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猴王懲惡逐兇徒,回歸本源尋真果
有詩曰:靈台無物謂之清,寂寂全無一念生。話說取經組一行人辭別了西梁女國后,一路往西走,霜降葉落,又是初冬時候寒氣重。
這一日忽遇一座荒山攔路,四眾小心上山,過了山頭下西坡,正走著,路兩邊突然傳來一陣鑼鼓聲,緊接著閃出了三十多個提刀掄槍的壯漢。
「和尚哪裡走?速速將盤纏留下,饒你們不死!」一個暴睛圓眼粗橫眉的山賊揮著長棍惡聲惡氣地喊道。
「嘿,這回可是他們不長眼了,毛賊遇上了賊祖宗!想俺們猴哥東海搶定海神針,天庭盜寶的時候,他們還不知道在哪兒糊泥巴哩!」八戒樂得呵呵笑,一個勁地拿話攛掇著悟空出手。
「大王,貧僧師徒幾人平素都是靠乞化為生,沒得什麼財帛贈與大王,萬望大王行個方便,讓我們過去。」作為取經組的組長這種外交活動,玄奘自然當仁不讓,更何況要是輪到他情緒不穩定的大徒弟上來招呼,一棍一個了事。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娘西匹的晦氣!居然是叮噹響的窮和尚!」領頭的青面太歲兇狠狠地吐了口唾沫,不耐煩道:「要是真的沒財寶,就速速脫了身上的衣服,留下白馬,今天老子做東放你們一條生路!」
「嘿嘿嘿,沙師弟,你說咱們師父真是走哪兒都招人愛,女妖精愛他存了十世的精元,女人讓出王位來也要求著嫁給他,男妖怪愛他的肉身,現在連大男人都巴巴地指著師父要他脫衣服!你說咱師父嘿嘿嘿……」八戒也是唯恐天下不亂,滿嘴的跑火車。
玄奘雖然聽得面色不霽,卻仍舊和和氣氣地同盜賊商量著可不可以得饒人處且饒人。
那伙強人哪裡能放過到手的買賣?其中一個獨眼帶疤的悍匪掄起一條扢撻藤棍衝過來就要看打。
八戒早早牽了白龍馬,抓著師父退居二線,臉色冷冷的悟空一個神行詭步擋在了最前頭,生生讓那人在他腦袋上打了七八下,面不改色,甚至眸子間還躍上了一絲殘暴好戰的興奮。
「好硬的骨頭!」那賊大驚道。
悟空並不回答,只是微微垂頭,伸出舌尖舔了舔下唇,神情間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邪性。
那伙賊人一瞧心裡頓時瘮得慌,但也是行匪多年,膽氣和血性還是有的,齊齊圍上來對準悟一通亂砍。
悟空不閃不避,等到他們第一輪攻擊停下了,才才耳中摸出了那根繡花針大小的金箍棒,拈在指間幌了一幌,只見繡花針轉眼間變作碗來粗細的一條鐵棒。
那廂玄奘騎著馬,由八戒和沙僧兩旁護住,正撒丫子往東跑,覺得跑得夠遠了,兜住韁繩,喊住八戒:「悟能,你快去同你師兄說,要他棍下留情,不要打死了那群強盜!」
八戒不爽地嘟囔:「那些個強盜攔路搶劫,不曉得作了多少孽,猴哥殺了他們倒算是替他們消孽業,您老人家慈悲心也太泛濫了些。」
玄奘聞言面容一整,肅聲道:「悟空若是再添殺孽,每日就算再多念三遍經書也無濟於事了!還不速去!」自從離開西涼女國后,悟空的性情就變得陰晴不定,有時候甚至暴戾得過頭,玄奘敏銳地察覺到凶神在身邊,默默地選擇了最偏僻人煙最稀少的路走,還將每日念清心經的作業時間也加長。唉,只怕是解鈴還須繫鈴人,做這些終究是無用功。
八戒這才收了那副不正經的麵皮,拎起九齒釘鈀匆匆往回走。
「只怪你們造化低,偏地遇上了我。」悟空在原地又讓他們打了五六十下,痒痒撓夠了,哼哼一陣冷笑,忽地展開棍子,「你們也打累了,輪到老孫了!」七八丈長短的金箍棒幌一幌,盪的一棍,連著把他跟前一圈的人打倒在地,個個吐血,掙扎了幾下再不做聲。
又一個揚言罵罵咧咧道:「格老子的!不交盤纏,反倒打殺我家兄弟!今日管教你拿命來償!」
悟空上前一步,盪地又一棍,又是四五人見閻王,「別急,待我一個個打來,一齊打發了你們弟兄下去做好漢。」
八戒一路小跑過來時,悟空正好殺到第三輪,一棍一個,腦袋開花。
「哎呦!哥哥哎,師父叫你千萬不要打死人哩!」
還剩一兩個羅撇槍棄棍,四路逃命的,悟空興緻缺缺不想再追,收了金箍棒,漫不經心地朝八戒走去,「八戒,我哪裡打死人了?」輕輕撇了下唇,似笑非笑。
「那他們怎麼就躺下了?」被悟空箍住胳膊扭著走的八戒不死心地回頭看了一眼。
「哦,其他的跑了,他們累了在睡覺呢。」悟空眼皮都不眨一下。
八戒又不是戇頭戇腦的沙和尚,眼尖瞧見了那屍體腦袋上白乎乎的粘涎,嚇了一大跳,一句話直勾勾地蹦出了嘴,「你把他們腦漿都打出來了!」
「哦,是嗎?我怎麼瞧著是豆腐呢?」悟空停住了腳,似模似樣地回頭看了一眼,然後深沉地笑望著八戒。
「呵呵……俺老豬瞧著也是豆腐,他們一個兩個遭瘟的,昨晚上熬了夜,不回家去睡,卻躺在了這大馬路牙子上,叫鄉里鄉親的瞧見了准要笑話。」八戒的眯眯眼中精光一閃,說得義憤填膺。
悟空聞言眉頭一挑,意味深長地朝八戒點了點頭,兩師兄弟默契十足地回到事發地點,開始埋屍。
很快,這個小插曲就像路上突然新起的幾座小土包一樣讓人飛快地忘記了。取經組依著大路繼續往西走,日暮時分來到了一座莊院前,玄奘示意天色已晚,他們今晚在此借宿。
莊院的主人是一對老夫婦帶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兒,慈善好客,取經組說明來意后,不但安排了一頓味美豐盛的素齋,飯後還周到地掌燈陪著玄奘等人圍坐著爐火煮茶閑敘。
只是這一來一往的談話間,卻閑聊出了問題。原來這老漢雖賢良,卻有一個忤逆兒子,專門做些打家劫舍殺人放火的買賣。老漢說他五天前出去,至今未歸。
八戒聞言只埋頭喝茶,心道糟糕,只怕猴哥早把人家兒子一棍子宰了。再看悟空,一副老神在在喜怒不形於色的面癱臉,整個人更是不好了……自己還算得上是個從犯啊!
玄奘只顧用心寬慰兩老,哪裡知道自己徒弟早反下殺孽,並且還瞞著他把人給私下裡處理了!?他倒是轉回廂房內睡得安穩,當神色難看的八戒婉轉地向他表達希望能儘早趕路早日取經的崇高覺悟,他都沒察覺出詭異。
再說悟空白日里打殺的那伙賊人里確實有老漢的兒子,不過卻是在逃跑的那幾個人中。他們死裡逃生的幾人又聚到了一起,而且好死不死偏偏選擇了回老漢家暫時落腳商量報仇大計。
一伙人嚷著餓,老漢的兒子便淘米煮飯,往後院拿柴去廚房,正巧看到了馬廄里的白龍馬,分分鐘丟了柴火來找弟兄們商量對策。
這廂他們定計摸黑殺玄奘師徒,那邊夜裡起床的老漢聽見磨刀聲慌不迭地叫醒了玄奘四人。
「唉,唐長老,你怎地招惹了我兒子和他那群狐朋狗友呢?他們知道了你們在這裡,正在磨刀說什麼要殺你們報血仇呢!老漢不忍心你們受難,快快收拾了行李,我送你們從後門早早離開吧!」楊家老漢一番話情真意切,聽得玄奘感恩不盡,當下帶著三個徒弟星夜離開。他可不願再給這個好心的夫婦添麻煩了。
五更天色將亮未亮之時,玄奘拉著白龍馬漸漸停下來趕路的腳步,他翻身下馬,擰著眉在路旁巨石下坐定,平息了許久的呼吸,才壓下怒氣,沉聲喊道:「悟空,八戒,過來!」
八戒一看師父的架勢就知道大事不妙,兩腿一軟,眼圈一紅,麻溜跑過去,噗通一聲跪下,抱著玄奘的腿只曉得一個勁兒地喊:「師父,八戒曉得錯了!您老人家就饒了我這次吧!」
悟空倔強地站在原地,冷著眼眸一聲不吭。他可不覺得自己有錯,像那樣窮凶極惡的人,殺一個嫌少,殺一雙不夠,他不過替天行道罷了。頂多,事後埋屍不太光明磊落,說起來他不還是怕耳根軟師父念緊箍咒?
一個徒弟桀驁不馴時不時反骨刺人,一個徒弟滑頭滑腦見風使舵,玄奘這個師父當得也很累啊。沒關係,他最不缺的就是一顆引導人向善的耐心,他可以慢慢地說教。
秉持著早發現早拯救早超度的想法,因材施教的玄奘選擇先教導八戒進一步懺悔自己犯下的錯誤,可是這邊還在老牛拉慢車,那邊強盜們已經提著明晃晃的刀劍追來了……
耳力不比尋常的悟空瞟了一眼虔誠念經中的師父和師弟們,悄悄遁了。
靜坐中的玄奘緩緩睜開了眼,皺眉沉思了片刻,然後站起身來提步朝悟空消失的方向走去,將還在念著往生咒的八戒和悟凈留在了原地。
繞個彎,玄奘驀然被眼前的兇殘場景所駭住!
追來的強盜們居然一個個都對著自己人在揮刀亂砍,一群人被打得星落雲散,傷殘無數。悟空大大咧咧地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漫不經心地吃著香蕉,表現得像是對眼前的虐殺毫不在意!
法術!肯定是法術!沉痛無比的玄奘快步走到悟空跟前,還拿不及開口叫悟空住手,悟空嗤笑著將手中的香蕉皮拋到身後,舉起手做投降狀,無辜道:「師父,他們自己打起來的,我可沒叫他們自相殘殺。」
玄奘頓時噎得滿臉通紅,抖著手指頭指向那群殺紅眼的強盜語不成句,「他,他們難道無緣無故會如此行事?」說罷,也不等悟空解釋,氣騰騰地邁著大步朝人堆里扎去,看樣子是打算以一己之力度化惡人們了。
真是個一根筋的固執和尚。
「師父,」悟空立馬拽住了玄奘揚起的袈裟,「我叫他們停下來就是了。」
「你!」還敢說不是你?「哼!」玄奘一甩袈裟,揮開悟空的手。
「這回我可冤枉了。他們要搶錢,我便給了他們錢。」悟空好整待暇地慢悠悠地解釋道,神情間一派泰然,這回他可是完全按著師父教的法子來處理的,懷柔政策嘛。
「他們自己分贓不均殺起來了,您老倒還怨到了我這個破財擋災的人身上來了。呵呵,難不成怪我給的不夠多?」現在的悟空說三句話又兩句半含槍帶棒的,還有半句就是一個意味很令人不爽的「呵呵」。性情真是彆扭。
玄奘看著他,悟空坦蕩地回視著。
玄奘擔憂地繼續看著他,悟空的眼神開始閃動,想要避開。
玄奘悲天憫人地看著他,嘆了一口氣,悟空急忙錯開與玄奘的眼神溝通,跳下石塊,一揮手朝不遠處的那群人使了個定身術。
說是定身術,實際上定住的只有一個人,老楊頭的忤逆兒子。其他的要麼正走在去見閻王的路上,要麼喘完這一兩口氣就要去見閻王了。老楊頭的兒子也多虧了他老爹昨夜招待了玄奘等人,還善心地放了他們離開,不然他可沒那資格得到悟空的「特殊優待」。
當玄奘切身站在死人堆里時,他才格外深切地感受到人性之暗,切膚之痛。這回,他又能怪悟空什麼呢?仁義善可不是讓惡人更有恃無恐的借口。
難道沒有辦法嗎?不,還是有的,只要他能去往西方靈山取得大乘佛法,定能洗凈世人靈魂,讓世人從此脫離苦海,營造一個至善至仁的大同世界!玄奘站在血污之中,深深地呼出了壓在胸口的一口濁氣。
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解決悟空的問題,玄奘這幾天一直在考慮怎麼跟他開口,不想今天卻是最好時機。
想罷,玄奘喚住了正打算離開的悟空,看著轉過身來一臉郁色的他肅穆開口道:「出家人修的是心,你的心已經亂了。」
悟空聞言臉色一沉,擰著眉不語。
玄奘一看他那副模樣便無奈嘆息,「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既然有了心結,何不早早解開呢?」
悟空琢磨了一下師父的意思,心緒卻不由得煩雜起來,冷漠地撇開眼,像是自嘲般地低聲開了口,「解開又能如何,不解開也不會怎樣。」
玄奘從地上撿起一桿□□,拭去上頭的血漬,認真地開始挖土坑,總不能讓強盜們暴屍荒野吧?他才不是在毀屍滅跡呢!他等下就給他們念十遍往生咒。
悟空挑眉看了一眼他自不量力的師父,轉身就打算走,他可不是那麼善心的人,但他可以順便把八戒和沙僧喊過來幫忙。
「我也不知道你會如何,而我的話,最差不過少個徒弟罷了。」挖坑的玄奘淡淡地說道。
悟空的身影卻狠地僵住在原地,他愕然地回頭,還是那樣清風霽月的聖僧玄奘站在修羅血場里,微微朝他點了點頭……
有那麼一種人註定是用來當成信念仰望著的。
當八戒和沙僧牽著白龍馬,挑著行李尋來時,看到遍地的屍體和沉默著的師父時,頓時腦補出了一出「惱羞成怒不願認錯的悟空發狂殺盡強盜師父怒氣難消恨逐猴王」的大戲!
八戒戳戳惶惶不安的悟凈,悟凈忙開口:「師父,師父,猴哥去哪兒呢?」
玄奘抬頭,遙遙望了一眼東方,搖了搖頭,淡淡道:「為師讓你大師兄走了。唉,悟能,悟凈,隨為師一同葬了他們吧。哦,還有解開這位施主的定身術吧,他應當已經嚇壞了。」
是被猴哥發狂的時候嚇壞了,還是因為看到了猴哥被緊箍咒折磨時的慘樣子?八戒和悟凈傻眼地面面相覷,默默咽下了口水,擼起衣袖加入到了挖坑小隊之中。
過了許久,「悟能,以後你也許就是大師兄了,今日之事萬萬不可再犯,記住了嗎?」突然開口的玄奘再次驚嚇到了他的另外徒兒。
八戒一臉恍惚:我當大師兄喇?好玄幻……
沙僧一臉破滅:師父真的趕走大師兄了……
一動不動的楊家兒子瞪大著眼,眼睜睜看著手裡的一袋金子變成了一根猴毛,目眥欲裂:娘!個!西!匹!的!
心思各異的取經組收拾了東西,一路往西走了大半日,終於趕在在夜深之前找了個破屋暫時落腳,歇息一夜。
破屋內,承擔了出門化齋任務的八戒久去不回,沙僧在一旁見玄奘饑渴難忍,終於忍不住跳起來道:「師父,你且等一等,我這就去催二師兄回來。」說罷,沙僧拎著他的降魔杖,也向南山而去。
卻說玄奘一人留在破屋的火堆之旁,靜靜地做著晚課。
荒草橫生的院中忽然傳來一聲響亮,然後是有人緩步入屋。
玄奘欠身站起,卻見早先離開的悟空眸色幽深地望著他,跳躍的火光在他臉上投下深深淺淺晦暗不明的光。
「悟空,你怎地就回來了?」玄奘訝異道,上前兩步。
「正果!正果!呵呵,我偏要教他成不了正果!」那行者突然變了臉,發怒生嗔,輪起手中如意金箍棒,眼看著一棍直接要招呼在玄奘的腦門之上!
說時遲那時快,白龍馬掙破了破爛柵欄的束縛,嘶鳴著前蹄一蹬,生生接住了悟空的一棍,卻被打掉了整個鐵蹄掌。
玄奘被那懾人凶勢唬得言語不能,看樣子悟空並沒有收手的意思,提著金箍棒步步逼近。
不過,當悟空看見玄奘那張慈眉善目的臉時,心頭還是稍稍動了惻隱之心的,因為接著,他只是一棍子將玄奘敲暈在地,沉默地撿起地上的兩個青氈包袱,翻到了通關文書後,塞進懷中,駕起筋斗雲,然後不知去向。
而此時在南海紫竹山,另一個悟空堵在了前去開大會的觀世音的面前,直截了當地拋出了他的犀利問題。
「五指山下我的記憶,是你搞的鬼。」
他是來取東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