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三章
姜澤在兩日之後正式醒來。
許是怕他睡得不好,整個房間被布置得一片昏暗,唯有屏風之後隱約透著亮光——看光亮判斷大約白日里,也不知道他睡了多久。
姜澤下意識便要掙紮起身,但尚未痊癒身體根本不受控制,姜澤只能靜靜躺在床上,微微蹙眉。
等片刻之後,所有感覺漸漸回到身體之中。無論渾身乏力,抑或腹部莫名的鈍痛,甚至手中暖意……姜澤眼睫輕顫,略略側首去看握著他右手之人。
那人此時並沒有任何動作,正輕輕靠在榻邊沉睡。姿勢緣故他看不清這人面容,只見一個長發略略凌亂的後腦勺。
姜澤靜靜凝視半晌。
他使者伸手撫摸這人。但左手方才橫過身子,他便發現自己根本無法觸及這人。於是他便試圖翻一個身,接著便痛得兩眼發白,下意識倒抽了一口冷氣。
原以為熟睡著的姜溯豁然抬起身子,轉頭來看榻上之人。
待瞧見這人蒼白的臉龐,以及緩緩揚起的笑容,姜溯終於意識到:
他的小孩醒過來了!
於是等到一陣兵荒馬亂、李御醫確診無礙之後,姜溯便揮退面帶喜色的眾人。遵照李御醫醫囑,與姜澤說一會話,再看著這人好好歇息。
姜溯哄著他喝下一碗補藥,見他的臉色似乎好看了些許,便撫著這人瘦小得僅需他一手便可蓋住的臉龐,忽然俯下身去用額頭抵著姜澤的,輕喃:「……阿澤,我好害怕。」
姜澤眼睫顫了顫。
他深深凝視姜溯,見這人滿面皆是說不出的恐懼的后怕,輕輕斂眸,「……對不起……」
姜溯用一指抵著他的唇瓣:「……只以後都不許這般嚇我。」
姜澤貼著她的額頭,閉了閉眼,輕輕應了一聲。
許是一直在昏睡之故,他其實不大記得這些日子發生什麼事了。只記得那日他偷偷去見了聞人琰,想要弄清楚究竟是誰的血脈使得他懷上了孩子。
而後……
而後他便得知,自己根本不是姜豐之子。
姜澤想到此處,眼眸緊縮了縮。
雖不可置信,但在那一瞬間所有回憶湧上心頭,瞬息之後一切疑問引刃而解。
因為他不是姜豐之子!
是以從小無論母親也好,他自己也罷,從不期待來自姜豐的父愛。是以聞人憫不爭權奪勢,是以姜溯試圖謀反,並且在放棄之後囚禁了聞人琰。
彼時他幾乎意識到了這一切,渾身只覺陷入那年深水一般的冰冷。而聞人琰也便在那時,趁他分神狠狠衝過來將他撞倒在地,逃出冷宮。
……將他撞倒在地?!
巨大恐慌卷席全身,姜澤只覺自己喉嚨被人狠狠掐住,甚至連呼吸都很是艱難。他緊緊抓著姜溯的手,艱難道:「……我的,孩子呢?」
「別擔心,小圓無礙,」姜溯瞧著他這副模樣,疼惜地親了親他發紅的眼睛,溫柔揉著他的長發。那樣漆黑如夜的長發,卻在這幾日里迅速乾枯發黃,「只是怕擾了阿澤歇息,將他抱到隔壁去了。」
姜澤呆了呆。
他將目光放到了姜溯臉上,卻有些渙散:「……小……圓?」
「是,原只是小小的一團,如今方出生五日,倒成了一個小胖子。」說起小孩,姜溯臉上泛著愈發柔軟的微芒,「我取的小名小圓,若阿澤不喜歡,我們換一個。」
他說著,見阿澤滿面獃滯也不知聽進去了多少,便命張遺去將小嬰孩抱了過來。
方出生的孩童皆是嗜睡,一天大約有十個時辰是在睡夢之中渡過,此時也並不例外。比起出生第一日,他的皮膚瞧著似乎黃了一些,哪怕李御醫與乳母皆言此乃正常現象,姜溯到底也有些在意。
這是他的孩子。本以為這一輩子都不會出現,卻因上蒼寬待與姜澤的堅持,誕生在這一世上的孩子!
姜溯怎能不擔憂,怎能不在意?
但現在最重要的是姜澤,姜溯便將之交由張遺照顧。每日只在他吃飽喝足,確認不會吵鬧的情況下,抱過來瞧瞧昏迷之中的姜澤。
他是多麼想把姜澤喚醒,好好瞧瞧他們的孩子!
張遺很快將嬰孩抱了過來,小心放在姜澤榻上。
雖然第一眼瞧著除了眉眼像姜澤,其餘皆像他,但瞧得久了卻覺得輪廓其實也與姜澤非常相似。尤其是此時並排而置,一大一小,叫姜溯心中異常滿足。
他小心替姜澤側了身,叫這人躺得輕鬆一些,又能將小嬰孩瞧得清楚一點。見姜澤一瞬不瞬地凝視一旁嬰孩,眼中充滿了渴望然而又不敢伸手去碰之模樣,便握著姜澤柔軟無力的手指,輕輕以指腹撫著嬰孩的額頭,眉毛,眼瞼……
姜溯看著姜澤因指尖觸感之柔軟而露出些許驚嘆的表情,忍不住親了親姜澤的眼帘,「眼睛像極了阿澤,好美。」
「性子很活潑,也像阿澤。」
「睡著時總是亂動,也像阿澤。」
「……」
「阿澤小時候定也是這樣的罷,」姜溯深深凝視著姜澤,唇邊笑意溫柔繾綣,「真可惜我那時年幼,毫無記憶。」
姜澤指尖輕輕貼著嬰孩柔軟溫暖的小臉,靜靜聽姜溯說著,一言不發。
事實上此時此刻,他整個人都是獃滯的。
雖然懷孕整整九月,也至少有五個月感覺到腹中他的存在,但姜澤確實沒有想過,自己有朝一日能瞧見此般場景。
這是他的孩子。
……他和姜溯的孩子!
意識到這點時,姜澤心中忽然有無限情緒掙脫桎梏洶湧卷席而過,以至於他在下一瞬猛地像被燙到般,收回了指尖。
姜溯怔了怔。
緊接著,他視線之中卻出現一顆晶瑩剔透的水珠,迅速順著姜澤蒼白的臉頰滑落在軟被之上,氤氳出一團深色。
姜溯慌忙抬手拭去姜澤眼角變得淚痕,卻不知是否是這一動作弄疼他了,以至於姜澤發出了輕微的抽泣聲來。而後他的聲音越來越大,甚至將睡夢之中的小圓也吵醒過來,發出不滿的嘹亮的哭聲。
於是耳畔充滿了這一大一小的嚎啕大哭聲,叫姜溯也是難以自制地愣了愣。
等回過神來,這兩位極為相似的小孩已哭得如痴如醉相呼應和,姜溯慌忙命張遺抱走小圓,並命他去喚李御醫,而後吻去他面上酸澀的淚水,心疼地輕輕撫摸姜澤近乎瘦骨嶙峋的脊背:「好好地阿澤怎麼哭了?」
印象之中,這十多年姜澤似乎只哭過唯一一次。便是先皇後去世之時,小孩在他懷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於是當時年少的他決定將小孩納入自己尚未豐滿的羽翼之下。
直至今日。
姜澤緊緊扒著姜溯的肩膀,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我要把,把,把皇位,還給哥哥!」
姜溯將他摟在懷裡,一手貼在他服部包紮著紗布的傷口上方,眼中深深憂慮:「為何呢?」李御醫說過這傷口尚未長好,不可隨意亂動。現下姜澤哭得甚至渾身都在抽搐,也不知是否會將傷口崩裂。
「因為我,我是假的……哥哥,才是真,真的……你別,別,不要我……」
「怎會不要你呢?」姜溯深深吸氣,貼著他的傷口,愈發擔憂,「阿澤怎得突然這般膽小了呢?」
語罷,許是憶及自己最初謀反時心中憤憤不平之心,卻已如隔世灰飛煙滅,「還給我之後呢?如你所言立你為後?抑或與我地位相換,我為天子你為姜王?」
「說服朝臣,給天下一個交代,受封儀式……」姜溯說一句便親他一口,「阿澤不累么?」
姜澤專心致志窩在他懷裡哭,聞之便哽咽著答了句:「可以,皇后啊……」
事實上就連他自己也不知為何要哭。只是在知道真相之後,憶及前塵往事,無論是姜溯最初的誤會也好,疏遠也好,決意謀反也好……一切都成理所應當。而他明明最應查明此事,解開姜溯的心結,將奪走了的全部還給他,卻因疏忽漏掉所有,使得前世姜溯走向深淵。
甚至在發現姜溯謀反之後,不聽任何人辯解,只恨著他生前欺騙做出所有不當之事。
……他非但自私殘暴,更蠢的可怕!也根本沒有臉在這一世,誘使姜溯親口對他說出謀反之事。
他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也是這般可恨。
姜溯:「……」這小孩還真敢鬧。
沒有經歷前一世,姜溯無法明了姜澤此時悲傷之源。但倘若今日站在此地的是前世的姜溯,其實也早已放下心中執念,原諒姜澤。
他只能嘆息:「我怎麼就養了兩個小孩呢?」
姜澤扒著他的肩膀,哭著嚷道:「哥哥,哥哥根本不……不懂!」
姜溯:「……」
他將小孩從懷裡挖了出來,捏著他的下顎,與他如泉涌般的眼眸對視:「我確實不懂,阿澤。」
「也許你覺得我受委屈了。但將這些委屈加諸於我身之人並非是你,一個是聞人琰,我已親手殺了他;另一人是父皇,雖說子不言父之過,但導致如今情形之人確實是他。」
「而阿澤,做為此事之中另一被無辜捲入之人,你給我的,已遠超你應當給與的一切。」
「是以。」
「與其對往事耿耿於懷,不若握緊我的手,與我一同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