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疼,很疼,衣服燃燒之後緊緊覆在身上,肌膚一寸寸消融,露出森森白骨,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楚辭從來不知道被烈火焚燒的感覺會是如此痛苦,如同置身煉獄。
他蜷縮著身子,嘴巴里不斷發出模糊的呻|吟,那聲音嘶啞低沉,宛如野獸垂死之時的哀鳴,帶著絕對不容錯認的恨意,聽起來令人毛骨悚然。
然而這一切尚不及他心裡所承受的痛苦的十萬分之一。
翠屏山上的這棟別墅只有兩把鑰匙,一把在楚辭這裡,還有一把在程昱手上,那麼葉清能夠自由出入這裡的原因自然就不言而喻了。
人無完人,楚辭不是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很多的缺點,他這人看似溫和,實則冷清,又因為早年受到研究國學的父親影響,性格有些迂腐呆板,固執地保持著所謂的文人傲骨,即使屈居人下,也不肯做出諂媚討好的姿態。
程昱為人強勢,掌控欲強,對於楚辭的獨立頗多微詞,常常因此抱怨他冷淡。
從小到大,楚辭很少喜歡上什麼東西,但了解他的人都知道,這人一旦喜愛上,便是一輩子的事,比如越劇,比如程昱。
楚父生前天天和古書文獻打交道,做事嚴謹刻板,一生循規蹈矩,教養出來的兒子也是乖巧懂事。
楚辭這輩子就做過兩件離經叛道的事,第一件事是不顧楚父的反對,堅持要和社區里一退休老太太學習越劇,最後考入南城影視戲劇學院。
這件事發生后,楚父單方面宣布冷戰,一個星期後,秉持君子遠庖廚原則的楚大教授實在受不了泡麵的味道,不得不偃旗息鼓,主動向愛子心切的妻子求和。
第二件事就是楚辭跪在大門外,求楚父同意他和程昱交往。
楚父當時勃然大怒,聲稱要和楚辭斷絕父子關係,拿著掃帚將他轟出了門。
在母親的調和下,楚辭原本想要故技重施,贏得楚父的妥協,卻萬萬沒想到,楚父受得刺激太大,當天夜裡出去找老友喝醉,然後不幸遭遇車禍,當場喪命,同行的楚母身受重創,陷入昏迷……
這件事成了楚辭心中永遠無法觸碰的傷口,曾有無數次他夜半驚醒,思及慘死的老父,生死未卜的母親,心裡如刀絞一般疼。
父母一死一傷,那個時候的楚辭無疑是十分脆弱的,後來程昱忽然出現了,幫助他處理楚父的後事,支付了因搶救何潤芳而欠下的大筆醫療費用。
看著那龐大的數字,楚辭深覺自己欠了程昱人情,分手兩字在嘴裡滾來滾去,最後在程昱的一再討好之下,還是沒找到機會說出來。
但楚辭不得不承認,那時他其實是害怕程昱的甜言蜜語的,他是一個罪人,理應受到懲罰,太過幸福的日子會讓楚辭剋制不住地產生更加濃重的負罪感。
於是楚辭開始逃避程昱對他的好。
剛開始時楚辭常常會感到矛盾和痛苦,然而不久之後那場意外發生了,他的面部神經徹底壞死,再也不可能做出任何錶情。
楚辭記得,聽到醫生宣布結果的時候,程昱的反應是十分奇怪的,帶著惋惜、遺憾,以及不易察覺的釋然和慶幸。
等到出院之後,程昱便以工作繁忙為由在公司常住,兩人見面的時間越來越少,偶爾碰到了,也只是客套的寒暄。
楚辭接連遭受打擊,自此意氣消沉,將自己關在房間內,不再見任何人,一心一意照顧已經成了植物人的母親。
他給自己判了罪,無人可以救贖。
直到後來陸羽實在看不下去,威逼利誘幾個下屬將楚辭家的大門給撬開,然後衝進去逮著楚辭好一頓罵。
話雖然說得難聽,但字字句句無不體現出陸羽式的關心。而且何潤芳雖然搶救回來,但不知何年何月才會蘇醒,後期需要的醫療費也絕對不是個小數。
為了生存,楚辭不得不摒棄那些不必要的傷春悲秋,轉而開始寫作,也就是那時候,一直對楚辭避而不見的程昱再次出現,但兩人心裡都明白,他們再也不可能親密如初了。
懷著一種報恩的心理,楚辭留在程昱的身邊,奮筆寫作,以此來償還當年欠下的債務。
楚辭不恨程昱出軌,畢竟這並非是程昱第一次在外面勾三搭四了,而且兩人戀人的關係早已名存實亡。
恨這種情緒太過強烈,也太累人。
但程昱萬不該將別墅的鑰匙給葉清,因此而害得楚辭和母親喪命於此。
明明就在一個星期之前,私人醫生還一臉興奮地告訴楚辭,何潤芳各方面的指標都非常好,也許很快就要蘇醒了。
楚辭等了這麼多年,終於等到母親即將蘇醒的喜訊,卻被葉清的一把火徹底毀滅。
他幾乎不敢去想,若是母親當時已經恢復知覺的話,她會有多痛,不能反抗,不能逃離,只能躺在病床上忍受著永無盡頭的灼痛……
那是他的母親啊!懷胎十月,一點點將他辛苦養大的母親,如今再次因為他飽經磨難。
楚辭死死咬著唇角,任由眼淚在臉上肆意蔓延,然後再下一刻迅速蒸發。
就要死了吧,感受著生命力快速從體內流失,楚辭不甘地在心裡嘆了口氣,緩緩閉上雙眼,世界一片黑暗。
恍惚之中,楚辭似乎看到了一個身形纖細的少年,那人穿著一襲素凈的青衣,眉眼處暈染著一層薄薄的胭脂,唇紅齒白,眼彎眉細,手腕翻轉間,雪白的水袖在空中飛舞,宛如流水飛鴻。
這人是誰呢?
那人微微啟唇,咿咿呀呀的語調中透著說不出的柔媚……
楚辭手指微動,想要伸手去觸碰那遙不可及的少年,然而最終卻不過是鏡花水月,一場虛幻的夢。
他想起來了,這人不是年少時的他么?
原來,他楚辭也曾有過如此風華無雙的時刻。
只是,終究是回不去了……
一滴淚悄悄從眼角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