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鏟鏟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鏟鏟姑娘笑容奸詐,必不會是好事。果不其然,柳九九道:「你來九歌館躲避仇人,我供你吃住,你幫我守家護院,如何?」
「九九姑娘的意思,是不給我工錢嘍?」周凌恆身板坐得筆直。
柳九九沖著土豆使了個眼色,不過片刻,土豆便擬好了一張長工契約,上面兒白紙黑字寫得清楚,不給工錢,包吃住。周凌恆掃了一眼,毫不猶豫提筆簽字,蓋了手印。
九歌館生意日漸好轉,難免會有嫉妒她生意紅火,來找人惹事兒的,有了這麼個看家護院的打手,她明顯是有了底氣。土豆身手雖好,在京城卻不敢多生事端,唯恐惹人注意。周凌恆不同,即便惹了事,把他交出去就好,也不會礙著九歌館什麼事。
如此,周凌恆還是被柳九九打算成了擋箭的。某人渾然不知柳九九的想法,沾沾自喜以為得到了重視。
夜深亥時,後院依稀傳來豬拱槽的聲響。周凌恆坐在窗前,放下手中奏摺,覷了眼黑黢黢的後院。他總算是看完了這幾日落下的奏摺,這些摺子,大部分,是勸諫他早日立皇后的。他「啪」一聲闔上奏摺,深覺這些朝臣閑得無事所做,這才盯著他私事不放。
他從摺子下取出鄧琰一封密函,拆開看了眼,蹙眉陷入沉思,隨後合攏,用燭火焚燒。
門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他警惕地將東西收好,鎖進柜子。隨後貼在門后探聽外面響動。他打開一條門縫,看見柳九九提著包袱,鬼鬼祟祟下樓,出了九歌館。
她這麼晚出去……是要做什麼?
周凌恆側身閃出來,跟著下樓走出九歌館。京城夜裡有宵禁,亥時之後尋常百姓不許出門,被抓住輕則挨頓打,重則被抓去坐牢剃髮。
他一路跟她到了西元街一座廢棄的將軍府前。他到的時候,柳九九正蹲在將軍府後門燒紙錢,借著忽明忽暗的火光,他依稀可看見柳九九白凈的面容。
大將軍府。
周凌恆認得這裡,這是早年柳大將軍的府邸,柳大將軍死後,先皇一直沒有下令將這座府邸賜給他人。不僅保留了大將軍府,且讓原本在西元街做生意的商販,統統搬走。原本西元街是最繁華的地段,如今卻冷冷清清一片,久而久之,這無人居住的大將軍便成了一處風景。
他從遠處閃到石獅后,離柳九九不過幾步之遙,仔細探聽著柳九九的動靜。
柳九九燒完紙,一屁股坐在地上,取出食盒,端出已經涼透的排骨,以及一壺桂花酒。地上擱了兩隻酒杯,她端起一隻酒杯,隔空一撞,揉著眼睛,鼻子微酸,綿軟的聲音嬌滴滴:「爹,女兒回來了。」
——爹?
周凌恆抱著胳膊,背脊靠在石獅上,繼續聽。
「爹,你不說話女兒也知道,你想女兒。女兒也想你,想乳娘……」柳九九仰頭喝了口酒,眼淚啪嗒啪嗒往下落。本來以為過去這麼多年,她已經忘記了這裡,忘記了曾經這個屬於她的家,以及她溫柔的乳娘,還有她那個總是鬍子拉碴的將軍爹,曾經她是個見人隨便欺負的大小姐,而現在,是個是人就能欺負的小老闆娘。
往事辛酸,這些年沒人疼,沒人吐心水的味道,真是不好受。「爹,九兒給你唱歌好不好?」她清了清嗓門,邊哭邊唱:「夢回鶯轉,亂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
記憶中,她爹每從外面回來,會拿臉貼她的臉。她爹下巴上的鬍子渣總會刺得她柔嫩的小臉一陣疼。她張嘴「哇」的一哭,她爹會給她唱牡丹亭。軍人的粗嗓門,學著戲子尖細的調調,總讓她忍俊不禁。
在西街巡邏的一隊官兵聽見將軍府外有人唱曲兒,登時嚇得一哆嗦。
帶隊的官兵舉著火把,縮了縮脖子,望著黑黢黢的衚衕犯怵:「什……什麼聲音?」
另一個官兵吞了口唾沫:「該不會是……鬧鬼吧?據說這大將軍府當年,死得一人不剩啊……全家滅門,血流成河,那叫個慘……這些年在西元街做生意的人,都跑了!」
「閉閉閉閉嘴……」聽著那破鑼一般不著調的嗓音,為首的官兵道:「走,過去瞧瞧。」
本來這氣氛應該婉轉凄涼,沒想到柳九九吸著鼻子帶著哭腔一開口,調子左拐右拐,讓讓石頭后的周凌恆直堵耳朵。
柳九九唱到要拐音的地方,嗓子破音,嗆得猛咳一聲,好一會才說:「剛才唱得不好,九兒重新來!」她清了清嗓門,又開始唱——
她唱曲兒的聲音真是不忍直聽。周凌恆實在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
聽見響動,柳九九頓住,扭過頭問:「誰!」她從后腰上抽出菜刀,輕著步子悄無聲息走過去,繼而一抬頭,看見身著白衣、披頭散髮的周凌恆。借著月光從下往上看,周凌恆猶如鬼魅,嚇得她踉蹌朝後一躲,差點跌倒。
恰好在西元街巡邏的官兵提著燈籠尋過來,周凌恆攬住柳九九的腰身,抱著她輕鬆躍過院牆,躲進了大將軍府後院。外面官兵尋至,火光大盛,隔著一道院牆,柳九九的頭頂都一片亮堂。
她整個人被周凌恆摟住,動彈不得,臉頰緊貼著他結實的胸膛,耳朵里傳來「噗通噗通」的心跳聲,不知是她自己的,還是周凌恆的。她抬了抬眼皮兒,看見周凌恆尖尖的下巴,薄涼的嘴唇,愣的半晌說不出話。
牆外傳來人聲。
「這裡有人來過,燒過銀錢,有盤糖醋排骨……酒還是溫熱的。」說話的人明顯一頓,「這糖醋排骨,不是九歌館的招牌菜么?」
「將這些東西帶走,回去稟報丞相。」
等牆外的人走後,柳九九一拳頭砸在周凌恆胸脯,一菜刀砍斷他一撮頭髮,怒目圓瞪:「你敢跟蹤老娘!剛才你什麼都聽見了?」
他若說沒聽見,她肯定不會相信。「聽見了。」
柳九九抿著嘴,瞪著他:「你,張嘴。」
「啊——」周凌恆乖乖張嘴。
「伸出你的舌頭。」
他乖乖伸出舌頭。
柳九九用手拽住他的舌頭,抬起菜刀準備割下去,還好周凌恆反應快,將舌頭收回嘴裡,柳九九切了個空。他修長的手指在柳九九手腕處一彈,讓她手腕一麻,菜刀鬆手落地。
他以為柳九九隻是跟他開玩笑,沒想到她當真是要割他舌頭。這回周凌恆真真發怒了,他一把拽住柳九九的肩膀,蹙著眉頭,將她給摁在牆上:「別鬧。」清冷的音色中帶著一股不可抗拒的威懾力。
柳九九也瞪著他,她最大的秘密被他聽了去,稍有不慎便會連累糯米土豆。她瞞著土豆糯米來此,良心已經不安,如果眼前這人將她秘密傳出去,她死不要緊,若是連累糯米土豆,她會一輩子不安心。
所以,她打算割掉周凌恆的舌頭,真割。大不了以後下地獄,還他十條……
「我問你,你信不信我?」周凌恆很嚴肅地看著她。
她搖頭,攥緊拳頭。
周凌恆摁著她的肩膀,下手沒個輕重。她的骨頭疼得似乎要裂開,嘴唇也跟著烏紫一片。
「那你信不信,我會殺了你?」他眸中透著幾分陰冷,讓柳九九心裡一陣發寒。
她點頭,眨巴著眼睛準備認命。某人的聲音明顯柔和下來:「鏟鏟姑娘,在這京城,你只能信我。」
——呸,信他個大黑狗啊!
「……滾。」柳九九動了動快要散架的肩膀,聲音堪堪從牙縫裡擠出來。她頓了一會,旋即反應過來,猛地抬頭,一臉不可思議望著他,聲音顫抖:「你……你說什麼?」
周凌恆近距離看著她,手上鬆了松,目光也又柔和下來,語氣幾分無奈:「鏟鏟,是我。」
這聲音低柔,如點滴泉水沿著柳九九的心壁「嘀嗒」一聲滾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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