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厭惡
皇帝正在養心殿里批摺子,沒來由地就打了個噴嚏。
大總管馬德福一聽這動靜趕緊過來侍候著,又是讓人換熱茶又是拿衣裳的,生怕把這位金貴的萬歲爺給凍著了。
皇帝卻只是揮揮手讓人退下去,吸了口涼氣繼續批奏摺。這一忙就又忙了幾個時辰,連晚膳都沒用多少。一直到戌時馬德福才敢貓著腰過來,小聲提醒道:「皇上,歇會兒吧。」
天沒亮就起,除了中間用膳的時間,萬歲爺都在忙政務,再不歇息鐵打的身子也會受不了。
皇帝沒理會他,依舊提筆把剩下的最後一行硃批寫完,這才擱筆停住,接過馬德福手裡的茶蠱喝了口茶,起身在殿里活動活動筋骨。
坐了一整天確實腰酸腿疼,皇帝面上不顯,心裡也著實不太好受。
馬德福一臉殷勤地跟在後頭,不停地向外邊侯著的當值太監使眼色。那太監心領神會,趕緊退了下去。過一會兒就有敬事房太監端了個朱漆銀盤過來,上面一溜排開十來面綠頭牌,恭敬地端到皇帝面前。
皇帝也不坐,就這麼站著居高臨下看著那些牌子。上面的名字他已再熟悉不過,看到每面牌子就能想起她們的容貌和性情。她們大多容顏姣美性情柔順,不管背地裡是個什麼樣子,在他面前基本都一個樣兒。
皇帝的手伸到半空就停住了,最終還是握拳收了回來,沖那太監道:「下去吧。」
「皇上……」馬德福有些為難了,「要不再找秦答應過來說說話解解悶兒?」
皇帝微愣,忽然有些想不起來秦答應是誰。在外面那些人特別是皇宮嬪妃的心裡,秦答應是幾個月里得了皇帝兩三次親眼的紅人。可在皇帝自己心裡,一個月才見一次的女人,根本讓他記不住是圓是扁。
秦答應,遠沒有眾人想的那般受寵。
他心裡不由浮起一絲淡笑,看來他身邊的人真的很怕他不去後宮。古往今來忠臣多有諫主勤於政事莫貪戀美色。到他這裡倒倒了個個兒,反倒見天的有人來勸說,讓他多往後宮跑,生怕他一兩個月不去,像是要把女人都給忘了似的。
其實那些女人什麼樣兒,皇帝都記得。她們每個人都有至少兩張面孔,或許還不止。在他面前是一張,私下裡在自己宮裡另有一張,在旁的嬪妃面前又有一張抑或是兩張三張。
每一個入宮的女子在進入宮門前,都為自己準備了幾副面具,唯有戴著這些面具,她們才能在這深宮之中活下去。
皇帝知道她們的不易,從不輕易尋求面具下的那張真容。她們都是家裡落在宮裡的一枚棋子,每一個人都和朝堂上的風雲詭秘脫不開干係。每個人從入宮之初便已帶著目的,自然不會輕易以真面目示人。
他想起父皇殯天前躺在那裡對他道,他說這後宮就像是一副棋局,而他這個皇帝就是下棋人。棋局不大棋子卻不少,他得努力讓它們都待在自己的位置,輕易不要挪窩兒。否則很容易磕著碰著,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當時他坐在床頭,一臉肅靜地表示,那就索性少放些棋子在棋局上,地兒空些每顆棋子占的位子多些,也就沒那麼容易磕碰著了。
他至今記得父皇那張未顯蒼老的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他最後同他說:「有些時候,不是你想少放便能少放的。」
後來少年皇帝明白了這話的意思。他的後宮棋子確實不多,但每一枚都是不可棄的。尤其有一枚,哪怕正在某個角落裡發霉,也必須死死地釘在那兒。當年她是怎麼進宮來的?毀了婚約逼死未婚夫,以19歲的「高齡」頂一張驚世容顏,生生釘在了他的棋局上。
時隔三年,皇帝如今再想起來,卻有些記不起她的臉來。只記得美,僅此而已。
一想到此女皇帝原本便不佳的心情更是沉鬱,再次擺了擺手。敬事房太監微微一愣怔,旁邊馬德福立馬一個眼刀使過去,輕聲道:「皇上今兒乏了叫去,你先下去吧。」
太監無奈,只能躬身退下。
馬德福也不敢去撩老虎鬚子,一整晚愈發小心恭敬地侍候著,半點沒讓旁人沾手。皇帝連批了兩三個時辰的奏摺,竟是快到天亮時方才住手。
而另一邊的落月軒里,知薇一夜好夢,睡得十分安穩。醒來時她坐起伸個懶腰,捏捏自己臉上略顯豐腴的腮邊肉,覺得這種「腐/敗」的生活簡直太摧毀心智了。
錦繡總搞不清狀況勸她去邀寵,殊不知她愛死了這種農夫山泉有點田的生活,簡直比從前過得更為愜意。雖不能數錢數到手抽筋,卻可日日睡覺睡到自然醒。
若她真一時頭腦發熱去貼皇帝的冷屁股,那便是她苦難日子的開始。想想這皇宮裡無數的女人,有幾個能像她這樣日日睡得這般安穩?
良妃還是宣妃,或是慧嬪?只怕沒一個有她這麼大的福氣。
知薇在那兒阿q了片刻,錦繡就端著銅盤掀帘子進來了。她就著微溫的水洗瀨一番,衣裳都沒換就推窗去看外頭的風景,隨口道了句:「一日熱過一日,好在屋裡還算涼快。」
從前她這樣的時候錦繡還會伸手去攔,輕聲抱怨兩句:「主子好歹換了衣裳啊,這還穿著中衣呢。」
知薇則回她一句:「怕什麼,咱們屋裡又沒旁人。」
如今她也不勸了,勸也勸不動,直接轉身進櫃里挑衣服去。知薇衣裳不多,一季也就那麼幾件。成匹的料子倒也有幾匹,可每次錦繡要給她做她總攔著:「別忙了,衣服夠穿就成了。」
她是想著這料子給錦繡留著,將來她出宮前做幾身漂亮衣服帶出宮去。雖說她這裡領來的全是些別人挑剩下的,可到底是宮裡出來的,也不是尋常百姓人家都用得起。錦繡是要出宮嫁人的,多體面一分夫家往後就多疼她一分。
衣裳挑好後知薇自己拿起來就換,錦繡就退出去了。她是打小侍候知薇的,後來跟著一道進宮。三年前小姐生了場大病,醒來時就成現在這個樣子了。記性變差了,家裡人的事兒一樁記不起來,連脾氣也變了。
就說這換衣裳吧,不許人在旁侍候也不許人看,非得趕到屋外去。
錦繡哪裡知道,知薇一個現代人,怎麼好意思在個姑娘家面前隨便換衣服,雖說是女的到底也彆扭,非得掩了門一個人才安心。
錦繡出去后自去準備早飯,待知薇出來就侍候著她吃了。隨即兩人趁著日頭還不大,去到後院的地里看菜苗。
知薇前一陣子得了一些豆角種子,想在院子里搭了個棚好爬架。錦繡聽了日日勸她:「主子千萬別起這心思,咱們在後院種菜已是不合規矩,若搭了架子讓人看到,回頭錯處便更大了。」
知薇卻有些遺憾,種慣了蘿蔔青菜之類的,偶爾就想來點不一樣的。眼看著天要熱了,若能在院子里搭起個架子,待豆角苗爬滿架子,夏日裡在此處乘涼豈不爽快。
可錦繡說得也有道理,落月軒是沒規矩,那是因為沒人來查。若真查起來,她這滿地兒的蘿蔔塊兒都得讓人給刨了。
想想不由作罷,反正天氣也不合適,現在種也有些晚了。
於是她提著裙角邊兒往前幾步,蹲在地邊兒想事情。除了種這些還能種點啥?白菜倒是好長,澆水就成,可她不大愛吃,淡不拉嘰的做不出那味兒來。如今也有洋白菜了,就是捲心菜,那東西倒比白菜更甜脆一些,可也更招蟲。蟲也愛吃這東西,甜甜的對它們胃口。
知薇種菜主要是打發時間,可讓她日日趴田頭捉蟲也實在夠嗆。還是種些蘿蔔土豆之類的省心又省力。
錦繡跟在後頭給她打傘,見她的裙角邊兒沒進泥里,趕緊過來掀:「主子你當心著點,回頭給弄髒了。」
「髒了便洗唄,要我說這衣服就是麻煩,改天找幾件你的出來,借我穿穿。」
錦繡心裡忍不住翻白眼,看來她家主子是真不打算跟皇上好好過了,不面聖不說,也不好穿衣打扮,放著貴人的綾羅不穿,倒要穿奴才的。
她忍不住輕嘆兩聲,知薇聽見了剛想笑話她兩句,一眯眼的功夫就見眼前什麼東西躥過,速度還挺快。
錦繡也看到了,嚇得一哆嗦:「主子,那是什麼?」
「像是貓啊狗啊的。」知薇說著起身,悄悄往牆角邊走。這後院開了個角門,平日里白天門大多是虛掩的,方便錦繡出後門去外頭的井裡打水。剛剛那東西就是從那角門裡進來的,或許是見著有人,又一溜煙躥了出去。
知薇走到門口沒動,隱約看見門縫外似乎有東西趴在那兒。仔細一看竟是只雪白的兔兒,看起來不太大,像是才出娘胎沒幾個月。
它便這麼在樹叢里安靜地趴著,間或小鼻子嗅兩下,像是在判斷面前的葉子能否入口。
知薇不由大樂,輕手輕腳拔了根蘿蔔出來,輕輕往角門邊上一放。那兔子鼻子尖,一下子就聞著味兒,迅速躥了過來,就著蘿蔔啃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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