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翌年初,太子妃韋氏誕下麟兒,得皇帝賜名重照。重照為太子嫡長子且生得虎頭虎腦,故而頗得李治喜愛。重照滿月時,李治抱著他,看他在自己懷裡憨笑,只覺頭疾都輕了些許,一時興起,他竟當著眾人的面,立那孩子做皇太孫。
他古往今來第一人的做法,驚得滿殿愕然,俄而,太子李顯同妃子韋氏連忙低身拜謝。
李令月往高台上覷了一眼,果不其然見母親微勾的唇角帶著一抹譏誚。母親的譏諷和兄長的歡喜成為對比,李令月看著不掩喜色的李顯夫婦,默默嘆了口氣:立為皇太孫又如何?七哥,你可知他日後死得有多慘?
目光禁不住向武後身旁侍立的女子瞥去,又是一年過去了,她的婉兒還是這樣的玲瓏剔透。眉眼微微彎起,她衝上官婉兒眨了眨眼睛,和兄長調侃幾句道過祝賀,便撇下在一旁吃味的駙馬,起身走了出去。
沒有牽馬,李令月在宮裡慢慢走著,她在等一個人,少頃,那個人來了,她的手被人勾住,也就回了頭,歡喜地看著她,「婉兒。」
「阿月。」上官婉兒向前一邁,兩人並肩而行。
須臾之後,兩人回了上官婉兒居所。方一進門,她們便見著一個小身影依窗獨坐,走得近了,這才發覺那孩子臉上竟是淚痕斑斑。
「凝兒?」上官婉兒走近輕輕喚了一聲。
蘇慕凝回過頭,近一年的相處,上官婉兒早已是她除蘇慕蓁外最親的人,身子一傾,便想撲倒婉兒懷裡撒嬌,但餘光瞥到李令月,她卻將這舉動生生頓住,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公主。」
聲音里還帶著哽咽。李令月知道她在為什麼難過,卻是毫不避諱地問道:「凝兒可是想姐姐了?」
蘇慕凝沒想她這樣直接,怯生生地點了點頭,「嗯。姐姐好久沒來了,便就是過年那幾日,我都未曾見她。」
「這確是我的不對,我不該派她去遠方做事。」李令月柔聲訴著,她抬手想要撫摸蘇慕凝的頭髮,卻發覺蘇慕凝竟有些閃躲。這孩子七竅玲瓏,心裡怕是已經想到什麼了。心中暗嘆著,李令月將手收了回去。
上官婉兒看出弟子的彆扭,在李令月撤手時,伸手將蘇慕凝攬入懷裡,細聲呵護道:「凝兒,先生有沒有教過你要自立?你長大了,慕蓁也有自己的生活,你不能總賴著她。」
蘇慕凝扁了扁嘴,沒說話。她自小和蘇慕蓁相依為命,蘇慕蓁就是她的天,離了天太久,她的日子倍感昏暗。
縮在上官婉兒懷裡睇了眼李令月,蘇慕凝也在自我反思。她知道自己眼下的一切都是李令月給的,衣食住行這些東西雖然被聖人比作俗物,但離了這些確是寸步難行。在這個世上,沒有甚麼是白得的,除了蘇慕蓁對她的關懷。
「公主。」從上官婉兒懷裡退出,蘇慕凝對李令月深作一揖,啜泣著向自己房間走去。
上官婉兒看自己的弟子這樣,心裡難免有些惆悵,她覷著李令月,神色略顯無奈,「你將慕蓁派去哪了?」
李令月走近,附在上官婉兒耳邊淡淡吐出兩字,「軍營。」
溫熱的氣息撲來,上官婉兒白嫩的耳廓變了紅色,心弦微微動著,她歡喜卻又禁不住擔憂起來:自李治當政以來,還從未有女子入過軍營,可蘇慕蓁卻入了,且這事,她還從未聽天後提起過,如此說來,便是李令月故意背著天後做的。阿月這樣做,莫不是也動了那個心思?
上官婉兒沒有明說,只細細查看門外再無他人,方才拉著李令月走向內殿,細細詢問,「你是如何做到的?辦這事的人嘴可嚴?」
「放心。慕蓁是以男子身份入的。」李令月目露疲倦,心裡也升出一抹愧疚,「我和裴公說,慕蓁是蘇將軍的外孫,只是非嫡出,且生有皮膚病,不宜同他人一齊居住。他人斷不會發覺。」
「紙畢竟包不住火。」上官婉兒嘆了口氣,暗道:凝兒同蘇慕蓁關係甚好,若叫她知道姐姐現在外九死一生,只怕那丫頭非給恨上阿月不可。抬眸覷到李令月眼裡的愧色,上官婉兒又是一聲嘆息,「但願慕蓁安好,身負軍功歸來。」
※
夕陽染紅著大片天幕,蘇慕蓁收回長槍,尋了塊空地靜坐歇息。抬手抹去額前熱汗,她探手伸入懷中,將藏在裡間的荷包小心翼翼取了出來。荷包上綉著幾株小草,草葉相依,出自蘇慕凝之手。
用磨出老繭的指腹細細摩挲草葉,蘇慕蓁覷著荷包,心裡默默念著:「凝兒。」公主說不出三年必讓她歸去,凝兒三年不見自己,可經得住?算來已經過了近半年了吧。不知凝兒現在如何,有沒有長高,過年時沒見到自己有沒有哭。也不知自己三年後真的能回去否。
上個月她隨裴行儉前去討伐阿史那車薄的十姓軍,未料還沒到西突厥,裴將軍便因病逝去。眼下軍營扎在半道,正在等候新將領。新將領是怎樣的人,他會發現自己的身份么?蘇慕蓁默默忖著,俄而突聽陣營里一聲歡呼——
「王將軍來了!」
王將軍便是王方翼,昔日裴行儉的副將,安西都護,現任庭州刺史。蘇慕凝沒見過他,不知他的秉性,隨著眾人一起拜見。
一個留著絡腮鬍須的中年漢子登上點將台,對眾人言語道:「西突厥賊逆犯我大唐疆土,裴公心繫國眾,奈何身子年邁,舊病纏身,出師未捷身先去。我等身為大唐子民,裴公舊部,自當將滅賊逆為己任,平息戰亂,已敬裴公在天之靈!」
「諾!」群情激昂,蘇慕蓁亦同眾人應聲,裴行儉念舊情,對她多有提點,她亦是感激,便就只是為了裴公,她也應當竭盡全力。
是夜,蘇慕蓁如往常一般映著篝火練槍,長槍直刺雲霄,回過身時,卻見著一柄長劍直對眉間,她連忙橫槍相抵,將劍身震了開來。手腕微懸,她正要出槍刺敵,沒想那持劍的主人竟是傍晚方才見過的王方翼。
「將軍。」蘇慕蓁收了槍,恭謹施禮。
王方翼捋須笑道:「身子雖單薄了些,但這氣勢倒還真是勇猛。不愧是蘇老將軍的子孫。」
蘇慕蓁垂首不言,裴行儉和公主都知道她的身份,王方翼知曉也不意外。
王方翼打量著蘇慕蓁,只覺這個郎君眉目過於清秀,看著更似女相,想起裴公同他的叮囑,他問:「蘇秦,你身上那病可叫人看過?」
蘇秦是蘇慕蓁在軍營里的化名,至於身上的病那更是沒有,只可惜為了圓謊,她還是要頷首答道:「公主著人幫我看過了。」
「公主?」王方翼面露訝異,他沒想千金之軀的太平公主還會和蘇慕蓁相識。
蘇慕蓁繼續頷首,「是。某昔年貧困,得公主相救,實屬慶幸。」
李令月建善坊之舉,王方翼也有耳聞,聽蘇慕蓁這麼說,他便覺得對方是入了善坊,才得以結識公主。想到養尊處優的公主殿下竟然有此心思,真乃國之興也。他酣暢一笑,洒然道:「兒郎志在四方,便就是膚有疾病又何妨?只要你戰功赫赫,有了公爵,那些小娘子們愛慕你的必不會少。」
蘇慕蓁訕然,她可從未盼過得到小娘子們愛慕。只不過王將軍勸慰,總還是要表個態的,她抱拳回道:「慕秦必當竭盡所能,斬滅逆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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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軍一路前行,至伊犁河與西突厥阿史那車薄叛軍相遇,大戰一觸即發。王方翼身先士卒,怒吼著策馬前驅,長劍掃過之處,遍地敵血。叛軍為之震懾,唐軍士氣大漲。
蘇慕蓁看得熱血激昂,這還是她第一次上戰場,想不到竟是方才開戰就讓她心笙搖晃,雙腿夾緊馬腹,她執著長槍也追了過去。
長槍虎虎生風,一路行進,亦是斬滅敵軍數人。王方翼身在前方,竟也察覺到後方殺氣,他禁不住回頭覷了一眼,果然是蘇慕蓁。真是虎父無犬子。面上帶著讚賞笑意,他一邊揚劍殺敵,一邊蠱惑敵心,說些阿史那車薄的混話。阿史那車薄本就因為人狹隘,不得民心,此時突厥軍一聽王方翼這麼說,心裡更是渙散。王方翼率將士趁勝追擊,不過須臾,敵方便潰不成軍,大敗而逃。
這一役,唐軍大獲全勝,可謂不費時力。只是還不待眾人凱旋,三姓貴族咽面便受了阿史那車薄煽動,帶領十萬軍隊殺了過來。兩軍聯合,來勢洶洶,竟是殺了唐軍一個措手不及。
王方翼看著叫囂的叛軍,眉峰一凜,再度身先士卒沖入敵營,蘇慕蓁緊隨其後。有了上次教訓,叛軍似是多了心思,在王方翼等人衝來時,喚弩手彎弓,亂箭掃射。
流矢無眼,王方翼稍不留意便被擊傷臂膀,鮮血順著手臂流了下來。蘇慕蓁見狀,連忙加了腳程。見身旁叛軍齊齊向將軍襲來,她連忙橫握長槍交疊著懸了起來。
呼呼風聲順著長槍飄來,氣勢之重,竟是將離得近的兵士扇倒在地。蘇慕蓁見此時機,忙道:「將軍快撤!」
王方翼緊了緊眉頭,抽出腰間佩刀,砍斷箭簇便又向敵軍殺去。
將軍勇猛的表現激勵著士卒人心,唐軍陣營大喝一聲,舉起手中刀戟沖將過去。蘇慕蓁眸色一顫,唇邊一挑,揮著槍也跟上了將軍。
將士英勇,士卒心聚,縱使敵方人多,唐軍還是勝了。這是這一戰打得苦,不能即刻撤離,王方翼將軍隊駐紮在熱海,準備稍作休息,再一鼓作氣,剷平餘孽。
孤身長槍救主將,蘇慕蓁憑此在軍中聲名大噪。士兵皆說她憑此可獲個跳蕩功,沒準可以封個大官。蘇慕蓁看著眾人或羨或妒的神情,心裡暗哂,握了握手中荷包,孤身走了出去。
邊漠風寒,蘇慕凝處在營邊隔空遠望,她在望長安,遠在天邊的長安。戰場混亂,稍不留意便可將命送去,軍內存糧不足,再打下去,戰事更是危機,這著實比她想得要苦。此戰不能拖,必要速戰速決。
她一邊思忖一邊踱著步,俄而突聽一聲狼嗥,身子猛然一顫,她順著聲源望去,卻見著不遠處的山頭竟站著個人。
是敵方的姦細么?眸色一凜,蘇慕蓁握緊手中長槍快步奔了過去,她有些後悔自己的身後竟沒有背弓,否則一箭射去,哪還用擔心這人會不會在她來之前就轉身跑掉,畢竟她二人之間有些距離。
但奇怪的是,明明那人將目光放向了她,可身子卻未挪動,反而垂手撫著狼身,靜靜覷著。
蘇慕蓁繃緊了心弦,這事有些怪,難道那邊有埋伏?她向四周望了望,卻只聽到風聲,未見任何人影。眉峰韻著寒意,她大著膽子握槍走了過去。臨到近了,這才看清那人容貌,竟是個女子,而且還是個好看的女子。
棕發碧眼,高深鼻樑,長發彎曲,微翹的眼角帶著一絲野性,蘇慕蓁還是頭次見到這幅模樣的女子,竟不由看得怔了。
「想不到唐軍里還有這樣俊秀的兒郎。」女子露齒而笑,她這一笑更顯肆意,不同於中土女子的內斂,蘇慕蓁微怔,卻又在她下一句話里回過神來,「早先見你英勇殺敵,身手倒是不錯,有沒有興趣和我過幾招?」
這人來得稀奇,而且還觀過戰役,想來不是姦細也身份可疑。蘇慕蓁將心底的驚嘆壓下,淡著神色頷首,道:「好。」
「呦,聲音也有些秀氣。」女子促狹,輕手拍拍狼頭,她將狼趕走,緊接著長刀便劈了過來。
蘇慕蓁橫槍,反手相對。未料這女人看著好看,刀法也是俊俏,只是可惜有些陰狠。她有了抓獲女子的心,故而並不手軟,幾個回合下來,那女子便因氣力懸殊被蘇慕蓁壓在槍下。
膝蓋貼在地上,女子被長槍壓制,不得不半跪在地,戰敗似是讓她不爽,她回過頭斜覷著蘇慕蓁譏嘲:「中原男子不是講究憐香惜玉么?怎麼你這個人下手這麼狠?」
蘇慕蓁心裡微怔,面頰的紅暈被夜色遮住,她的聲音聽起來依舊很淡,「你是何人?」
女子不說話,氣哼哼地瞪著她。
蘇慕蓁心裡無奈,想要下手逼問,卻又憶起女子之前的問話,無奈鬆了些力道,她鉗著女子手腕,將她抓了起來,「為何要來我軍營外?可是西突厥人?」
女子依然沒有回她,把臉別在一邊,哼道:「不是說中原男子最講禮數,男女授受不親,你這登徒子還摸我?」
蘇慕蓁哂然,她究竟是擒到了個什麼人?
「跟我回軍營。」淡淡說著,她也沒了和女子糾纏的性子,鉗著她便往山下走,而就在她轉身邁步之時,女子手上力道一重,反握住她的手,附在唇邊便是狠狠一咬。
「啊!」女子的牙口很好,只一下,蘇慕蓁的手背便見了血。手背吃痛,她神經一顫,隨機鬆了手,再想抓去,卻發覺那女子腳程極快,只一瞬,便到了半山處。
女子仰天嗥了一聲,灌木叢中閃出幾雙碧色眸子,蘇慕蓁看得身子一冷,她知道那些綠眼睛不是人,是狼。想要追趕女子的心思被群狼遏住,蘇慕蓁握著長槍,怨怒地望著女子,「卑鄙。」
「兵不厭詐。」女子彎了眉眼,對著她洒然一笑。隨後便向那群狼一般,轉瞬消失於茫茫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