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一章 煉獄 【二】
鄉親們散盡后,應蓮也在張二的百般安慰和愛護下慢慢平靜下來。經過一個多月東躲西藏、提心弔膽的日子,她想明白了:過去的一切已經過去,到了這個地步,只有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既然路是自己選擇的,今後的日子就只有這樣過了,遂安下心來,準備好了過那相夫教子、夫唱婦隨的農婦生活。
第二天天一放亮,十來個全勞力就帶了工具過來,應蓮也被婆婆家的親戚接了過去后,這幫漢子就開始掀瓦推牆。三天後,在老屋的基礎上,三間嶄新的土牆瓦屋就建成了。還在後面靠山的地方築起了一個土牆院子;將前面已經垮塌的壩子用土夯實了,插上竹子、樹枝做了個圍子。
從屋子右手面順著一條小路一直爬十來分鐘的斜坡,就到了一個比較平坦的山脊處。這裡分散的住了三十多戶人家,還有個私塾,這裡叫做學堂灣;順著屋子左手一條小路一直往下走半個時辰,就到了四譚河碼頭。四潭河是長江的一條支流,身處內地點的人就全靠這條河和這個碼頭進行販運和交易,平時就人來人往,熱鬧得很,一到趕場天就更熱鬧了。
新房子的後院牆左手面開了道門,從這裡出去,有條張二的爺爺和父親們整理出來的小路,小路直沒入遮天蔽日的一片近乎原始的楠竹和松樹林里,極其隱蔽。小路的盡頭是座很高的山岩,名叫老鷹岩,從岩上流下一股很大的泉水,終年不斷;傾瀉而下的泉水在一個較平緩的山腰處砸出一個大坑后又向山下流去。張家幾代人便在這裡洗浴,一應用水也是從這裡用竹筒引進家裡的。
張家獨處一隅,地勢依山傍水,前看視野寬闊,連四潭河上來往的船隻和山腳下一條石板小路都一目了然;後面小院側門直通大山叢林,有些深山隱士、俠客遺風的味道。
張二大方,新屋建成后,就託人從鄉里買來兩頭豬,把半山坡上住的二、三十戶人家都請了。於是,沉寂了十幾年的張家老屋就歡歡喜喜、雞飛狗跳的熱鬧了一天。
比過年還鬧熱的一天過去后,日子漸漸的平靜下來。偶爾有親戚和鄉親來坐坐,帶些蔬菜幫忙種在院壩圍子里,小兩口便恩恩愛愛的過上了小日子。可以前張家租種地主的土地早在逃荒前就交回,兩個人沒有活路做就整天睡覺和閑坐也不是個耍處,閑得慌了,張二就自己在屋外搭了個草棚,託人置辦了鐵匠家當回來,憑著當兵學到的技術,自己開了間鐵匠鋪。開始沒當回事,可是因為他手巧,什麼鋤頭犁耙、鐮刀斧頭要什麼打什麼,又快又好用。價錢都是隨意拿,拿米、拿菜都行,反正兩口子也不會種地。於是,四里八鄉的破損農具都往這裡拿,還有自己帶著碳火來的。應蓮心痛丈夫,要來幫忙,可是使了全身力氣連風箱都拉不動,於是,老鄉就自己動手,幫忙拉風箱,幫忙掄大鎚。久了,來往過客都要在這裡歇一腳,討碗水喝,抽桿葉子煙,和張二兩口子擺會兒龍門陣。
應蓮雖然沒有當地堂客打柴種地的彪悍,卻是讀過新學、通達賢惠的人,她本來在太原大院就和下人相處得好,現在就更是入鄉隨俗,反正也不是什麼千斤小姐了,換上布衣后卻也幹練得緊。乾脆就燒桶水,甩一把老鷹崖獨有的老鷹茶,拿把葉子煙放在棚子里,又置辦了許多竹編小凳,任過路客隨便喝、隨便抽去,偶爾也聽聽他們閑聊,知道了不少江湖上的新鮮軼事。沒過多久這裡居然就成了一個自然的避暑歇息的聚居地;有人坐得久了要掏兩個銅板,可應蓮又哪裡肯受了;一個富甲一方的千金大小姐,就是要跑路也不會把陪嫁跑光了的,還不至於缺了幾個煙錢。所以,在四譚河碼頭一帶,提起張鐵匠兩口子,很多人都要豎起大拇指,說聲「要得」。而鄉親們也是純樸得很,只要看見他們家缺了啥子,都順道帶了來。啥子挑碳呀、到鄉里買東西之類大點的事情,只要開聲腔,保證辦得巴巴適適,也不說工錢之類的話,抽桿煙,閑扯幾句走人。
應蓮也落個清閑,把個小家和丈夫收拾得乾乾淨淨。也學著其他堂客的樣子,做起了針線活。在後院里養條小狗,種點花草什麼的,日子過得很是悠閑。
就這樣,轉眼過去了五年。兩個兒子都快四歲了,老大叫張英,淘氣得很;老二張連,老實巴交的,卻是讀書的料,不到三歲就被送去學堂灣讀私塾了,自然,老大張英也沒有跑得脫,被極不情願的送去陪讀。
還不到半年,先生就來過家好幾次,都是為張英的事。先生是讀過新學的,不只教學生「之乎者也」,還教學生算術。先生說張英這娃兒記性特別好,頭天學的第二天都能背下來,但就是調皮搗蛋,惹事生非,還天生的蠻勇;私塾里十七、八個學生大的已經有十一、二歲了,遠遠的見了他也只有繞道走路的份,因為指不定幾時就作了他的道,整得個個灰頭土腦還讀不進「之乎者也」;又因他弟弟張連的書本被兩個同學藏了,張連理論還被兩個傢伙推搡欺負,張英掏鳥窩回來后當著先生的面就把這兩個大得多的孩子打得跳了窗,出手之重和快速絕不像個三、四歲孩童所為,若不是已經攀上窗檯還不肯罷休的一個小人兒被先生一把揪住,只怕這兩個學伴永遠都不敢上學了。
生一孩兒如此,應蓮沒少花銀子和說好話。
張英遭挨了幾回手板后先生的麻煩事就多了起來,不是長衫的下擺在進門和座在凳子時糊了臟污就是凳子被蒙了一層看不見的蛛網,這種東西在熱天尤其的粘,粘上灰布長衫后就基本成了永久性的花屁股。先生幾次都差點扇人,可每次張英都吮著指拇極無辜的盯著他看,先生氣急,找學生問又問不出過所以然。因為小學友都有一個統一的認識,那就是寧可遭先生的篾塊打也總比得罪了張英要好得多,因為張英那層出不窮的小折磨總讓你防不勝防,破了衣服、露了屁股被自家大人痛毆時雖然咬定是他所為,但大人們在沒有憑據后又被他吸著拇指萌萌的看,任何人都不相信如此清秀乖巧的一個小孩兒會做出這許多險惡的事,便料定是自家孩兒誣賴,更是毆上加毆。你想屁孩兒些又經得起幾毆了?便避之都唯恐不及了,哪敢招惹。
先生遭整得死去活來,明知是他所為卻也是苦於沒有人證,不可能強行指他,謹防就被人罵出老無賴、老不死之類的難聽話來,壞了窮秀才的一身清譽,連娃兒都沒得教的了。所以先生在爆發不出胸中郁苦后就逐漸的成了驚弓之鳥,連坐凳子時都要先向張英偷瞄,張英也每每都吮了指拇向他乖巧的看,可每當這時先生就曉得又要遭,不管室內還是室外、哪怕就是走路都要踩上被隱蔽了的狗屎,少有跑脫了的。
先生氣癲,可又沒有荷花那種出淤泥而不染、松柏那種見了金錢不彎腰的高潔氣質,屈服在了應大小姐龐大的嫁妝面前,不敢把張英趕走了。但俗話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先生要整學生的手段還是有的,雖然張英的惡作劇讓先生抓不住把柄、只能抓自己腦殼,但欲加之罪又何患無辭呢?於是一個四、五歲的孩童和一個五、六十歲的乾癟老頭就徹底的成了死對頭,連先生在搖頭晃腦教之乎者也時也把目光警惕的不時向張英偷看,生怕一不留神又整出自己的許多笑話來,壞了嚴肅。
先生心下氣苦,又不可能有事無事的把張英捉了來一頓黑扁,壞了名節不說,只怕在這方圓幾十里就不要開館授徒了,心想老子就明裡要修理你,看你往哪裡跑?知道張英想法怪異,出一道題專要考張英。
先生用燒過的木炭在竹編牆上畫了一個動物,又畫了三隻雞后問學童:
「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嗎?」神態很有些飄然。說實話,寥寥幾筆還真把這兩種動物的形態勾勒了出來,如果是白紙黑筆的話,絕對有些神韻了,有點飄飄然的本錢。下面的屁孩雖小,卻也沒有白痴,一迭聲爭寵似的喊:
「狼、狼,雞、雞呀」,憨包都看得出來。
「那是狼多呢?還是雞多呢?」,先生手拈幾根山羊須,諄諄教導。
一頭狼、三隻雞,學了新學的人,傻子都曉得是哪個多,但偏偏張英就傻了,說是狼多。先生機會來了,取蔑塊在手,可還沒出手張英就說:
「狼把雞全吃了」。
什麼亂七八糟的理論,可先生卻出不了手,氣得把自己的左手亂打,不敢打人卻也不贊同,氣急敗壞的抹去雞后又畫上兩支羊,眾屁孩更是得意,「狼呀、羊呀」一陣亂吼后還不等先生問就好得意的喊:
「羊多、羊多」,把鄙視的目光向張英亂看,有了一些揚眉吐氣的感覺。
先生也得意,把蔑塊在手上輕打,幸災樂禍的盯著張英看,張英發話了:
「一樣多」。
先生終於得出結論,那就是記性好的娃兒不一定聰明,這個時候居然還敢別出心裁的亂說,豈不是自找苦吃?先生已經搖晃著腦殼向張英走來,臉上還有一些很無辜的表情,好像在說:
「怪不得我要打你哈,是你自己太笨了喲」,笨人又偏要反其道而行之理應受到體罰,先生已經在考慮打了手還打不打屁股呢?有些渾濁的眼睛顯然光彩起來,可接下來張英說:
「狼把一隻羊吃了」。
先生大怒:
「那狼怎麼不全都吃了呢」?
回答說:
「狼吃不下了」。
先生有了想死的感覺:狼把三隻雞吃掉,一比零,先生沒有理由整人;只以為張英又要說狼吃掉羊后還是狼多便要泄私憤扁人,可沒有想到幾歲的屁孩居然有如此古怪和嚴謹的思維;羊的體積不小,狼最多只吃得了一隻,吃掉一隻,自然是一等一,一樣多了。張英不一定對,卻也肯定沒有錯,但先生畢竟是窮鄉僻壤里的先生,有些鼠肚雞腸,被一個小屁孩氣得半死後不僅僅是想打人,連咬人的心都有了。這種機會自然多得很,只要這娃兒還來上學,沒有哪一天不整出點事情,要不是看在張二兩口人緣好又有錢,只怕早就把張英的小屁股打得稀爛了幾回、攆出學堂門去了。
先生開頭還為自己出的題很得意,因為前幾年這裡曾經鬧過狼災,不知從哪裡跑來了一大群狼,鬧得這裡雞犬不寧,人畜遭殃。羊也是這裡家家都愛餵養的家畜,他認為自己出了一個娃兒們都很熟悉,很有趣味的一道題,沒想到差點遭張英憋屈死。而張英是很熟悉這兩種動物,因為他出生時正是這裡鬧狼災的時候。附近的雞沒了,羊也被吃得差不多了,連僅有的兩頭牛都遭了秧,還咬死了兩個小孩,傷了幾個大人,大白天都不敢一個人走路,再這樣下去人就快沒活路了。於是,附近村寨在一些老獵人的帶領下組織起了打狼或者趕狼隊。自然,張二也參加了,而且還戰果累累,因為他父親就是個老獵手,而他在部隊里學的機械技術管了用,自己研究設計的鐵弩皮弓等都大顯神威,這下可就苦了襁褓中的張英了……
張二爺爺曾經說過,狼這種動物在北方很多,很少冬眠也很少睡眠,皮毛耐寒,而且狼血燥熱,能避蛇蠍和蚊蟲之類的東西,生食兼有補氣和調動體能的功能。於是張二殺狼后只取皮毛、心、腎和血,狼肉大半都讓鄉親們取去,又得了不少好話。可張連豈止是喝血,連狼肉和心、腎這種求之不得的好東西都吃不了幾口,見了猩紅粘稠的狼血豈不要了小命去?聞之就乾嘔不止,氣餒得張二直甩腦殼;還好老大可能特定就是個賤命,非但不哭還手舞足蹈、「咿呀」興奮,可不到幾日便整出滿身紅疙瘩來。應蓮心痛把丈夫亂掐,張二也慌了,但聽爺爺說過以毒攻毒的法子,何況老大依舊活蹦亂跳、沒事一樣,還兀子「呀呀」的要尋了東西來吃,否則便嘶叫哭鬧、摸爬著把手能觸及的東西都掀翻糟蹋了。應連雖責怪丈夫出餿主意,卻也不得不把那種腥惡的東西把兒子哄了,沒想到十幾天後兒子身上的疙瘩竟無葯自愈。張二大喜,又變本加厲的用狼血給大兒子洗澡,居然還樂此不疲的一整就是幾年,直到把張英泡到快三歲、吃到三歲、無狼可打的時侯才停止。還別說,到了夏天,兄弟倆的小屋裡真還沒有啥蚊蟲,而張英的眼睛卻變得幽邃起來,看住了人後便讓人有一種「嗖嗖」的感覺,可能現在的學伴見了他便繞道而走不僅僅是怕他的惡作劇吧?
先生被鐵英奇怪的思維驚倒,在認真回憶了張英大半年的所作所為後,不得不承認張英是個少見的異類,不光有反其道而行之的另類思維,連力氣都不是十幾歲的孩童所能比較的,如不是自己仗著先生的身份,只怕自己這把老骨頭都未必製得住他。
先生想整人還反被屁孩將住,不甘心,看見籬笆做的窗戶外有一個供牛洗澡的水凼,問了一個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的題目要整人:
「這個水凼凼能裝多少缸水?你們知道嗎?」手指窗戶卻是向張英看。
又有屁孩逞能的十缸、二十的瞎猜,把先生整得直甩腦殼,制止住屁孩些的狗屁亂吼后專要張英回答。張英不是神仙,猜不出,吮著拇指怯怯的答:
「不、不知道,你說呢?」
先生怒極反笑,色厲內荏的吼:
「我說了還問你幹什麼?你不是很能狡辯嗎?怎麼不說挖條溝把水放了、一缸都裝不到了?」把一股子怨氣都吼了出來。
「不、不是的,裝得下的」,張英又開始狡辯。
先生本被張英一句「你說呢?」反問羞得無地從容,這種已知條件都不足的題目自己都不曉得怎麼回答,自然是仗著先生的威嚴想把屁孩唬住,心裡卻是懊惱得緊了,心說下回再不向這傢伙提問了,每每把自己整得尷尬還氣無出處,不是自己管教得了的。聽張英乖乖的回話,先生預感自己又要出醜,假裝不屑向講台去時又想屁孩真的回答得出這種狗屁不通的問題嗎?不信,好奇心驅使他轉身後貌似和藹的說:
「你且說來聽聽」?
張英卻不答,萌萌的把眼來看,慢慢搖頭。
先生以為遭屁孩耍了,大怒:
「曉不得還硬要充聰明,不打你你怕要上房揭瓦了」,急急的尋了戒尺出來,可張英伸出的小手突又縮了回去,怯怯的說:
「我、我曉得又啷個辦喲?」不肯讓先生打。先生氣暈,到這時打死都相信屁孩答不出也不可能答得出,是胡攪蠻纏、矇混過關的小伎倆罷了,用戒尺指了娃兒嘶吼:
「你答出了我、我。。。。。。」一下子看見牛滾凼:
「。。。。。。便跳下去淹死」,惱羞成怒。
「說話可算數?」
「自然算數」,先生什麼都不想,現在只想扁人。
「那要看水缸有多大了?」張英逐漸大了聲音,怕先生跑了一樣的死盯住他看。先生被盯得心裡發毛,心說:「遭了,多半上了這傢伙的當」,聲音也起了變化,卻顫顫的問:
「此、此話怎講?」
「如果水缸和這個水凼一樣大呢就只裝一桶,如果只有一半大呢就裝兩桶,如果。。。。。。」張英假裝膽小可憐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先生制止,呆傻的盯著屁孩看,也差點萌萌的把拇指銜進了嘴巴里。當然,張英不敢逼著他跳河,但自此以後先生退出角逐,沒過多久就卷了鋪蓋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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