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下谷
余樹奇辨別那步音,知來的是個小孩子,是宋放還是宋改,他一時還辨別不出來。
忽聞門外指聲輕敵,接著便叫一聲:
「余哥哥!」
這時他可聽出那人是宋改,心想:
「這小鬼要來搗什麼蛋?」他心下雖是狐疑,但對於宋改頗具好感,立即曼應一聲道:
「沒有!你可要進來?」
宋改道:
「你睡罷!我和三哥哥睡在隔屋,媽和大姊還在替你縫布兜哩!」
余樹奇見宋大娘連夜趕製布兜,內心大為感動,但對這小鬼,又不必說出感謝的話,含糊應了一聲,便吩咐他回去睡,自己也合下眼皮。
那知朦朧中,又來了一陣腳步聲。余樹奇一身絕藝,耳力最靈,這一陣輕而急的步聲又把他驚醒,正在忖度來的是誰,已聞宋放的聲音叫道:
「余哥哥!你還沒有睡吧?」
余樹奇沒好氣道:
「睡了!」
宋放好笑道:
「我知你睡了,但還沒有睡著,大姊姊親手燒了冰糖蓮子羹,著我送來,你還是吃了再睡罷!」
余樹奇連日奔波,的確需要好好睡一覺,但人家這份人情又不能不領,只好說一聲:
「你等一等!」爬起身來,打火鐮,點亮燈,開門接進宋放,接過他捧來的蓮子羹,問一聲:
「你怎的還未睡?」
宋放道:
「平日我們都是早睡,今夜因為媽媽和姊姊都縫布兜,我們也陪著談天講故事,只有弟弟那懶蟲早就睡了。可是,他有得睡,就沒得吃,我們都有蓮子羹,就少他一份。」瞥見余樹奇還不吃,又道:
「你快點吃,待我回去吃我的,要是冷了就不好吃了i」
余樹奇笑道:
「你回去吃就是,何必等我?」
宋放道:
「你不知道我要撿碗回去哩!這山上螞蟻最多,不把碗洗凈,天明了就是一屋子螞蟻,多麼討厭!」
余樹奇驀地想到莫非蓮子羹里下了毒藥,所以要這小鬼在旁看自己吃了沒有?但他又想不通人家為什麼要害他,晝間所遇,晚飯時所見,到底是真是假?若果宋大娘想要那枝軟晶劍,則軟晶劍已落在她手上,為何要交還?難道是欲擒故縱,要害死他,好取得化血刀,和獨孤老人的武學秘笈?
他想到最後一樁事,不禁一驚,情知武林人物別的未必肯要,若能獲得一部秘笈,尤其獲得武學最高的前輩留下的秘笈,更是無上至寶,如何說是不要?
他一向這方面動了念頭,立即推想到宋大娘原是要奪他的寶劍,因見他能夠及時躲避,知道寶劍拿不走,才改了一付臉孔,用緩和的方法來對付。後來見不畏迷藥,又另外下毒在蓮子羹,以達成奪寶的意圖。
到底宋大娘是否有奪寶的意思,余樹奇自然猜她不透,但他自己認為推斷十分合理。因此他又認為宋大娘替他縫製布兜,用意在-留他的行動;連夜趕製,為的是守候看他是否中毒。
這一連串的推論,在他腦中一掠,不由得暗哼一聲道:
「要是我不知道倒也罷了,今既知道,若教你這般容易得手,我就枉學了盈虛十二字圖訣!」
當下一閉俊目,將「離」字訣的功夫運入腸胃,立即拿起湯匙,將蓮子羹一匙一匙往嘴裡面澆。
但他這時食物人胃的通道已被內氣封閉,蓮子羹雖照樣下喉,卻無法進胃。一碗蓮子羹被他迅速吃盡,將碗交給宋放,笑道:
「你替我多謝你姊姊,說她做的很好吃!」
其實他像豬八戒吃人蓼果般猛吞,到底是何種味道,他那能辨別得出?但那宋放不知就裡,接過碗匙,歡天喜地走了。
余樹奇待得宋放一走,便關了前門,開了後門,把一碗蓮子羹全向斷崖吐掉,悄悄在床上一躺,心裡還在暗笑。
經過這次暗中較智,瞌睡蟲也被趕走了。余樹奇想睡,卻睡不著、覺得這樣明爭陪斗,倒也十分有趣。
也不知再過了多久時閭,才朦朧入寐,猛然一聲「余哥哥」又把他由半睡半醒中喚個全醒,這時,他更加沒好氣,叱一聲:
「又是誰來了?」卻聞宋啟的口音道:
「余哥哥!是我!」接著又道:
「你的布兜縫好了,媽叫我送來給你過目,好待你安心睡覺!」
余樹奇驀覺無限歉疚,由床上一躍而起,急說一聲:
「待我點燈!」接了宋啟進屋,陪笑問道:
「這是什麼時候了,你媽也熱心得緊,星夜勞你送來,明早再看,還不是一樣?」一邊說,一邊已打開宋啟送來的布兜。
宋啟的年紀雖和余樹奇差不多少,-他曾經隨父出門幾回,見識總此余樹奇高明幾分,察言觀色,便知余樹奇語不由衷,只笑說幾句:
「看來已是亥子時分,你趕緊看合不合用,要是不合用,立即拿回去改。」並不用客套和他敷衍。
余樹奇因見屋子太小,不便攤開布兜細看,就手中一量,這塊拚縫而成的大方布周圍約有四丈,看情形也差不多了。他只用來懸吊巨木,縱然小一點也不要緊,連忙滿口稱讚。
宋啟答訕幾句,辭別逕去。余樹奇折好布兜,心想:「這回總不該再有人來了!」心神一松,和衣而睡。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否已經睡熟,只聞「嘶」一聲由空中劃過,立即有一個蒼勁的口音喝道:
「九頭鳥!三頭鳳!不快滾出來,還待本山主請你不成?」
余樹奇聽那自稱「山主」的老人聲音如雷,知他內氣外勁俱有最高造詣,心想:「荒夜深山,何來暴客?九頭鳥決不是好東西,三頭鳳又是誰?一隻鳳長有三個頭,也不是什麼好貨色……」他雖然心下狐疑,卻是暗裡束好刀劍。
他下意識想到那「山主」敢情是來找宋祥仁夫婦過節,因為迷雲谷這地面除了這五間小屋,另無分店,若不找宋祥仁夫婦,那還有人給他找?
果然聽到「呀」一聲門響,即聞宋祥仁的聲音在院中笑道:
「我以為是何方貴客,星夜降臨,原來是沈老前輩,敏兒媽!快點治酒接風!」
余樹奇暗道:
「這樣的老朋友確也少見!」又聞那老人冷笑一聲道:
「九頭鳥!快收起這一套騙人的本領罷!別人也許上當,我沈信中決不吃你這一套,識相的就好好收拾,跟我往北邙山論理去!」
宋大娘漫呼一聲,由屋裡奔出,叫一聲:
「沈老爺子!」接著又道:
「你老人家遠來辛苦,我們事先不知老爺子會來,沒準備有好的酒菜,祥仁也是一番好意呀!老爺子!請進來罷!」
沈信中冷哼一聲道:
「事先要教你知道還不被你先溜了……」忽又暴喝一聲道:
「少廢話!快教那兩個小雜種起來,一齊跟我走!」
宋敏「唰」地一聲,由屋裡奔出,劈面就罵道:
「老賊!你來這裡罵誰?」
沈信中沒去理她,只向宋祥仁喝道:
「九頭鳥!到底想怎樣?走還是不走?」
敢情宋祥仁也是一個陰鷙的梟雄,開口狂笑一陣,才冷冷道:
「沈信中!我稱你一句老前輩,已是看得起你,別過分看重了自己,我還想不出憑什麼道理要我走!」
沈信中喋喋怪笑一陣,驀地大喝一聲:
「你聽清了!」接著道:
「你兩人狼狽為奸,一生來做其么事,難道還用得著我說?我先問你,侯定生做他的買賣,與你風馬牛不相及,為何要把他用蒙汗藥迷倒,並加以殺害?牟斯古落在你店裡,你把他的肉拿來做包子餡倒也罷了,為何連左……」
宋祥仁不讓他再說下去,大喝道:
「你說這些該死的,個個都是殺人放火……」
沈信中怒喝道:
「住口!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咱們明裡來,明裡去,總此你這偽善君子,滿嘴仁義道德,骨真男盜女娼……」話未說畢,又暴喝一聲:
「你敢!」接著又冷笑道:
「誰先替我把小雜種抓來,哼!蛇形鏢,敢拿在我面前賣弄!」
宋啟已在另一邊喝道:
「老賊!你敢再罵我爹!」
另一個中年人的口音冷笑道:
「小雜種!……」
宋敏喝一聲:
「惡賊接招!」呼的一聲,立即聽到一陣「鈴-」的鈴聲,五鈴帶已疾卷向那中年漢子。
余樹奇在屋裡把雙方喝罵的一字一句聽得清清楚楚,知道一方是殺人放火的大盜,一方是謀財害命的狠賊,算起來雙方都不是好人。深悔自己一時不察,竟跑到賊窩裡來,這時如何是好?
忽又聞一個老人的口音喝道:
「賤婢!這回沒有那個子來幫你了,你也別閑著,來陪老夫走幾招!」
余樹奇辨出那人正是神馳橋遇上的白頭翁王魁,卻聽宋敏冷笑道:
「日里是姑娘留有絕招未用,不然,哼!老早就收拾你老命!」余樹奇驀想起這王魁也是一個明火執仗,剪徑殺人的強盜,怪不得在神馳橋石樑上突然施行暗襲。
於是,他對於這伙小速之客大為不滿,打算必要時先幫助宋祥仁這邊擊退敵人,報答他帶路、留宿、縫製布兜的恩情,日後再起爭端,那並不關自己的事。
他由門隙向外偷瞧,見宋祥仁夫婦,宋敏、宋啟,全已和敵人交手,惟有宋放宋改兩人不曾露面。他猜想兩小兄弟定已藏身在崖下的藤盤,敵人決難發現。再看敵方還有四五人並未加入戰圈,他自己也不欲在勝負未分的時候,援助慣於謀財害命的宋祥仁夫婦,所以躲在門后靜觀變化。
約莫有盞茶時間,場裡面四對廝拚者已漸漸分出高低,宋祥仁夫婦還是有攻有守,但宋敏姐弟顯然武藝不及對方,已變成守的時候多,攻的時候少。
宋敏敢情被對方殺得急了,竟不停地嬌呼:
「好弟弟!你還不快點出來呀!」
余樹奇起先還不知道她叫誰,待見她每次呼喚的時候,臉向這邊門口,這才朋白她招呼自己出去。
要知在神馳橋初次見面,余樹奇已討厭宋敏嘴賤,直到來了迷雲谷,宋敏和她娘不憚辛勞,替他縫製布兜,才使他起了一種感激的心念。但這方興起的好感不到幾個時辰,即因獲知她爹娘過去的行徑而雲散煙消。這時聽她毫不客氣喚他為「弟弟」並加上一個「好」
字,更是不悅。
心想:「你這臭丫頭還是這般嘴賤,我偏不救你,先累你半死再說。」雖然他十分不悅,但一雙俊目仍不自主地向宋敏那廂注視。
這並不是余樹奇心上對宋敏起了什麼遐思,而是他兩人認識在先,總要此對別人多了一分關懷。
白頭翁王魁見宋敏在緊急關頭,依然抽空叫喚,心裡也驀地猛醒,急喊一聲:
「沈山主!當心我說的那小子要來!」
未交手的賊人中一位身型高大的老人喋喋笑道:
「王老弟放心,我再不行,還大有人在。」但他由白頭翁的招呼,已確知宋祥仁這邊還有人藏著未出,立回顧身側道:
「列位老弟!替我去放一把火!」
余樹奇知道答話那老者便是北邙山主沈信中,正向他多看幾眼,忽聽他喝令放火,幾條身影即紛撲五間小屋。
這時由不得余樹奇再存觀望,大喝一聲:
「慢來!」一開大門,身子即如一縷輕煙飄出,劈面一掌,把一名撲過來的賊伙打飛丈余。但他身形並未停下,肩尖一斜,又飄往一側,向飛撲另一間屋子的賊伙推出一掌。
那名賊伙驟見大喝聲中,同伴倒飛,又感覺勁風襲到,急一伏身軀,貼地射出,不但避過余樹奇致命一掌,並已衝到小屋牆前。
余樹奇贊一聲:
「好!」又喝道:
「先接小爺一招!」跨一步,也到那小屋牆前,又一掌劈出。
那名賊伙瞥見余樹奇身法如風,忙一閃丈余,「噹啷」一聲,自背後摘下一對鋼钁在手中一晃,立即反躍上前,一招「社燕雙飛」疾點余樹奇雙乳。
余樹奇嘻嘻一笑,不退反進,雙掌由鋼钁中間欺入,腕底一翻,倒扣緊對方手腕,喝一聲:
「滾!」同時飛起一腿。
那人藝業也不算弱,否則無法閃過余樹奇開頭一掌,但他做夢也想不到余樹奇居然由他雙钁隙中進招。
這時雙腕被扣,一腿飛來,可說是無處閃避,一時情急智生,也狠狠地一腿踢出。他這一腿,剛巧和余樹奇腳底相接,但怎敵得過余樹奇的神力?而且余樹奇還緊扣他的雙腕,上半截幾乎動彈不得。
只聞「啪」「吱」「唷」「當」四聲連響,那人身子被踢飛成「一」字,雙腕齊斷,雙钁齊落。
這只是一剎那的事。余樹奇一招得勝,手掌一松,任由那人自墜,身子一橫,又躍往另一敵人身側。剛要動手忽聞「打」一聲暴喝,余樹奇以為定有暗器打來,身形一飄,閃開兩丈。回頭一看,只見一條身影一掠而到,卻沒有什麼暗器施襲,反而是一股烈風,當胸撲來。
原來沈信中喝令放火之後,驟聞大喝聲中,房門開處,一條身影迅如閃電掠出,只一掌就將手下人擊飛。
沈信中既然身為山主,武藝自是不此尋常,一見那條身形恁般飛快,就知他同來各人裡面沒有一個是人家的敵手;自己未必能行,但臉面上又不能不強接下去。
那知他尚未決定如何出戰的瞬間,同夥又傷了一個,百忙間,連取暗器,拔兵刃,全來不及,只好先喝一個「打」字,立即隨聲躍去;將要到達的時候,先以畢生功力,打出一記「驚飆掌」。
余樹奇早知沈信中內力雄厚,但他自信必能勝過對方,喝一聲:
「慢來!」右掌立即劈出,復向懷裡一收。
他這一劈一收尚不打緊,那邊沈信中只覺得一股極大的潛力把自己的驚飆掌勁往後一推,立時又向前一拉。他被這一推一拉的潛力,震得身形一仰一伏,急大喝一聲,猛以「千斤墜」
的功夫向地面站穩。
這時,沈信中已驚懾於余樹奇這種至藝,即時大喝道:
「看你並不是九頭鳥一夥,為何助紂為虐?」
余樹奇還未開口,宋敏已在那邊高叫道:
「沈老兒!你怕了吧?好弟弟!你別理他,儘管打,他方才罵我們的話都是假的!」
宋祥仁夫婦各和對方打得難解難分,明知余樹奇定在暗處偷窺,卻恨他不出來援手。但也暗驚自己的底細被沈信中揭破,被余樹寄知悉之後,不知後果又將如何,所以不敢呼援。
待宋敏用計一呼,提醒敵人放火的行動,迫出余樹奇現身傷敵,連帶來啟也精神振奮起來,接連施出猛招,打得他當面的敵人無法還手。
那知沈信中忽然施用「離間計」,宋敏心思靈巧,介面那樣一嚷,宋大娘也高呼道:
「余小俠!余相公!當心沈老賊的離間計!」
至於宋祥仁夫婦謀財害命,到底是假是真,余樹奇早有定見,當下忍住一肚子的悶氣,對沈信中冷哼一聲道:
「咱們打過再說!要不然,你就率眾退去!」
忽然間,樹林那邊傅來一聲悠長的厲嘯。
沈信中一聞那嘯聲,面露喜色,喝道:
「我怕你不成?接招!」踏前一步,交換進掌。
余樹奇聽那嘯聲,知來人功力甚高,再看沈信中的神情,知他恃有好幫手到來,才敢這樣賣狂,不禁心頭火起,硬接兩招,震得沈信中雙臂縮回,連連閃避,這才嘻嘻笑道:
「糟老兒!再多來幾個也救不了你!」
宋祥仁已知來人是誰,見余樹奇仍然好整以暇地不下煞手,驚得叫起來道:
「小俠快打發沈老兒,來的那人不好惹!」
余樹奇笑道:
「沒有什麼不好惹!」他原是十分不滿宋祥仁夫婦所為,所以不願替他殺盡敵人,以暴易暴。但他到底念及縫布兜之情,話聲一落,立即連進幾招。
沈信中料不到面前這少年掌力既猛,掌法更詭,一時無法接戰,只好繞著圈子,連呼:
「伏老前輩快點來!」
余樹奇見這六七十歲的老賊被自己打得急叫,不禁得意笑道:
「糟老兒!你再叫大聲些!」卻聞一個冷森森的聲音介面道:
「好一個晚輩,還個束手就縛?」話聲未已,來人已飄然而到?手掌一立,硬接余樹奇一掌,「嘭」一聲響,雙方各被震退一步。
那人不禁一怔,怪目射出兩道光芒,注視余樹奇臉上,稀眉一揚,喝一聲:
「你是誰?」
余樹奇也覺那人掌力並非小可,朝那人打量幾眼,只見他雙睛深陷,顴骨高聳,耳大嘴小,身子修長,外面罩著一件玄色長袍,恰像城隍廟裡的黑無常。這時明知是個勁敵,仍然嘻嘻笑道:
「你也報上名來!」
那人斜睨一眼,喋喋怪笑道:
「小子還真會捱釘轉腳,不肯吃虧,告訴你罷!你爺爺是追命黑無常伏羽!」
余樹奇笑道:
「果然名符其實!」
伏羽道:「那是當然!」
余樹奇笑道:「那是當然!」
伏羽詫道:
「你這是什麼意思?」
余樹奇道:
「你那綽號做黑無常,確是長得十分像。你名字不是叫做服矣么?我也當然要教你服!」
黑無常將余樹奇的話一想,知他拿自己的名字「伏羽」來開玩笑,大為不悅道:
「我因見你年紀輕輕,不忍即時要你的性命,料不到你竟是自己尋死,可怪不得我!」
余樹奇也學他的腔調,冷冷道:
「小祖宗因見你年紀已老,正合該歸天,料不到你竟是捨不得死,可怪不得我!」
黑無常怒喝道:
「你先報出師門來,待我把你打死之後,也好通知你師父一聲,叫他來領屍回去!」
余樹奇冷笑道:
「憑你這付嘴臉,也配問我師父?」
黑無常真箇氣極,回顧楞身後的沈信中一眼,喝道:
「你們去干你們的事,這個由我來收拾!」
沈信中慌忙恭應一個「是」字,立即一步躍開。
余樹奇知他定要帶頭去放火,身形一晃,又擋住他面前,喝一聲:
「站住!」雙掌一翻,勁道已發。
沈信中慌得雙掌一封,「嘭」一聲響處,又被震得連落幾個踉蹌。
黑無常本是自命不凡的人物,見那少年當著自己面前,居然毫無忌憚,一味追迫沈信中,如何能忍得住?怒喝一聲:
「小子還敢橫野?」飛趕上去,立即拳掌並施。剛柔兼備的掌勁,綿綿不斷地打向余樹奇身側。
余樹奇聽得掌風呼呼襲來,急回身接招,雙雄狠拚,直打得十丈內外沙石飛揚,那幾間小屋好比遭了颶風,被掌勁震得晃搖不已。
沈信中卻趁這時候一連兩個起落,穿進屋子,與另外三名同黨放起火來。
這竹木建造的房子那經得起烈火焚燒?不消半盞茶時,烈焰已騰吐在屋頂上面。
宋祥仁這時又驚又急,大叫道:
「小俠快打發那廝,敏兒媽過來,咱們跟他拚了!」
白頭翁王魁呵呵笑道:
「九頭鳥!你這反切口別在咱們面前要。你說的拚,就是要跑,是不是?」
余樹奇聽得一懍,心想:「這九頭鳥確是歹毒,竟想利用我替你擋災,可沒這般容易!」驀地聯想到放在屋裡的布兜,不禁暗喚一聲:
「糟糕!」正待沖回火場,搶出布兜,忽聽沈信中呵呵笑道:
「原來這裡還有兩個!」
敢情宋放、宋改兩小兄弟藏身不密,被沈信中發覺,不然,他怎會恁般得意?
果然沈信中歡呼方罷,即聞宋改尖叫一聲:
「賊老兒你敢上來!」
余樹奇眼前驀地湧起十年前被永州六義迫下山崖那一幕景況,暗叫一聲:
「不好!」猛劈兩掌,把黑無常迫退三步,一個「禹門躍鯉」倒翻出十幾丈遠,身在空中,瞥見沈信中和另一位賊伙各挾有一個小孩,百忙中無暇考慮,喝一聲:
「把人留下!」立即一掌拍去,沈信中剛用點穴的方法,制服二小,和另一各同夥將人擄到,即見余樹奇猛若天神,從空而降。
他和余樹奇曾經交手,自然知道厲害,這時腋下挾有一人,單掌應戰,更是不敵,只得往橫里一躍,避開掌勢。
那知這山崖十分曲折,沈信中本來站在凸出的一端,這麼一躍,竟一腳踏空,挾著擄來的人往下直墜。
余樹奇見狀駭然,此時救人要緊,毫不猶豫地飛撲下去,右手一撈那小孩,左掌向沈信中的胸前一按。
余樹奇雖然將人奪過,但他自己也未佔多少便宜。因為奪人的瞬間,右手用力后拉,左手用力前推,這兩股相反的勁道,竟把他的身子在空中翻個仰臉向上。加上他原是俯衝下崖,余勁未衰,又射出老遠老遠。
這時余樹奇身在空中,無處著力,任是藝業再高,要想轉回崖上,談何容易?惟一的方法,只有放棄奪來的人,並以他的身子當作墊板借力跳起,還不至於失望。
但余樹奇生就義俠心腸,端的是「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那有救到手上的人,反將他死在自己腳下?
尤其是,他已看出奪回的人,正是自己對他頗有好感的宋改,因而更加不願意把他丟掉。
余樹奇好容易將急墜中的身子翻轉過來,懸空盤膝,把宋改摟在懷裡一看,只見他眼、嘴緊閉,人已昏迷,不但是驚嚇過甚,而且被點了穴道。本來他可以替宋改解開穴道,但他不願意這樣做。
因為生怕宋改一回醒過來,知道事實真相,必定在驚恐慌亂中,把他鬧得手足失措。這時需要是鎮定才可以提氣緩和墜勢,不致落地時受到重傷。
余樹奇自知如果單獨一人下這深谷,決不至於受到重傷,此時多了一個宋改,還能否安全降落,的確沒有多少把握。所以每覺到耳邊風聲呼呼的時候,他知道落勢很急,忙飲神提氣,使它緩了一緩。
經過了好幾次提氣,他忽然發覺落勢略緩之後,立又風聲震耳。這時他明白自己內氣消耗已多,落勢太大、太快,看來只有和宋改同歸於盡。
但是,一個活跳跳的人何曾想死?情急之下,妙著橫生。這一次他感到耳邊風聲,恍若驚濤駭浪,動人心魄,急將宋改向上一舉,雙腳往下一伸,果然風聲暫息。他覺得這樣一來,此提氣還要省力得多,不由得暗罵自己一聲:
「好傻!」
由於這個偶然的發現,使余樹奇覺得生命又多了一重保障。他在大喜當中,心想:
「還有沒有更好的方法?」
一切成功,俱由於不斷的嘗試。他等待著再一次風聲大起的時候,接著宋改猛然俯下身子,立又覺得風聲盡息。他索性把俯著的身子伸直,居然經過很久很久,才再度聞到風聲。
這回他已不能再改變別種姿勢,惟一的方法,就是向下發掌,藉掌勁反彈之力,緩和下墜的速度。;不料他連續施用幾次掌力之後,忽聽到「嘭」一聲輕響,手掌也受到微微的反震。
余樹奇心知距離地面已經不遠,手臂一翻,將來改放在自己背上,雙掌交換下拍,落勢越來越緩,終而身子被掌力支在相距地面不到一丈的空中。
他自己也信不過自己的掌勁已臻玄境,喜悅得笑出聲來。但他這樣一笑,氣勁一松,身子立即急劇下墜。
這時他已用不著害怕,趁勢往下一沉,站直身子,雙臂託過宋改,平放在地面上,立即,拍開宋改的穴道。
宋改驟醒過來,只覺得一片漆黑,雙臂一張,觸在余樹奇身上,茫然叫一聲:
「三哥!天亮了沒有?」
余樹奇失笑道:
「你死了多少回了,這裡是閻王殿!」
宋改聽出是余樹奇的嗓音,也笑道:
「余家哥哥騙我,難道做鬼還會在一起?我的爹媽呢?」
一提起宋祥仁夫婦,余樹奇登時百感叢生,又愧又恨。
照說宋祥仁夫婦那種行為,確是死有餘辜,但余樹奇自忖煩勞別人半天,算起來人家對他總可說是盡情盡義。縱使那情義的後面,包藏著絕大的陰謀,但仍是隱而未露,不便確定說是一種新的罪惡。因此,他又覺得不能儘力搭救宋家上下,在良心上十分過意不去,默然良久,才愴然道:
「他們敢情是死了!」
宋改詫道:
「死了?那才好哩!到底真死還是假死?」
余樹奇大駭道:
「你可是瘋了?你竟是希望你爹娘早死!」
宋改「哼」一聲道:
「這有甚希奇?他根本就不是我爹娘嘛!不但不是,而且還是我的仇人也說不定。」
這話可越說越怪了。余樹奇被他鬧得一頭霧水,無法明白,忙道:
「到底是怎樣一回事,你說明白點好不好?」
宋改氣憤憤道:
「你只消就我名字上想,就可知道我名字是宋家人給我改的!」
余樹奇失笑道:
「這個怎能夠作準?」
宋改道:
「余家哥哥!你不會知道這些怪事,起初我也不知道。在前年一個夜裡,我偷聽到敏姐向她娘央求授我武藝,她娘說我有惡根,防備我會報仇。當時我覺得十分奇怪,過後仔細一想,彷佛記得我小時候沒有喊過姊姊哥哥,而且也不是生長在這樣一個家裡!」
余樹奇道:
「這也說不一定,小時的事,怎能記得那樣清楚?」
宋改著急道:
「你怎的總不肯信?」
余樹奇道:
「你且說下去就是!」
宋改接著道:
「由那次之後,我總記得小時候的情景,我曾經喊過爺爺、婆婆,也喊過叔叔,伯伯,就是沒有喊過姊姊、哥哥。我還記得我有個名字叫做生兒,那時人人都喊我做生見,後來就沒有人再喊我生兒了。這說這個奇不奇怪?」
余樹奇聽他說得有聲有色,心想:「九頭鳥宋祥仁多做傷天害理的事,莫非把這小鬼頭的家人都殺了,單留下這個?」他想到宋祥仁搬來迷雲谷已經十年,宋改卻有十二歲,也許就因殺了宋改一家,以致故鄉站不住腳,才遠走荒山,不由脫口道:
「果然十分奇怪,但這時仍然拿不準,將來慢慢打聽罷!」
宋改「哼」一聲道:
「我可拿得十分准!」
余樹奇笑道:
「就算你拿準罷!我先問你,你們本來應該早躲往崖的藤盤,為什麼不躲,卻教人家把你兩人抓了?」
宋改笑說一聲:
「對啊!」接著道:
「我話還沒說完哩!敢情三哥也不是宋家的人,所以一直像我一樣,沒有學過好的武藝。
日里見你來了,我們高興得什麼似的,還私自打算跟你跑!」
余樹奇道:
「那怎麼可以?」
宋改道:
「不可以我們也要跑,總要一天要跑開這個家,因此,你們在前面打,我們就躲在屋裡看。後來,敵人衝進屋子,我們急切間找不到那山藤,只好攀著崖角,火光一起,就叫敵人看見了!」
余樹奇忍不住說一聲:
「你好大膽!」
宋改笑道:
「我們見你一掌打飛一個,一腳又踢死一個,看得我們直流口水,不知那一年才學到你這樣子?」
余樹奇聽得一懍,心想:
「怪不得他娘說他有惡根,原來生來是個殺星,那有見打死人反而快樂羨慕的?」忙道:
「練武是練來自衛的,練來行俠的,不是練來打架殺人的,你別弄錯了!」
宋改道:
「殺的是敵人呀!難道敵人不該殺?」
余樹奇道:
「你這小鬼頭的計較倒是不少!這時能不能走?我帶你見姑姑去!」
宋改已知余樹奇有個本領極大的姑姑在這崖下,聽說往見姑姑,好歹也磨出一身武學來,忙說一聲:
「能走!」
余樹奇在迷雲谷住了十年,平日為了挖草根樹皮果腹,谷底這一二十里地面,何處有沙,何處有石,他一一記得清楚。這時雖是半夜,天空黑,谷底更黑?但他一雙夜眼仍可辨認他走過的蹊徑,健步如飛。若不是要挽著宋改,而走得緩慢,他早施展輕功,筆直奔向仇殘子所住的石岩。
兩人走了一程,日到達石岩下面,余樹奇歡-呼一聲:
「姑姑!奇兒回來了!」聲過處,只有空谷回音,無人答應。
余樹奇微微一怔,旋而想到姑姑敢情運功正緊,不好回答,立即牽著宋改緩步登岩,那知進去一看,卻是空空如也,人影毫無。
這時候,余樹奇已意識到事不尋常,忙道:
「你且在這裡等一等,我去找姑姑回來!」
宋改急道:
「我也去!」
余樹奇道:
「你別害怕!我在這裡住十年有多,不說毒蛇猛獸下不了這迷雲谷,連飛鳥爬蟲也不見一隻,決沒有別的東西能夠來害你!」
宋改道:
「我倒不是怕這個,要去,大伙兒去!」
余樹奇想到要帶他走那些路,真是不勝麻煩,猶豫中又想到這深谷既然無人能達,姑姑決無被害的道理。再則,以姑姑那般藝業,誰又能夠來害她?既然姑姑不會受害,這時又是姑姑平日用功正勤的時候,她又往那裡去?
他想了又想,總覺得這事十分離奇。但在深夜裡,谷底一片漆黑,目力所及,不過是十丈遠近。在這種情形之下,音傳要比目視好得多,既然高聲叫喚沒有人答應,任你竭盡目力,又有何用處?
余樹奇思索片刻,才說出一句:
「我們等天亮再說吧!」兩人默默相依,坐待天明。
石岩外,黃雲洶湧,谷底顯出一片黃光,余樹奇知道這一種景象,就是光明已臨大地,急喚醒宋改,巡視這石岩一遍,發覺他原來藏有的物件,已經不翼而飛。他知道姑姑從來不動過他的物件,這時既然不見,料必有人來過迷雲谷。可是,石岩里除了姑姑練坐功的屁股印和自己的腳印之外,找不出第三者的腳印或鞋印來。至於宋改的鞋印,是剛印上去的新跡,一眼就可辨別,不消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