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祭天匆匆結束,姜澤第二次在朝堂大殿中發了好大一通火,將三公九卿罵得狗血噴頭,丟下一句「一月之內若不查清此事提頭來見」,拂袖回去書房趕出所有人生起了悶氣。
先是受了生命威脅,又第一次殺人,姜溯怕他受到的刺激過大,只匆匆吩咐暗衛查清此事,便像根木頭一般佇在書房門前,靜靜等姜澤開門。
他終於有些體會到,曾經那一個月里無數次徘徊在書房之外的姜澤的感受了。
……這種夾雜了擔憂恐懼,又有無限惶惶不安縈繞心頭的感覺,就連口中都是說不出的艱澀酸苦。
張遺欲言又止。
他以姜澤內侍之名為權,特意翻看了刺客的屍體。首先如此纏鬥之下,姜澤準確無誤地出手扼住了刺客脖子。因為他眼耳鼻喉都滲出了一縷鮮血,張遺可以斷定刺客是先被捏斷了項頸,一擊斃命。於此同時姜澤另一手在極端時間之內找准了刺客右手關節,折斷了他的手並且將其臨死時攥緊的短劍刺入自己左胸,當然更是一擊刺穿那人的心臟正中。
何等精準果決的手段,又是何等凌厲殘酷的手段!
張遺擅長刺殺,自然看得懂姜澤表現出來的手段是如此聳人聽聞。他看的很清楚,哪怕是幾年前處於全盛狀態的他,也許也沒有這般能力。
比起他日日跟隨的純白小兔子,現在姜澤在他眼中更像是沐浴無數鮮血殺戮、謀定而後動的凶狼。並且也許還是那隻最為可怕的狼王。
張遺委實憂心自家的主人的處境。
只是這番話今日姜溯今日定然聽不進去,即便說出來恐怕也會叫主人心生嫌隙,乾脆閉上了嘴默默陪著姜溯。
那麼姜澤是在做什麼呢?
他先是將自己這幾個月來所做的一切細細思索了一遍。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引人焚燒姜溯院落,撤換宮中廷尉時特意留下幾名他國探子用以傳遞錯誤信息,並且插入了他與姜溯的一些人,仔細確認所有一切自然而然並沒有露出絲毫馬腳引任何人懷疑,方才換了一種思維。
他做了最壞的打算:除他以外,有人也知曉了後世局勢。
若有,那麼這個人是誰?
首先隨國那對兄弟死的太早。哪怕重生,太子鈺最想做的事一定是弄死姬銘。姬銘倒有足夠理由想弄死他,不過他現在自身難保還要依靠聶行殺死太子鈺,幾乎可以排除他;
韓國國君韓訣昏庸,除非好幾年前知曉後世並且洗心革面重用人才方有機會改變韓國腐朽之狀,不過這幾月他沒有聽說任何稱讚韓國國君的話語,也有大可能排除之;
剩下齊楚兩國,齊君宗政越陰險狡詐,詭計多端。羋靳能謀善斷,可惜前世敗在他借用匈奴征伐以及宗政越的貪婪夾擊之下,算是死的極為憋屈了。
這兩人都有足夠理由與能力第一時間驅使聶行刺殺他,並且都該知道前世聶行沒能刺殺成功。以姜澤對他們了解,想來必然抱著「若能弄死姜澤最好弄不死也要傷其筋骨動其體膚」之心安排此事。若是如此,那麼接下來,一定會有狂風驟雨向他襲來。
會是怎樣的狂風驟雨呢……直接領軍侵略姜國?或者聯手侵略姜國?嘖……除非他們兩人都確認對方是重生的,否則以他們之間關係,根本不可能聯手對外。
姜澤有規律地敲了敲案幾,身後天龍衛首領自暗道出現。姜澤吩咐了一句「命齊楚之中暗探盯緊兩國朝堂動向,若發現合作端倪不惜一切代價將消息傳回來」后,又加了一句「命人查清隨國聶行」,才命首領退下。
夜色凄迷。
書房被微微打開了一條縫,露出姜澤小心翼翼的小腦袋。
冕冠大約是在書房裡被他扯下來了,漆黑如夜的長發鋪滿他的肩頭,襯著他蒼白的唇瓣與臉龐,愈發顯得脆弱而精美。
他看到姜溯,面色也愈發委屈,又一次露出了小奶狗一般濕漉漉的眼神,猛地朝姜溯撲去。
這個時候姜溯的雙腿已站得麻木了,他踉蹌了一下,退了三步才堪堪穩住身形。
他嘆了一口氣。
然後將溫暖的手掌置於他腦袋上,邊不斷柔聲安慰「無事我會陪著你」,邊輕輕撫摸許久。等姜澤累了打了個哈欠,才將人打橫抱起返回寢宮。
姜澤便趴在他的肩頭,用看死人的目光定定瞧了張遺一眼。
他知道張遺一定發現了他的表裡不一。但這又如何呢?任何有可能阻撓他得到姜溯真心之人,都該死。
張遺:「……」面對你這張虛偽的臉已經夠糟心了,都這樣騙的姜溯團團轉了還要威脅我,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
張遺站在原地,眼睜睜看著姜溯抱著人消失在眼前。許久許久,有雪花自天幕輕輕落下。
分外凄涼。
姜溯將人抱回寢宮,忽然意識到一路遇見的那些侍從們難以自已的微妙表情,而後想到幾月前他在姜澤手中瞧見的「太子通焉」四個字……渾身僵了僵,下意識將姜澤放了下來,僵硬地牽著他的手進了寢宮,將人哄睡著。
然而這並沒什麼用。
因為半年之後,姜澤非常愉快地從齊國探子發回的密報中得知了「齊國上下都在八卦姜氏兄弟是不是私/通的」「齊國國君聞之譏諷『好一對狗男男』」這些趣聞。
等到姜澤終於恢復正常——經歷此事,他的面上少了一分天真依賴,多了一點嚴肅冷靜,姜溯心下既是欣慰,又有悵然。
祭天遇刺,朝堂上下這幾日多是陰霾籠罩,尤其天子日日板著一張臉,簡直嚇壞某些心虛之人。
姜溯將麾下心理素質不佳之人記了下來,重新處理某些擱置已久的事。
這個時候諸葛瑜已經成功混入右相府中,成為其麾下一名頗為惹眼的幕僚。三月之前的水災極為嚴重,好在朝廷賑災及時是以並未造成難以控制的損失。不過即便如此,陽高、渠梁二郡依然有很多百姓流離失所,是以姜溯派去的人只能隱約從其中百姓口中得知陽高確有諸葛氏,並且次子年少有才。
姜溯短期內未打算將他吸納入核心幕僚。不過此人可堪一用,是以便拿此事詢問考校之。
屋外明明已是冰天雪地,諸葛瑜也明明身著厚重棉衣,手中卻裝模作樣地還持著一把羽扇。聽聞姜溯如此詢問,只略一思索便淡淡一笑道:「這須看殿下心中是怎麼想的了。」
姜溯微眯了眼睛:「何意?」
諸葛瑜從容不迫道:「祭天遇刺,可理解為兩種意義。第一,有人竟膽敢挑釁我姜國,若不徹查嚴懲,必有損天子威儀,更嚴重者可使謠言四起,大失民心,動搖國之根本。但若是加以適當引導,也可使姜國上下凝聚一心,一致攘外。這第二嘛……」
諸葛瑜說著,輕搖了搖羽扇。但這寒冬臘月哪怕是一股輕微的涼風也是極吃不消的,所以他面上笑容微不可覺地僵了僵,也是即刻停下了手中動作:「也可以看作是上天不滿我如今姜國天子,降下神將懲罰之。」
他意味深長的說完剩下四個字:「如此一來……」
姜溯聞之,凝視諸葛瑜的目光驟然一冷,恍有無形壓力逼迫諸葛瑜。諸葛瑜也並不懼怕,反是從容自然一笑接下去道:「當然,凡是都有利弊之面,陛下自能化險為夷。」
他在姜溯愈發冰冷的目光中施施然道,「昨夜在下夜觀星相,見紫微星自東南向西移且愈發明亮,掐指一算此乃我姜國坐命之徵。近日一劫,大可對外宣稱是隨國國君為阻撓天降鴻福是以派遣刺客前來刺殺天子,不過陛下福澤深厚因而對方並未得逞。如此既能守護根基,亦可鼓動民心,這隨國江山也就是囊中之物。」
姜溯深深凝視他許久:「哦?先生居然還懂星辰之術。」
諸葛瑜便輕輕斂眸,笑而不語。
諸葛瑜退下了。
姜溯見他的背影已消失不見,方才道:「諸葛瑜此人擅揣摩人心亦有野心,可以重用,但又容易養虎成患。」
右相緩緩嘆了一口氣。他沉默許久,緩緩道:「以在下之間,諸葛瑜可堪重用。在下知道殿下心慈,總不願用非常手段對付姜澤……若是身邊有一人代替,倒也是好……哪怕將來在下自右相之位退下,也能心安了……」
姜溯眸光微閃。
他看著右相慈愛的面容,大約是想到了什麼,目光微微黯然:「外祖無須如此。」
右相又搖了搖頭。大約是想到了什麼,他的面色忽然陰沉了下來,「先皇在世前的最後時日幾乎到了昏聵無能之地步,」他幾乎是咬牙切齒道:「那姜澤也不知用了什麼陰險詭術……」
他的話未能說完,已被姜溯打斷:「外祖請慎言!」
「殿下……」
「夠了!」
姜溯深了一口氣,隱去面上所有掙扎動容:「諸葛瑜的計策確好,只不過如今不合時宜。」
右相將這句話琢磨了兩遍:「不合時宜……?」
姜澤輕輕吐出一口氣。
他將目光挪到別處,瞳眸之上才覆了難以辨別的複雜情緒:「……如今我手中並無軍隊支撐,貿然進取除了暴露野心並無任何好處。不如等姬氏兄弟內戰,我手握軍權攻下隨國,屆時方才是奪回帝位的最佳時期。」2k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