第7章 |20
聯邦首都星球的秋日陽光總是柔柔的、涼涼的,照在人的身上帶不起半點暖意,又不至於讓人發冷。現在時間是下午,快要接近傍晚,可有可無的陽光越發懶洋洋,有氣無力地穿過別墅的玻璃,在木製地板上投出一塊不怎麼明媚的影子,再慢吞吞地散射開來,勉強照亮這間卧室。
卧室只是普通的卧室,床邊卻放了一個巨大的隔離艙。卧室的主人沒有睡在床上,而是毫無生氣地躺在最高級別的隔離艙裡面,眉頭緊緊地皺著,身體偶爾會痛苦地抽搐一下,似乎陷在什麼可怕的噩夢之中。如果陽光會思考的話,它或許會猜測這艙裡面的少年是否還活著,因為足足三天時間它都沒能看到他睜開眼。可惜陽光似乎興緻缺缺,只是懶洋洋地調整自己的角度,無聊地等待下班的時刻。
在太陽即將沉入地平線的時候,陽光終於把角度調到最低,將將把最後的光線投在了少年的睫毛上。淡黃-色驅散了他身上蒼白的死氣,彷彿給他帶來了一點不同的變化。三天沒有動靜的睫毛像蝴蝶一樣顫抖著,然後突兀地飛了起來——
奧格覺得自己做了一個世紀的黑暗的噩夢,驚醒的那一刻大腦裡面卻一片空白。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在過度強烈的光線裡面眯起眼,下意識地試圖抬起手遮住光線,卻發現自己渾身都變成了一台生鏽的機器,所有的關節都咯吱咯吱地難以運轉。他在無力地在隔離艙裡面躺了很久,回憶慢慢在大腦里的白紙上滲透,作畫一樣不緊不慢。先是軍部、骨頭、體檢、阿瑞斯,然後是愛麗絲星球、突襲、戰爭、阿瑞斯。奧格的神智開始清明了起來,然後一股巨大的焦躁襲擊了他。
阿瑞斯?阿瑞斯?!
奧格忍著身體的鈍痛坐起來,摸到隔離艙的開關,急切地用腳去踩地板。還來不及用力他的關節就發出了難以忍耐地抗議聲,無力地栽在了地板上。他咬緊牙關想要爬起來,雙腿始終毫無知覺,想要叫阿瑞斯的名字,幾次嘗試之後喉嚨里都只能發出嘶啞的不成字的聲音。前所未有的焦躁和恐懼讓他渾身冰涼,奧格喘著氣爬到了門口,用手去拍卧室的門,用盡了全力也不過是在門上捶出輕輕的悶響。
奧格眼前一陣陣發黑,胸膛劇烈起伏,整個人都陷在可怕的不安裡面。這樣的不安奪走了他的理智,精神力不知不覺地開始大量往外涌。很快,把守在別墅外部的士兵同時感覺到一股不寒而慄的壓力,如同一把鐮刀掛在了他們的脖子上方,隨時可以奪掉他們的性命。連通訊工具發出同樣的「茲茲」的雜音,腰間的粒子炮也開始不安分地閃動。他們頭冒冷汗地試圖拉響警報,抬頭就看見幾乎是整個別墅區的家政機器人、飛行器都像是受到什麼磁場影響一樣往這邊移動,從四面八方把這個別墅包圍了起來。
而處於風暴中心的奧格毫無察覺,成年儀式剛剛結束的他無法承受伴侶的缺席,阿瑞斯佔據了所有的理智,逼得他痛苦地用頭去撞那扇從外面上鎖的門,撞得額頭一片淤青。而一架飛行器這時候風馳電掣地停在了庭院里,穿著軍裝的阿瑞斯從飛行器里跑出來,焦急地直上二樓。門一開奧格的腦袋就撞了他的膝蓋,阿瑞斯跪下來緊緊地抱住他,手安撫地拍著他的背,不停地撫摸親吻他的臉頰和額頭,反覆道:「我在這裡,沒事了,沒事了……」
奧格喉嚨里發出意義不明的沙啞的聲音,眼角流出了淚水,被阿瑞斯含進了嘴裡。熟悉的氣息和體溫如同一支強心劑打進了奧格的心臟,已經完全成熟的通感慢慢平復了他腦中巨大的焦躁,讓他的呼吸變得不再急促。阿瑞斯小心地抱起他,把他放進柔軟的床上,起身想要去拿葯。還來不及跨出第一步,奧格的手死死地拉住了他,指甲甚至掐進了肉里,恐懼地看著他。阿瑞斯心痛得無以復加,重新在床邊坐下,讓他靠進自己的懷裡,輕聲道:「我不走。」
奧格疲憊地聽著阿瑞斯胸口的心跳,失控的精神力開始回收,思維慢慢變得清晰了起來。阿瑞斯用自己的精神力控制家政機器人送上來了葯和水,扶著奧格喝下了一整杯溫水。溫水滋潤了奧格乾涸的嗓子,讓他發出滿足地咕嚕聲。阿瑞斯溫柔地用一隻手反覆順著他的黑髮,另一隻手把藥膏均勻地塗在青紫一片的額頭上。
奧格在這樣的動作裡面完全放鬆了下來,躺在阿瑞斯的懷裡昏昏欲睡。後者為了他打了舒緩劑和營養劑,帶著他躺下來,拉上被子,道:「睡一會吧,我抱著你。」
奧格點點頭,然後安心地睡了過去。大概是昏迷的時間太長的原因,這一覺睡得並不久,醒來之後甚至窗邊還殘留著落日的餘暉。而阿瑞斯就在他的身邊,緊緊地摟著他,兩人的呼吸和體溫糾纏在一起,讓他產生了一種甜美的暈眩感。奧格還沒有從這種奇妙的感覺中醒過神來,阿瑞斯便撥了一下他的劉海,問:「醒了?」
「……醒了。」奧格有些艱難地從自己的喉嚨里發出這兩個字,嘴角往上勾了勾。阿瑞斯低下頭來跟他接了一個短短的吻,貼著他的嘴唇道:「對不起。」
奧格心意相通地明白阿瑞斯在為什麼道歉,搖了搖頭。阿瑞斯也笑了笑,似乎知道這些話對於此時的他們來說都有些多餘。同樣過於成熟的通感也讓奧格能敏銳地察覺到身邊人心中的疑團和憂心,他握住阿瑞斯的手,一字一頓地說:「呆在我身邊。」
「我知道,」阿瑞斯笑道,「『永夜星人成年之後需要跟自己的伴侶在一起』,恩?其實對於我來說也是一樣的,我們是百分百契合的記得嗎,每一次讓你離開我的視線都有火在烤著我的腦子,我很驚訝我到現在還沒有炸掉總統府。」
奧格在一片昏暗之中看著阿瑞斯的眼睛,他們都有想多的問題想問彼此,但是在柔軟的被子和溫暖的懷抱之下所有的語言都失去了力氣。他們都知道此刻的寧靜是怎樣的珍貴和短暫,默契地選擇了沉默享受。夕陽沉沉,夜晚很快拉起了它的帷幕。透過房間的窗戶他們能夠清楚地看到鑲嵌在深藍色夜幕之中的星空,祥和的光芒讓他們同時想起了那個美麗的夜晚,阿喀琉斯駕駛室之外也是這樣美麗祥和的星空,溫柔地見證著他們靈魂的誓言。阿瑞斯的手臂收緊,整張臉都埋進奧格的脖頸處,嘴唇顫動似乎想說什麼,最後把語言和星空無聲無息地化在了一起,安靜地閉上了眼睛。
奧格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過去的,卻在一陣強烈的心悸之中掙開了眼,下意識地去摸自己的身邊,只摸到了柔軟的被子。他的腦袋裡轟的一聲,還好這時卧室的門輕輕地被推開,一身正裝的阿瑞斯走進來,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道:「你晚上有點發燒,現在總算退掉了。」
奧格緊緊地抓住他的手,睜大眼看著他:「你去哪?」
阿瑞斯替奧格掖好被子,輕聲說:「軍部,議院,總統府,那些人都在等著審訊我們。戰場上的事情,我需要給出一個完美的解釋。這些……你知道的。」
奧格當然知道,那天的事情鬧得太大了,但說到底是他自己闖的禍。如果他能夠更謹慎一點,早早地偷跑到一顆無人星,所有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他不願意阿瑞斯一個人去面對所有的這一切,光是看到阿瑞斯要從他身邊離開就讓他幾乎要失去理智。而阿瑞斯卻在他產生更多的念頭之前打斷了他,看起來一臉輕鬆地笑道:「想什麼?我是一名上將,我出面遠遠比你出面要來得有效。何況情況沒有這麼糟糕,我對他們說你有永夜星人的血統,但是自己也不知道,這次成年是一個意外。至於發/情期的事情,我也大可攬在自己身上,說只是我對自己的被監護人的一點私心。那一天畢竟是你挽救了整個a區的戰局,他們不會過分為難我們。」
阿瑞斯的故作輕鬆深深地刺痛了奧格的心,手不知不覺中已經在阿瑞斯的手腕上抓住了印子。他腦袋裡面亂成一團,好幾分鐘都沒能組織起自己的語言,只能道:「不會這麼簡單,你騙我。」
阿瑞斯俯下身用自己的臉頰蹭了蹭奧格的臉頰,堅定地說:「我不騙你,一天的時間,給我一個保護你的機會。」
奧格的瞳孔微微收縮了一下,最後那句話在他的心中激起了溫柔的漣漪。阿瑞斯鄭重地吻了一下奧格的嘴唇,道:「還有一件事情,你的精神力成年之後純度達到了96%,我不在的時候你一定要控制好自己,不要被我之外的任何人發現。」
奧格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你……」阿瑞斯已經直起身子,最後笑道:「你看,這樣一來,我們就在一起努力了。」
話音落地,阿瑞斯輕輕把自己的手從奧格的手掌中抽了出來。這個簡單的動作幾乎耗盡了兩人所有的努力,身上所有的細胞都在叫囂著留下,身體卻一點一點越離越遠,這種痛徹心扉的殘忍讓他們同時紅了眼眶。阿瑞斯用力地吸了一口氣,用牙齒咬破自己的舌尖,趁著這一點清醒的痛楚轉身,頭也不敢回地大步往前走,一直走到一樓的玄關才彎腰撐住掛衣架,捂住胸口好幾分鐘直不起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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