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我只是有些好奇
只是,他剛走近她幾步,卻不防一陣松噠的腳步聲由自遠處傳來,即墨清聞聲一頓,旋即閃身輕躍上樹,將自己掩在繁茂的枝葉後邊。
來人是個丫鬟,看步法該是不懂武的,故而也沒有察覺不遠處樹枝上還有個人。
即墨清隱住氣息,從枝葉的罅隙里往下看。
原來,那丫鬟來尋歡顏,是為了她和楚翊婚事的一些準備事項。其間歡顏一直顧左右而言他,似乎並不那麼願意配合,直到那丫頭念叨到了一句什麼話,歡顏才終於將擋著臉的書拿下來。微微笑了笑。
是梨兒佯裝生氣:「小姐,你到底是願不願意結這個親?若不願的話,你大可以不要答應啊!現下日子算好了、婚事也提上了日程,你這樣左右推諉算是怎麼回事?!」
「哎呀,我的梨兒竟是怒了,這般模樣,竟比我更像個小姐。」歡顏嬉笑著捏捏她的臉,「我這其實不是不配合,我也很樂意配合的。只是,我哪裡曉得會有這麼多繁瑣的事情,還以為同話本里一樣簡簡單單就可以完事呢。你自小陪著我長大,也不是不曉得我的性子,我就是怕麻煩而已,做什麼扯上其它?你說是吧?嘿嘿。」
他在樹上朝下望著,樹下的女子笑意盈盈的,看不出半點其他情緒。甚至在梨兒擠著眼揶揄她的時候,歡顏也會和準備著親事的尋常兒女一般,微垂著眼,笑裡帶點喜色。
可也許那喜色也只是他理解的喜色罷。
過了不知多久,歡顏的笑意一點點淡下來。她將書捲起,一下下點著自己的手掌心,背對著他望向遠方。即墨清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是正北偏西,皇城的方向。
他看不見歡顏的表情,只能聽到她的聲音極淺極輕,如同暮中的煙雨雲霧,飄忽不明。
她說:「梨兒,等我以後嫁了人,你就不能再喚我小姐了吧,而該喚我……夫人?」
興許是察覺了她語氣里這份隱隱約約不知何處染來的愁緒,梨兒不答,只皺著眉喚一聲「小姐」,語氣裡帶著的是關心。
「你講得對,同楚翊成親之後,我便不該再想些別的了。我一直講要放下,一直卻放不下,今日便容我最後想他一次罷。雖然『最後』這兩個字,我也已經講了很多次了。」
話音將落,林間風起,銀杏葉子片片落下,讓即墨清不禁想起她從前對他講過的花樹。若他沒有記錯,那花樹便該是生在這後山上,據她所說,那兩棵樹開的都是差不多的花,每逢花季便紛紜落下,光是想想,便覺得極美。
而站在樹下抬頭笑著看那場落花的她,也該是很美的吧?
「我一直想做個俠女,對於武林中事,不管是八卦還是變故,都了解得那麼詳細,卻一直不曉得什麼朝堂皇家。所以說,還是嫁給他更好些,至少有共同話題,聊天什麼的,都不會沒話說,也不會被忽視和嫌棄。小師父一直很嫌棄我。」
她停下動作,看一眼書卷,隨後將它細細展平,即墨清稍稍側了身子探過去,卻見那是一本話本,民間流傳著的俠義故事。想來,她是真的很喜歡看這些東西。
歡顏念著,想了想:「不過,小師父么……其實他真的很好。他也沒對我說什麼曖昧的話,沒有依著我的喜歡便要借林家堡的勢力,他一直都和我說得很清楚,說他不喜歡我、要我離開。是我自己要去纏著他,故意不理會那些話,怎麼都不走。也許他後來不趕我了,也只是顧全我、給我留個面子,我卻自以為……說到底,從頭到尾都不關他的事。」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只是講到他,我忽然又有些好奇,王爺的妻子是被叫做王妃,世子的妻子是世子妃,太子的妻子便是太子妃……那侯爺呢?」說著說著,歡顏又是一嗤,「為什麼侯爺娶了親,他的妻子還是被稱作公主,卻是他要改名字,叫什麼駙馬。不過不管別人叫他什麼,我始終還是喚他小師父的。這樣叫起來,我便顯得很特別,是不是?」
梨兒不回話,只是紅了眼眶站在旁邊,偶爾拿袖子偷偷抹抹眼睛。其實她是曉得的,小姐有多喜歡那個人。可她約莫也是曉得的,那個人對她家小姐並沒有什麼感情。
「我曾同他說,想在花樹下舉行婚禮,問他怎麼想,他當時告訴我,若他要娶親,當是十里長街錦繡,與我這般閑散隨意是不一樣的……如今看來,果真不一樣,卻都應驗了。我得到了我的花樹證親,他真有萬人見證春風十里,或許這樣也很不錯。」
一頓之後又搖搖頭,十指纖纖撫過那話本封面,歡顏一嘆:「不對,也沒有很不錯。我的花樹還沒有開,這樣想著,終歸是有些遺憾的。」
微風帶起她的髮絲衣擺,而歡顏回頭,順手摘下一片夾在發間的銀杏葉拿在手裡把玩。
「你哭什麼?」歡顏先是一愣,旋即又彎了眉眼,從袖中掏出一個小東西,「梨兒,你看,喜娘告訴我了一個結髮的規矩。她說要我準備一個荷包,裡邊要放新婚夫妻結在一起的兩縷頭髮……她要我自己綉一個荷包,這是我第一次做女工,你看好看嗎?」
梨兒抹一把眼淚強笑:「小姐的這兩隻水鴨子真是好看,栩栩如生的……」
「你竟看出我最開始繡的是水鴨子?」歡顏睜圓了眼睛,有些不解似的,「唔,可我嫌它花哨,半途改成了荷花啊……」
說著,梨兒伴著她一同往山下走去。
「什麼,你說這是翅膀?不不不……其實它是荷葉……」
歡顏的聲音漸遠,即墨清看著她的身影漸漸消失成視線里一個小點,於是跳下樹來,眉目凝重。他一直很有目標,在前進的時候甚至都沒有注意過其他風景。
在遇到她之前,聽到什麼關於感情的、把自己的時間和精力都浪費在一個人的身上那種事情,他都只冷嗤一聲,當故事聽。
因在他的認識里,那種事情並不實際。
如果這也是個故事,如果他不是故事裡的人,那麼即墨清也許會輕輕巧巧道一句活該。是啊,如此下來,便是最後真的失去也是他活該,因這本就是他的不對,瑟瑟縮縮,從不說明,一直不對。既是這樣,也不要怪別人涼了心。
倘若這真的是個故事,興許很多看故事的人都會和他想的一樣,卻沒有幾個會站在他的角度考慮。沒有人會在意他被掩得深深的情緒;沒有人會時刻記得,那個少年自幼是帶著被滅門的仇恨、時刻防備著致命的暗殺長大的;沒有人會發現,在他還不曉得什麼是愛的時候,恨已刻骨。
其實,沒幾個孩子能忍得住情緒,可他要活命,只能在仇人面前裝得若無其事。不僅如此,他於面上還必須做得一副感激模樣,偶時還得配合著與外邊道幾聲皇上仁慈、恩德深重,方不負這個「小侯爺」的名聲身份。
便是就於心智成熟的成年男子而言這也不是什麼簡單的事情,何況那時的即墨清還是一個孩子。少年時候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他怎麼可能對一份意外的感情不管不顧呢?
不管不顧、任性、愛,他是沒有這個資格的。因此,他也從未嚮往過。
可是,當他每每思及她離開侯府之前那幾日,小院里他無意間瞧見的一幕,都覺得心底堵得厲害。
是楚翊問她,此番離開,是不是真的決定放下。
當時的她把玩著衣角,笑意盈盈的,一雙眼睛彎成月牙,眼底卻盛滿了星子。
「我做一件事情總做不久,不管多喜歡,只要新鮮勁兒一過就會停下來。」
說著,她忽然笑出來,又重複了句:「不管多喜歡。」
秋寒,入夜,二更。
山間幽暗,白日里人聲陣陣的林家堡此時也陷入一片寂靜,睡著了一樣。
門前幾聲輕響,榻上似在熟睡的楚翊霎時睜開眼睛,掀被起身,幾步便從房中走出來。
當他推開門后,第一眼看見的便是廊邊男子的背影。
那人身形修長,著一身水墨衣衫,背脊挺直,深邃如夜也寒徹如夜。他側過身來,衣角微微飄拂,似有華光流動一般,隨之往上看去,只見那人一雙眼仿若琉璃澄澈,只便是如此,他給人的感覺卻是蕭瑟。
環臂挑眉,微微仰起頭來,楚翊睥向來人,聲音低低,帶些初初睡醒的低啞。
「是你?」
不理會他挑釁的動作,即墨清微微垂首,緩步過來,一動一作滿滿都是風雅。
「你真要同她成親了么?」
「既然來了,你當是曉得的,還問我做什麼?」楚翊歪歪頭,靠在柱上。
即墨清一頓:「依她的性子,既是答應了,便一定會嫁給你。可我不想她嫁給你。」
聞言微滯,楚翊不多時又輕笑開來:「原來你對她的性子也是曉得些的。那麼,小侯爺這是終於認清自己心意了么?可你在這樣的時候過來,是不是有些晚?」
「我也覺得有些晚,但還好是認清了,也還好是現在。」即墨清語氣微沉,「她還沒有嫁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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