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夜涼如水。
姜溯回到宮中,揮退欲言又止的內侍,才發現他的床上躺了一個人。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靜靜看少年散著一頭烏黑長發,四仰八叉地睡在他的床上。薄被只蓋住了他的兩條腿,裡衣上卷著露出了一大截腰線。昏惑光線里,莫名就叫姜溯口乾舌燥了起來。
姜溯恍惚間又想起那個令他怔愣了好久的吻。
哪怕這些日子他一直用姜澤的惡作劇來催眠自己,卻也無法否認不知不覺之間,有什麼東西在心底偷偷滋生,慢慢發酵。
他又怔忡了片刻。
理智告訴他應當抽身而去,睡到隔壁那間為姜澤準備,但很少用到的屋子去。但他終究還是坐到床邊,試圖將少年的裡衣拉下來蓋住小肚子,替他掖上薄被。
這種事情他已經做了很多年——在他救了差點淹死的姜澤后,他們便常常睡在一起,從此他的夜晚總是睡不安穩——他總要醒來好幾次,為身旁這個無法省心的小孩蓋好被踢掉了的被子。
直至小孩變成了少年,而這一陋習愈發變本加厲。
姜溯眼中有了幾分回憶引起的暖意。但他的指尖方才觸及少年溫熱的皮膚,又像是被燙到一般猛地縮了回去。
——不知為何,那一剎那他竟覺得指尖染了一種近乎酥麻的感覺,以至於他下意識想要躲開。
姜溯深吸了一口氣。
這不對,這太不對了。
姜溯平靜了一下心跳,再低頭時,對上了姜澤緩緩睜開的雙眼。
先皇后曾有姜國第一美人之稱,她的孩子自然長得不差。事實上姜澤有七分像他的母親,面如桃花,精緻飛揚的眉眼眼,小巧筆挺的鼻樑……只是他的輪廓更為英氣凌厲些,才不會被別人錯當女子。
姜溯對著他的容貌已有十多年,卻從未有過今日……悸動。
姜澤坐起身來。裡衣順著他的動作終於落了回去,看看蓋住他的小腹,還一無所知地揉著惺忪的睡眼:「哥,你回來啦……」許是睡得有些熱了,他一邊嘟囔著這句話,一邊掀開了被子,露出兩條白里透著粉色的光滑長腿,輕輕晃了晃。
姜溯別開雙眼。
他模糊應了一聲,等再將目光放到姜澤身上時,已整理好全部表情,一如既往風輕雲淡。他重新替少年蓋好被子,淡道了一句「不準踢被子」。
姜國的秋夜已開始涼了,少年身體雖好,也保不準風寒入侵。
姜澤便乖乖裹好,用著小奶狗一般濕漉漉的眼神,凝視姜溯。
那年開始,他們從沒有分開這麼長的時間。
從姜豐宣布遺詔駕崩,姜溯將自己關進了寢宮,阻止任何人入內,到他終於出來,卻在見過姜澤之後一連出宮好幾日。他們從未有過如此長時間的分別。
當然,這只是對於姜溯而言。天知道姜澤要用怎樣的毅力遏制心底不斷滋生的暴虐:事實上姜澤這幾日無數次打算領兵沖入姜溯那座秘而不宣的別莊,將人抓回來囚禁在皇宮中——折斷他的羽翼,叫他一輩子都離不開自己!
但姜澤到底沒有這麼做。
三十年帝王生涯,將他硬生生打磨成了另一個人。現在的他到底不是當年那個天真愚蠢的他了。他有足夠的耐心,重新把姜溯誘回來。
於是他便靜靜看著姜溯,一如這些年靜靜跟在他身後。不問這幾日姜溯為什麼不在宮中,也不問他去了哪兒,只是凝視姜溯,無限純真而溫柔。
姜溯忍不住用手掌蓋住了姜澤的雙眼。
比起姜澤,他的手大了一圈,完完全全橫蓋住他整張小臉。他的手心覆著常年練劍磨起的繭子,大約是因為姜澤顫動的長睫毛,莫名泛起一絲癢意。他皺了眉,卻依舊用著平靜無波的聲音道:「明日還要早朝,早些睡吧。」
姜澤失望地「哦」了一聲。
他躺了回去,然後伸手抓住了姜溯的手腕,低低笑了一聲:「抓住了……明天起來一定還能看到哥哥吧?」
姜溯沒有回答,半晌才道:「睡罷。」聲色之溫柔,恍若嘆息。
少年終於又睡著了。
姜溯試圖將自己的手從他手中抽出來,但少年握得太緊,以至於姜溯一動便要被驚醒般。姜溯便放棄了這個打算,和衣而卧在少年身旁。
他心裡有事,根本睡不著。只微微斂眸,凝視姜澤睡顏,那些曾被他忽略的尖銳問題再一次浮現心頭。
——誰家兄弟長大了還總睡在一張床上,黏糊到旁人都要以為他們是新婚小夫妻?
更何況……
姜溯閉了眼。
他們不是親兄弟。
翌日早朝,丞相們決定了治水方案。這個方案由著左相提出,最終自然也由著左相實施。右相一派看似積极參与,實則未有動心。
姜澤也不過問詳情,愉快地結束了早朝。
然後直奔姜溯院落。
他到的時候,姜溯正在作畫。
姜溯的畫技並不算出眾,因此現在他畫的也並不算很好。但任誰都能看出姜溯的一筆一劃恐怕用盡了全部心神。因為畫中賞花的纖弱婦人,正是姜溯早逝的母親。
他畫完后,獃獃看了片刻。等到回神時,他發現自己的指尖撫上畫中之人,非但沾染了墨水,更毀了這一幅畫。
身旁有人握住了他的手,替他擦乾淨了指尖。
姜溯心下微動。他聽到了姜澤滿懷期待的聲音:「哥哥何時也為我畫一副呢?」
他便回過神來,輕輕微笑著,彷彿哄著小孩:「以後給你畫。」
漫長的成長時光里,姜溯雖然也算得上十分優秀,但對比姜澤便什麼都不算了。他們在同一時間學習作畫,等姜澤臨摹名家之畫足以以假亂真時,姜溯只被堪堪評價為尚能入眼而已。
許是聽見了「以後」二字,姜澤的眼神微暗了暗。他看了畫中溫柔的婦人一眼,又眯眼笑了起來:「好,就這麼說定啦!」
等這一句話落,他又笑眯眯地添了一句,「做為回禮,到時我也為哥哥作一副。」上一輩子很多人都知道,姜帝澤畫技高絕,世所罕見。他生平只畫一人,那人卻早已不在這世上。
哪怕姜溯一無所知。
只是笑而不語。
這個時候,內侍呈上了早膳,姜澤拉著姜溯坐了下來。
他喝著香滑粘稠的米粥,看著一旁連喝粥都異常從容優雅的姜溯,感覺自己整個人都似在棉花上打了幾個滾。
姜溯當然感受到身旁少年莫名愉快的心情,想到他們這一個多月來只見過寥寥幾面,也忍不住彎了唇角。
等用完了早膳,姜澤才支著下顎詢問:「哥哥今日不出去了嗎?」
姜溯搖了搖頭:「不去了。」
姜澤面上又有了笑容:「哥哥以後出宮也帶著我,好不好?」
姜溯聞之失笑:「阿澤,你已是姜國帝王。」
他說這幾個字的時候,面上依舊是一派風淡雲清模樣。他好像完全放下了心中那些憤懣與芥蒂,便如同那日從殿中走出的渾身充滿了疏離防備的人並不是他。
「我聽聞了這幾日你在朝堂上的所作所為,」他頓了頓,斂去微笑,凝視姜澤的眸中有了一分凝重,「胡鬧。」
姜澤聽著「胡鬧」這兩字,感覺自己心中被一隻柔嫩的小爪子撓了幾下。他恨不得自己再亂來一些,每天就能從姜溯口中聽到這般肅然又寵溺的兩個字了。
姜澤捧著微紅的臉,用發亮的雙眼盯著眼前之人。
姜溯頓住了。
他看著姜澤這般模樣,不知為何只覺莫名冷意侵襲全身,說不出的微妙詭異。
他尚未明白這到底是什麼感覺,便聽得少年略顯低沉沙啞的聲音道:「如果哥哥不希望我再胡鬧了,便每天陪著我一起上朝,看著我……可好?」2k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