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洛揚搖頭,「你才不會。」
沈雲蕎問道:「怎麼說?」
「你要是想算計我,根本不需等到此時。」
沈雲蕎在暗夜裡笑開來,「小獃子,我的確是不會把你賣掉。我要去杭州,是因為那裡是我娘親的故鄉,我想去看看姨母能不能收留我們。你,願意陪我么?要是不願意……」
「願意。」章洛揚輕聲道,「我沒有的,你有。我們總該試試。」以前沈雲蕎很少提及生母,她對那些事就不上心,聽過就忘記。
「不過是碰運氣,」沈雲蕎語氣黯然,「大抵是不願意為我出頭的。但是,有些事即使明知失望,我還是要親身經歷才能認。」
她的外祖父、外祖母子嗣艱難,三十幾歲才先後添了兩個女兒,長女嫁到了京城沈家,次女許配給了杭州知府林家長子。兩位老人家和長女前些年先後病故,留下的次女、外孫女因著山高水遠,只見過幾次,維繫著這份親情的,不過是書信來往。
這樣的前提之下,沈雲蕎自是不能樂觀。
在這塵世,她和章洛揚能夠全然信任的人,只有彼此,親人反倒最不牢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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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上午,章洛揚喬裝成一名面目清秀的富家少爺,沈雲蕎扮做小廝,登上去往杭州的客船。
所有與人打交道的事,都要沈雲蕎出面,章洛揚不行,一跟陌生人說話,她就會變成小結巴。
兩人最擔心的暈船問題,並沒有發生,俱是鬆了一口氣。這一段航程,其樂無窮。煙波浩淼,水上的日出日落,都是她們未曾見過的美景。
這一晚臨睡前,章洛揚低語:「他們發現我們不見了,會尋找我們么?要是大肆尋找,會想到沿著水路追尋么?」
「不管怎樣,也找不到我們。」沈雲蕎語氣篤定,「章蘭婷發現我們不見,最早也是當日申時,會在寺內外尋找、喚人回府報信。他們尋找無果,便會去我相熟的幾家閨秀那裡找人——相加起來,便是一兩日的光景。等他們收到我的信,是我們逃離燕京三日後的事情,我們已經隨船遠走,便是我們沒有喬裝改扮,他們也追不上。」
「信?」章洛揚留意到了這個問題,「你還給他們留下了信件?」
「是啊。」沈雲蕎笑道,「我寫了兩封內容大致相同的信件,請兩名車夫分別送到章府、沈府,說的是我受不了被繼母塞給人做填房,更看不得你來日要嫁給武安侯世子那種敗類,要將你帶走,另謀出路。」隨後又壓低聲音,「另外,我還給平日來往的幾名閨秀都留了信,說了說我們這檔子事,她們少不得宣揚出去,那兩家要受盡嗤笑。」
「你又把壞事全攬到自己身上了。」章洛揚感激又欽佩。
「才不是,你當我愛出風頭就好。」沈雲蕎笑了笑,之後想到了章蘭婷,希望自己的安排沒出岔子。
在船上無所事事,沈雲蕎就讓章洛揚用心學習男子的舉止、儀態,也算是藝不壓身。
抵達杭州之前,兩個人清點錢財,忍不住嘆氣。
沈雲蕎道:「這一路就花出去不少銀兩,往後我們可要節儉些了。尤其是我,不能再嘴饞點貴的菜。」
章洛揚想了想,「以後安頓下來,我買菜做飯,可以省下一筆開銷。」
「那我可就有口福了。」沈雲蕎開心地笑。說起來,十來歲的時候,兩個人是一起學的廚藝,偏生她沒長那根兒筋,章洛揚倒是很有這方面的天分。
章洛揚卻有些悵然,「我爹要我用心學的,我都是一知半解,綉活、下廚這些倒算得精通,也難怪他嫌棄我笨。」
「就別記掛你那個混賬爹了。」沈雲蕎撇撇嘴,忿忿不平地道,「他要真的關心你,就該讓你衣食無憂。誰都一樣,每個月只拿月例的話,根本周轉不開。琴棋書畫、拳腳功夫是能當做穿還是能當做吃?再說了,這些年在你身邊的下人,除了奶娘,何曾有過忠心耿耿的?哪一個都恨不得甩臉色給你看。你繼母就更別提了,這麼多年都沒賞過你哪怕一個物件兒。要不是因為手頭拮据,你又何須靠賣綉活換錢?買衣料、首飾都要用自己的辛苦錢,這些他看不到?他是睜眼瞎么?真是……一提這個我就一肚子火。」那一家人,把章洛揚這樣一個本該鶴立雞群的人,一步一步禍害成了現在這讓人頭疼的性情。
「你別生氣啊。」章洛揚輕輕扯了扯沈雲蕎的衣袖,「我只是想,要是精通的多一些,往後也能多一些賺錢的途徑。」
沈雲蕎神色一緩,「我養你。你不用為生計犯愁,往後只管給我縫衣做飯,每日高高興興的就好。」她最盼望的,就是章洛揚擺脫章府陰影,活潑開朗起來。
章洛揚心裡暖暖的,「好啊。」
「小獃子,你得快些長大啊。」沈雲蕎摸了摸章洛揚的頭,「我不求你有朝一日能護著我,最起碼,你要學會自保,要過上好日子,更要相信,你不比任何人差。」
章洛揚用力點頭。她會努力長大、懂事,成為好友的左膀右臂,而非累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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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達杭州的時候,已經入夏。翠葉柔枝間,海棠似火,茉莉如雪,城內香風輕度。
沈雲蕎找了一家中等客棧,暫時住了下來。這種開銷是不能省的,若是圖便宜住魚龍混雜的小客棧,保不齊會惹上麻煩。再者,到底是官家閨秀,絕對沒辦法忍受混亂逼仄的環境。想要完全適應民間環境,還需一步步來。
沈雲蕎首要之事是去林府找姨母林大奶奶,在客棧好好兒睡了一覺,翌日一大早就起來了,「我先去探探口風。」
章洛揚看著沈雲蕎的小廝裝扮,問:「就這樣去?」
「就得這樣去。」沈雲蕎解釋道,「說不定沈家已經六百里加急送信過來了,我要是以真面目現身,被扣住也未可知。」
「要不然,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用。」沈雲蕎笑道,「你要留在房裡看著家當。」
「好。」章洛揚點頭,「你早點兒回來。」
「我跟夥計打聽過,雇馬車到林府,來回要四個時辰左右,最遲傍晚就能趕回來。等會兒我跟夥計說好,讓他午間給你送飯菜過來,飯錢我提前給他。」沈雲蕎叮囑道,「乖乖等我,盡量別出門。」
「人生地不熟的,我怎麼敢出去亂轉。」
「知道就好。得了閑我再帶你出去玩兒。」沈雲蕎安排好之後,便出門了。
章洛揚轉去窗前,觀望著外面的情形。
客棧建成了回字形,坐北朝南,四面的客房相連,前面的大堂後門直通天井。她們住的這間客房在北面二樓東側。
含帶花香的風悠然入室,氛圍很是愜意。
章洛揚除了等著沈雲蕎回來,無所事事。在窗前看了會兒景緻,便回身和衣躺在床上,胡思亂想。
沈雲蕎曾問過她,想不想去找母親。她當時只是搖頭。
便是想找,也不知道去哪裡找。她通讀地域志,還曾多次偷偷去父親的書房看大周輿圖,都沒見過風溪兩個字,更沒找到與之相同或相似的地形。
再者,總要先找地方安頓下來,不能把錢財都花在川資路費上。
要租個住處,還要找個長久的營生,能開個綉品鋪子或是水粉鋪子最好。只是不知道手裡這些銀子夠不夠。
不夠也沒事,可以做綉活賣到鋪子里,便是賤賣,平均每個月也能賺二三兩銀子的家用吧?慢慢來,總能攢夠經營小本生意的錢。
一整日,她放任思緒,憧憬著日後的生活。
斜陽晚照時,章洛揚站到窗前,望著大堂的後門,等著沈雲蕎回來。
可是,直到夕陽隱沒,也不見沈雲蕎的身影。
章洛揚心焦不已,生出了一些不好的猜測。
她等不下去了。取出裝著銀票的荷包,帶上那個小巧的銀盒子,急匆匆下樓。
到了客棧門前的長街,她又不知所措起來。
去找雲蕎么?要兩個時辰的路程,等她到林府,夜已深沉,她連府門都進不去。
況且,憑什麼認定雲蕎還在林府呢?
就在她猶豫的時候,沈雲蕎的身影出現在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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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雲蕎上午離開客棧,雇了一輛馬車去了林府,見到了姨母林大奶奶。她謊稱是與自己交好的一位小姐家中的小廝,跟隨小姐來杭州探親,今日得了吩咐,前來詢問林大奶奶有沒有書信、物件兒轉交給外甥女。
沒想到,林大奶奶一聽到這話就變了神色,正色道:「我那外甥女膽大包天,已經逃出燕京城,逃離之前,還四處散布有辱順昌伯清譽的糊塗話。你家小姐是哪家的人?知不知道我外甥女在何處?她是不是已經到了杭州?你可一定要跟我說實話啊,她早些前來,我會親自送她回燕京,更會幫她周旋一番,另覓個好婆家。」
沈雲蕎一聽,心就涼了半截。
林大奶奶繼續道:「順昌伯與沈家估摸著兩個女孩子可能會來杭州,已命人八百里加急送信給我公公,命我公公務必留心查找。此事非同小可,關係著林家滿門的安危,你一定要將我這些話如實告知你家小姐,她若是知道兩個人的下落,一定要及時告知於我。」
沈雲蕎的心涼到了底,敷衍地應承下來,離開林府,回往客棧。
車夫是個機靈的,半路上發現有幾個人尾隨,便與她說了。
定是姨母將此事告知了公婆,才有了此刻這情形。
姨甥相見不能相認也罷了,姨母還這般行事……走這一趟真是可笑。
她不想連累無辜,讓車夫在客棧附近停下,開始跟尾隨自己的人捉迷藏。
卻沒料到,這樣的舉動激怒了林大人——耗到時近黃昏,幾名護衛不再尾隨,而是氣勢洶洶地追趕,分明是得了自家大人的吩咐要抓她回去。
林府已認準了她形跡可疑。
她是沾了章洛揚的光,學了幾年功夫,對付尋常人輕而易舉,遇上精於拳腳的護衛,根本不能與之抗衡。
肯定要被抓走訊問,不知要多久才能脫身。
但是總能脫身的。
當務之急,是知會洛揚一聲,讓她知道自己的情形,讓她不要尋找自己從而惹禍上身。
既然將洛揚帶出來,就不能讓她出事。
她拼盡全力發足狂奔,回往客棧。
只是,追捕她的林府護衛已全無耐心,在後面緊緊跟隨,喝斥她束手就擒才是上策。
遠遠地,她看到了站在客棧外面茫然失措的章洛揚。
章洛揚也在同時看到了她,神色轉為喜悅,可是剎那之後,就轉變為驚恐——發現了對她緊追不捨的那幾個人。
沈雲蕎卯足力氣跑向章洛揚,揚聲高喊:「小獃子,快離開,別管我!去蘇州住下!」這樣說著,卻是轉頭看著別處,讓追捕她的人不知她在對誰說話。
章洛揚一下子紅了眼眶。沈雲蕎的意思她明白,但是,怎麼可能不管呢?那是最親的人,說好了要同甘共苦的。哪怕被抓走,她也願意陪同。
沈雲蕎匆匆瞥了章洛揚一眼,確定好友聽到了,微微一笑,拚命往前跑去,身影離客棧越來越遠。
章洛揚回過神來,見十來個護衛打扮的人緊跟著沈雲蕎而去,又驚又怒又悲傷。她無法眼睜睜看著好友被抓走,自己卻跑到別處避難。
她想也沒想,拚命追趕。
只是,沈雲蕎以及那些護衛已然遠去,很快消失在她視線。
章洛揚欲開口喚人,意識到喚名字說不定會害了沈雲蕎,只得噤聲,憑眼力尋找。
追出去很遠,一無所獲。
後來,抱著僅有的一點兒幻想,章洛揚氣喘吁吁地回到客棧,先跑回房間,沒看到沈雲蕎,又去大堂問夥計,夥計說根本沒見過她的小廝回來。
她拖著已經疲憊至麻木的雙腿到了客棧門前,茫然四顧。
不知道事情因何而起。不知道那些護衛是不是林府的人,是還好,若不是,這偌大的杭州城,讓她去哪裡尋找?
可即便是林府的人抓走了沈雲蕎,自己笨嘴拙舌的,怎麼能夠從知府手中把人救出來?
她對著蒼茫的夜色,逐步陷入絕望,無聲地哭了起來。她情願被一道抓走接受拷打,也不要讓雲蕎獨自承受磨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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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棧南面臨街的一間客房內,俞仲堯臨窗而立,全程目睹了她的尋找、恐懼、無助。
她出門后沒多久,沒頭蒼蠅似的奔走,不知因何而起。腳力不錯。
過了許久,她回到客棧,進去一陣子又出了大堂,在街上站了一會兒,哭了起來。
右手抓著衣襟,左手抹著眼淚,身形隨著無聲的哭泣輕顫著。那樣子真傻。像只被大貓丟棄的小貓,又像被大人拋下的小孩子。
也是這一哭的舉止,讓他看出她是女孩。十幾歲的少年郎,打死也不可能這樣慘兮兮傻乎乎地哭。
高進捧著酒菜進門來,恭聲道:「三爺,該用飯了。」
「過來看看。」
高進連忙走過去,循著俞仲堯的視線望過去,不由訝然,「這小公子哥兒,昨日住進來的吧?怎麼哭得這麼傷心?」
俞仲堯的神色有點兒擰巴,「傻兮兮的,招人煩。」
高進聞言笑起來,「要不然,屬下去問問他遇到了什麼難事?」三爺就是這個彆扭脾氣,他說看著厭煩的,通常就是有心相助的。
俞仲堯沉默片刻,「行。」
高進笑意更濃。
俞仲堯是誰啊,心狠手辣第一人。可是,有時候卻有著不可思議的善良,管閑事,並且會管到底。
高進了解,與其說三爺厭煩那個少年,不如說是討厭幫人。幫人就要應對一些意料之外的是非,很麻煩。
三爺以往只救助老人婦孺,十幾歲的少年郎,便是境遇再苦,也不肯施援手。想來也是,男子吃得苦中苦,方能成為人上人。今日這個抹眼淚的小公子哥兒真是有福氣,竟讓三爺動了惻隱之心。
「再有,」俞仲堯指了指客棧斜對面一間鋪子,「她遺落了一個物件兒,銀色,掌柜的撿走了。」
高進應聲出門。
幫人幫到底,事無巨細;斬草便除根,趕盡殺絕——這是俞仲堯兩個極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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