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暗流
都城貴族區距離主道不遠的地方坐落著一幢恢弘的宅邸,青灰色的圍牆將宅內的世界與外面隔絕開來,正中的大門是由十幾根粗重的生鐵柱構成,大門開合處的中間懸挂著做工精美的家族徽記。
沿著寬敞的步道向里,迎面看到的是一座經年不歇的噴泉景觀,再往後,一座三層高的建築映入眼帘。
整塊整塊的白色石料從厄斯克山開採下來,經過工匠精心的打磨后構築在一起,形成了這棟建築的主色調。任何初次看到這座建築的人都會為它的雍容所震驚,歷時數百年的風吹雨打,不但沒有讓它殘破衰老,反而給它賦予了更加厚重的光陰的味道。
在寸土寸金的橡樹城擁有這樣一座宅邸完全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而它的現任主人也的確證明了擁有它需要怎樣的地位——瑪赫斯國王陛下的次子,多尼斯·康德巴赫公爵大人。
晴朗的午後是位於宅邸二樓的書房最令人感到舒服的時光,此時的多尼斯正坐在椅子上閱讀來自薩丁的行文。
他是一個魁梧的男人,剪裁得體的深色棉服包裹著結實的肌肉,立起的領角上別著一枚象徵皇室的橡樹徽記。稜角分明的臉上嵌著一雙遺傳自國王陛下的藍眼睛,不過有些咄咄逼人,高聳的鼻樑下面是一片精短的絡腮鬍子。
即便是坐在那裡,你也能感受到他強健的體魄下蘊含的爆炸般的力量。
多尼斯右手邊不遠處坐著另外一個人,背靠著落地玻璃窗,一隻蒼老但有力的手掌從椅背的陰影中伸出來,一下一下地敲著扶手。
這裡正在進行著一場不為人知的談話。
「薩丁戰爭結束了,西里安被叛軍首領擊傷,似乎傷勢較重,謝絕了一切來訪。目前的軍團指揮權交由坦德拉代行,據說下一步要全軍進駐薩丁城休整。」多尼斯晃了晃手中的行文,語氣中充滿了不屑,「我們的公爵大人下了一步好棋啊,那些廢物一般的叛軍怎麼不多堅持幾天,或者讓西里安死在那個首領的劍下該有多好?」
有節奏的敲擊聲一停。「昨天早上西里安帶著親衛離開了薩丁軍營,現在應該已經渡過了塔林渡口。剛剛收到的消息,河灣鎮那邊已經安排好了。」一個低沉的聲音不緊不慢地說道。
「西里安如果知道他正以最快的速度奔向生命的終點,不知道會是什麼表情。」多尼斯玩味地說道,目光中閃爍著冰冷的怨毒。
如果有機會,其實他更希望親手殺死西里安,這個始終和自己不和,卻對他那個廢物哥哥忠心耿耿的峻河公爵。
數十年來,多尼斯陪同著他的父親瑪赫斯國王陛下南征北戰,在黑岩多倫山口和東方世界的羅柯坎人對峙,在月初森林和高傲的精靈族談判,甚至領兵深入死霧沼澤去追殺叛逃的王國重犯。而他眼中的哥哥,永遠只會在大後方處理著所謂的政務。
即便如此拚命,他也只能是父親眼中領兵打仗的將軍,廷臣眼中王國的第二順位繼承人。就這樣,不甘的種子在歲月的澆灌下生出憤怒,而憤怒的果實又在*的磨盤上碾碎成怨毒。
他還記得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他怒吼著,滿臉淚痕地問著他的父親。「為什麼我不能成為國王!……我到底哪點比不上我的哥哥!……」而他的父親默默地說著,「簡簡單單地活著不好么?我的孩子……」
他擦乾了眼淚,無聲地走出皇宮,但心裡刻下了一個聲音。「王位是我的,我才是奧勒姆真正的王!沒有人能阻止我,沒有人,就是天上的眾神,也不行!」
當老國王一天天地老去,當戰爭的號角吹響在都城的遠方,他終於等到了期盼已久的機會——皇宮中傳來他的父親,瑪赫斯國王陛下病倒的消息。於是,一個瘋狂的計劃產生了。
許多破碎的,發黃的畫面拉扯住了多尼斯的回憶,無聲的書房中只剩下透過玻璃窗耀在地上的光斑,窗前的綠樹輕輕搖曳著,在那光斑中點綴上星碎的陰影。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蕭索的嘆氣聲傳來,聲音的主人似乎有些疲憊。「相信我,多尼斯。西里安在軍隊中的威望僅僅會為我們的計劃帶來些許麻煩,即便他不死,我們也有實力用鮮血將你推上王座。」然後頓了頓,「真正的威脅是你的父親,那位橡樹宮中的國王陛下!」
「該死的,就沒有哪怕一丁點可靠的消息么?」多尼斯有些煩躁地低吼道。
「主神在上,我這一生沒有佩服過誰,只有國王陛下是個例外。如果說奧勒姆王國沒有秘密可言的話,那高高在上的橡樹宮就是所有流言的禁區,在哪裡,沒有陰謀能逃過他深邃的眼睛。」雖然不願承認,但那個聲音中卻透漏著篤定。
「不要和我提他。」多尼斯站起身來,緩步走到落地玻璃窗前。
透過窗子,他看到了那座漂亮的噴泉景觀,想起了多年以前第一次踏入這座宅邸時的情景。一個金髮的青年像孩子一樣歡呼雀躍地在花園裡跑來跑去,在每間房屋中搜索著未知的發現,只因為國王陛下將這裡作為禮物送給了剛剛成年的他。
多尼斯還記得那天有多麼高興,甚至以為自己才是父王自喜歡的孩子。
「不要懷疑國王陛下的睿智,更不要懷疑他捍衛這個王國的決心。就算是你,只要擋在王權傳承的道路上,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將你碾碎。」
多尼斯緩緩閉上了眼,那雙藍色的眸子中剛剛升起的一抹溫暖,再睜開時,變成了愈發刺骨的冰冷。「難道只能在這裡默默地等下去么?……」
那個聲音輕笑著。「等待往往是最好的選擇,沒有人能對抗生命老去的必然。」笑聲中帶著慨嘆與自信,「你知道對於一個圈套而言,最尷尬的事情是什麼么?多尼斯。」
多尼斯回頭望著椅背卻沒有說話。
「當飢餓的獵人奄奄一息,沒有力氣收攏繩索的時候,潛伏在旁邊的獵物不但能吃掉圈套中的食餌,還能順著繩索找到將死的獵人。」那個聲音頓了頓,「你說誰才是獵物,誰才是獵人?」
「如果獵人的奄奄一息僅僅是迷惑獵物的假象呢?」多尼斯的聲音有些迷離,好像自言自語。
那隻蒼老的手掌猛地攥住椅子的扶手,渾身發力下的力量帶出骨節上暴露的青筋。然後,一個消瘦挺拔的老者從椅背的陰影中站了起來。灰白的頭髮貼在頭皮上梳向腦後,平整剛毅的肩膀看不到一絲年邁的滄桑。
老者就那麼站在那裡,一隻手背在身後。他沒有轉身,卻釋放著血脈中流淌著的古老威儀。「到攤牌的那一天,無論獵人是否真的奄奄一息,他都要死。不然,我們的頭顱只會掛在木刺上慢慢風乾。」說完,老者走出了書房。
多尼斯靜靜地望著遠方,意味不明的目光微微有些出神……
馬車平穩地行駛在橡樹城的主道上,老者緊鎖著眉頭向車窗外張望著,好像在思索這什麼。他的對面坐著一位和老者有幾分神似的中年人,不同的是,中年人的臉上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傲慢。
「父親大人,和多尼斯大人的談話有什麼地方令您感到不快么?」中年人放鬆地靠在天鵝絨織成的柔軟靠墊上,小口抿著來自西境的夜鶯紅酒。說實話,這種暴躁的火紅色烈酒完全不像它的名字那樣浪漫,但這不妨礙它成為最受奧勒姆貴族歡迎的酒水之一。
「溫情,永遠都是弱者們最普遍的共性。」老者揉了揉太陽穴。
中年人抻了個懶腰,剛剛結束的長途跋涉讓他有些疲憊。「看在主神的份上,難道他還妄想著這件事出現迴旋的餘地么?天真!」
「他沒得選擇,要麼在那座華麗的籠子里孤獨終老,要麼就藉助我們的力量,爬上本屬於他哥哥的王座!」
「明天,明天估計就會傳來峻河公爵遇刺身亡的消息。」中年人笑著說道,彷彿在描述一件完全和自己無關的事情,「主神在上,我還有些期待呢。奧勒姆王國立國以來最大的新聞,西里安死得其所啊。」
「愚蠢的忠誠。」老者的臉上寫滿了輕蔑的神情。
「希望多尼斯大人不要忘記自己的承諾。」中年人看著他的父親,輕聲說道。
「他怎麼敢!我能讓他成為國王,就能讓別人把他踢下王位!」老者的聲音忽然激動起來,「我要在白銀橡樹城親手洗刷刻在家族頭上二百餘年的恥辱!讓所有人都記住,沒有人能將我們的威嚴割下來,當做自己王冠上璀璨的寶石!沒有人!」
中年人的眼睛微眯,傾聽著老者的嘶吼,然後將手中的烈酒一飲而盡。那火紅色的,好像鮮血般的汁液掛在他的嘴唇上。他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角,心中低聲說道:「來吧,快些來吧。那大幕拉開,翻出底牌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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