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番外
直到過了許久許久,慕邊寧想起他的師傅司清澤,記憶依舊鮮明得恍如昨日。
他一直記得師傅身上總有好聞的熏香氣味,也記得師傅一襲白衣好似天邊的雲朵。那人靜靜立在院邊的青松之下,挺拔的脊背彷彿那青松一模一樣。那時幼小的他只覺得師傅真是好看,可要說如何好看慕邊寧卻形容不上來。
在慕邊寧心中,師傅簡直是全天下最好看的人了。即便是於睿師叔,也比不上師傅。直到很久之後,他才知道有些人天生便是風骨絕佳。即便司清澤不開口表情寡淡,他一個眼神也足以讓人拜服憧憬。
慕邊寧不知道,為什麼師傅總是很少開口說話。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師傅總是凝望著那蒼藍的天空,眼神淡薄面無表情。師傅好似有著許多心事,也好像總有許多慕邊寧無法理解的煩惱。
然而雖然司清澤話少,可當慕邊寧同他說話時,師傅偶爾卻是有應有答的。只這一點,就讓許多純陽宮弟子暗暗嫉妒慕邊寧。能夠拜在輩分極高的沖虛道長門下,已經不知慕邊寧走了什麼好運。更何況,沖虛道長姿容絕代本事又極大,而慕邊寧又是他唯一所收的唯一一個徒弟,這小子的運氣簡直好得無人能比。
即便司清澤並不會武功,但他卻熟讀純陽宮收藏的典籍。而且司清澤靈力高深,畫符捉鬼占卜各方面無一不通。除卻純陽宮掌門人李忘生,在此方面純陽宮中竟沒有一個人能夠及得上他。
那些輩分低年紀小的純陽宮弟子,平日里只要遠遠望上司清澤一眼,已然覺得心中歡喜別無所求。而這傻乎乎的小子,竟能拜在司清澤門下,又如何讓他們不嫉妒?
於是慕邊寧有意無意間就被那些孩子排擠了,原本同他玩得十分愉快的小夥伴,也都不同他說話。慕邊寧年紀尚幼,根本想不通那些事情,於是免不得為此哭鼻子。
可慕邊寧卻不敢把這些委屈同師傅說。司清澤每天已經很忙了,他每天都要看許多許多的書,也總是靜修打坐極少外出。雖然慕邊寧年紀幼小,可他也不敢拿自己那些事情打擾師傅。他對司清澤既敬又畏,將那人視作神仙一般,只要遠遠地崇敬膜拜就夠了,不敢打擾分毫。
有一日慕邊寧偷偷哭泣時,卻被司清澤發現了。慕邊寧先是覺得懊惱,而後又覺得自己十分沒用。如此一來,他的眼淚反倒越發止不住了。但他只是小聲嗚咽著,並不敢像其餘孩童一般撲到師傅懷中哭泣。
司清澤眉頭微皺,終究淡淡地說:「不要哭了,這世間本來也沒什麼值得你哭泣的。」
慕邊寧聽了這話,越發覺得自己沒用了。他索性自暴自棄地說:「不管我如何同他們說話,他們都不理我……」
「世人皆凡俗,又有幾人能夠看破放下?」司清澤輕輕撫了撫這孩童的頭,語氣淡然,「既然他們嫉妒你,你就讓他們更加嫉妒你一些。不管武功抑或讀書,你都要遠遠地超過他們。等到了那時,他們也就沒話說了。」
師傅的手是微涼的,慕邊寧嗅到了他身上好聞的熏香氣味。他抬起滿是淚痕的一張臉,仰望著司清澤,一時間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那一直神色冷淡的人,面上忽然有了一絲淡而又淡的微笑。他輕輕道:「我選徒弟自然是有眼光的,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只這四個字就牢牢烙在慕邊寧心中,讓他久久不能忘懷。直至過去了十餘年,他依舊能想起司清澤的那句話。不管前路坎坷何等艱難險阻,慕邊寧總能撐下來。
自那一日後,慕邊寧便與司清澤更親近了些。他不再將司清澤看做三清殿中遙遙不可及的神像。有了什麼煩惱憂愁,慕邊寧都願意同司清澤說一說。即便是今日他養的那隻兔子毛掉的多了一些,他也要細細地告訴司清澤。司清澤雖然很少答話,可他看著慕邊寧的眼神卻是寧靜而安穩的。
時間一日日過去,慕邊寧也一天天長大了。原本那些不願理會他的小夥伴,在慕邊寧各類功課穩穩壓下他們幾分之後,又開始十分熱心地同他交談。可慕邊寧卻不願理會他們,他已經隱約明白師傅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了。
於是年青一代的弟子中,就隱隱傳出一些不好的消息來。他們說慕邊寧自傲又自大,這一點倒是和他的師傅十成十相似。慕邊寧相信,若是換做祁進師叔抑或於睿師叔,那些人定是連半分壞話都不敢說。
司清澤卻是不大理事的,他雖說掌管沖虛一脈,實際上卻是由掌門人李忘生代為管理。有些純陽宮弟子,甚至一年也難得見到司清澤一面。而他的門下甚至只有慕邊寧一個弟子,所以有些人誤會司清澤自高自大卻也有幾分道理。司清澤即便知道這些事情,也懶得理會從不理會。
但慕邊寧卻聽不得別人說他師傅半點壞話,於是在他找機會切磋打敗了好幾名說師傅壞話的人之後,再沒有人敢在他面前冷嘲熱諷。即便慕邊寧知道司清澤不在意這件事,他卻依舊耿耿於懷。
師傅明明是那麼好的一個人,可為何還有許多人詆毀他?幼小的慕邊寧想不明白,那時的他也不了解純陽宮內部的動蕩與不安。他只想一直留在師傅身邊,每天同師傅請安問好就已足夠。
然而江湖卻一天天動蕩不安起來,就連純陽宮也受了影響。有一日慕邊寧見到掌門人李忘生去找師傅,他們談了什麼事情慕邊寧並不知曉,可自那以後師傅沉思的時間越發多了。
究竟是什麼樣的事情,能讓師傅這樣的人記掛於心久久不能忘懷?後來純陽宮中有斷斷續續出了許多事情,甚至有一次連掌門人李忘生也被囚禁於燭龍殿中,風雨飄搖人心惶惶。
許多純陽弟子都去南疆營救掌門人,而師傅和慕邊寧卻留下了。慕邊寧記得師傅略帶惆悵的表情與他安慰自己的話語。
「我生來不能習武,去了也不過是一個累贅罷了。而你年紀還小,過些年再出去闖蕩江湖也不遲。」司清澤眸光清亮,可他面容上卻帶了幾分淡淡的憂鬱之色,他低聲道,「我所看見的事情一件件成了真,可我對此卻無能為力,終究是天命難違吧。」
十二歲的慕邊寧依舊聽不懂司清澤的話。他只能小心翼翼地牽起司清澤的手,那人的手指依舊是微涼的,唯有掌心有些許溫度。
「我不走,我要一輩子陪著師父。」慕邊寧仰頭望著司清澤,語氣執著又堅定,「就這樣一輩子也很好。」
「我這輩子又不會活很久,不值得你為此搭上一生。」司清澤淡淡地微笑了,他的笑容好似落滿白雪的山峰,清冷又寂寞,「徒兒長大之後會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一切波瀾起伏都記在於一卷天書之上,早已塵埃落定。所謂天命註定,就是如此,凡人從來無力更改。」
師傅,師傅又怎麼會死?淚水剎那間湧上了慕邊寧的眼眶,他只是哽咽著說:「我不要師父死,我要師傅長長久久地活下去……」
但司清澤只是緩緩搖了搖頭,他如同小時候一般撫了撫慕邊寧的頭髮,輕聲道:「你既然長大了,就不要再流淚。即便我有一天離開了,你依舊要好好讀書習武。」
慕邊寧聽了這話,只能強行忍住眼淚。他恍惚間覺得師傅離他很遠很遠,永遠只能仰頭凝望,就如同天邊那輪明月一般。
「我的命格並不好,克親克友也克徒弟。唯有你命格夠硬,才能當我的徒弟。」司清澤說,「所以我只收了你一個徒弟,以後也不會有第二個。我只希望你一輩子安安穩穩地活下去,也替我看看這大唐的秀麗風光。」
慕邊寧只能怔怔點了點頭,他將司清澤的囑託牢牢記在心間,不敢遺忘片刻。
細細回想起來,那便是司清澤離開之前的叮嚀與囑託。自那以後不久,司清澤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就那樣拋下了還沒長大的慕邊寧,狠心又決然地消失了。
慕邊寧發瘋一般尋找司清澤的蹤跡,他甚至問過掌門人李忘生。可李忘生什麼都沒說,他只是有些悲哀地注視著慕邊寧,無奈而悵然地嘆了一口氣。沒人能告訴慕邊寧師傅去了哪裡,司清澤彷彿成了純陽宮中一個永遠無法提及的秘密。時間長了,也就被人逐漸遺忘了。
於是慕邊寧的心逐漸冷了下來,他在純陽宮度過了一年又一年,甚至逐漸遺忘了那人的音容笑貌。唯有夜深人靜之時,他才會想起那白雪一般星辰一般的人。那人曾在他哭泣時給過慕邊寧一包甜甜的松子糖,也曾耐心細緻地指點慕邊寧如何習字畫符,一切恍如昨日。
在慕邊寧二十歲后,他終於有機會離開純陽宮闖蕩江湖。他乾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隱元會詢問司清澤的行蹤,卻只得到了一個那人已經離世多年的消息。至於司清澤是因何死亡的,隱元會卻不能透露分毫。
不能透露也罷,無可奈何也罷,慕邊寧卻牢牢記得司清澤對他的叮囑。他用十餘年時間,替司清澤看遍了這大唐的秀麗江山。然而安穩的日子終究是少的,直至後來兵戈又起戰火連綿,大好河山都化為滿目焦土。
直至機緣巧合,有一日,慕邊寧見到了那位九天中的變天君趙涵雅,他才明白司清澤為何而死。
「司道長卻是個很了不起的人,我也十分敬佩他。他為了逆轉天命犧牲了自己的一條性命,為此其餘人甚至不能提起他。」趙涵雅輕聲道,「可惜他卻只能將這兵戈之災延後十餘年,不能讓其徹底消散。想來終究是天命不可逆吧。」
慕邊寧卻只想冷笑苦笑大笑。他的師傅為這大唐江山白白犧牲了自己的一條性命,可一切居然於事無補全然無用。天意如刀,從來不容人僥倖片刻。
直至此刻,慕邊寧才真正察覺到,司清澤真的離開了。
送君還舊府,明月滿山川。
他恍惚想起幼時司清澤教他念的那首詩來,和詩中說的一樣,今晚的月色也極美。不知為何慕邊寧忽然黯然神傷,但他卻流不出一滴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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