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五章 希舒亞
發生在「岸柏之傲」與「金屬獠牙」間的比賽結束了,這在同時進行的五場對決中,算不上多麼具有話題性,或者引人注目的比賽。畢竟,其他角斗場在吸引客源以及製造熱點方面的本事可要比設施簡陋,資金貧瘠的「日光廣場」強多了。
但是,這並不妨礙許多現場觀戰的觀眾記住了這兩支隊伍,同時將這場戰鬥奉為了心底的經典。尤其是扎爾背著洛維斯特蹣跚退場的背影,相信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內,都將深深烙印在很多人的記憶深處,直到年邁時還會翻出看一看,對他們的老夥計這樣誇耀道:
我曾經看到過這樣一場戰鬥,不是為了銀台,不是為了名望,當鮮血潑灑在黃沙之上的時候,無論倒下的一方還是站立的一方,他們的拳頭,打出的只有用勇氣鑄就的榮光……
比賽結束之後,扎爾又被抬回了「水晶雲橋」。不過情況還好,主要是失血過多,外加幾處骨裂,還有點內臟移位而已,和他以往的經歷相比,實在算不上什麼要命的創傷。不過來自獸人和加維拉的嘲笑是免不了的了,因為徹底變成血人的扎爾,看上去的確太慘了點。
另一邊,卡迪烏斯非常好心地給野蠻人也送去了一份「絲藻溶液」,作為恢復傷勢之用。畢竟,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洛維斯特都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對手,能儘快重新站起來,當然是件再好不過的事情了。
另外,十進五淘汰賽的結果也出來了。除開扎爾他們的「金屬獠牙戰隊」之外,本屆比賽呼聲最高的「黑角戰隊」也毫無意外地順利晉級。而另外三支出現隊伍,其實他們背後站著的同樣是雲台上的幾家老牌角斗場。
總之,本次「鮮血競技場」的比賽雖然火爆程度更勝往年。但是總體格局並未出現什麼太大的變化。至於賽前許多人期待的小型角斗場逆襲成功,或者突然出現「一匹黑馬」的願望,就想都不要想了。說到底,這樣規模的比賽,終究還是拼錢、拼人、拼實力,「運氣」與「奇迹」在這裡完全沒有一丁點市場。
不過么。「意外」還是可以出現的。就比如扎爾躺在床板上,從卡薩瓦隆那裡聽到有關下一輪比賽的抽籤結果時,他的表情就有些意外——「金屬獠牙戰隊」竟然在五進二的比賽中被輪空了!
也就是說,扎爾他們可以安心等著另外四支隊伍分出勝負,然後按照賽會規則,打一輪附加賽就行。這樣一來,留給扎爾養傷以及進行團隊訓練的時間則無形中增加了不少,也難怪老管家在眾人面前公布抽籤結果時,將其稱之為令人振奮的好消息。
當然。還有一件比賽之外的事情,扎爾始終沒有忘記——和野蠻人約下的酒局。不過受限於傷勢的狀況,當扎爾和洛維斯特重新坐在寶藏灣的時候,已經是十餘天之後的事情了。
夜幕之下,「瑞維加茲的寶藏灣」照例迎來了一天之中最為熱鬧的時刻。吵雜的人聲與翻滾的熱浪划擦著大廳中的空氣,似乎根本不用酒水,你就能很快醉倒在這火熱的氣氛之中。銅鑄吊燈架上的蠟燭閃耀著明亮的火光,將一盞盞撞在一起的酒杯與溢出杯沿的酒水鍍上了一層金黃色的亮邊
數不清的人。數不清的身影,擠滿了所有能夠想到的角落。他們唱著跳著。那沙啞粗糲的嗓音與酒杯或是鞋底砸出的鼓點有時跟住了樂師的曲調,有時彷彿脫韁的野馬,肆無忌憚地勾勒出一段段自己認為動聽的音節。
就在這極為瘋狂,不,應該說每天晚上都如此瘋狂的場景中,一桌靠在牆角處的酒客。同樣在享受著難得的悠閑時光。
「咚」的一聲,喉嚨深處傳出一陣舒爽的低吟,扎爾將一口灌掉了大半的啤酒杯重重地砸在桌面上。酒桌的對面,野蠻人正細細打量著手中的長劍,那是扎爾佩劍。「希舒亞?無血者的輓歌之劍」。
其實野蠻人在比賽進行中,就對這把灰色金屬製成的長劍感到非常好奇了。事實上,能夠承受住他的重劍攻擊,而且沒有被砸碎的武器實在不多。而「希舒亞」呢?不但沒有碎掉,甚至在連番的對攻之下,竟然連一絲崩口都沒有,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不過礙於當時的狀況,他只能在事後才提出借來一看的請求,當然,扎爾也非常痛快地解下來,交到了野蠻人的手中。畢竟,如果單論近戰武器鍛造學,恐怕能和木精靈一族叫板的也只有完全依靠肉搏的埃瑞克人了,顯然洛維斯特也是其中的行家之一。
「下場比賽輪空了?這可是件好事。」野蠻人屈起手指在劍身上輕輕一彈,一陣悠長乾淨的輕響在灰色的金屬光澤下流淌出來。當他又把拇指碰在劍鋒上的時候,皮膚上綻出的一點血珠讓他的眉峰猛地一挑。
扎爾點了點頭。「我也沒想到,不過按照規則來看,應該還會和那兩場的敗者打上一輪附加賽吧。」他說。
野蠻人聽著,忽然笑了起來。「附加賽?不會了,我的朋友。」他搖頭說著,將長劍平放在伸在身前的食指上。很快,劍身與劍柄間完美的重量比,使整把長劍平直地橫在了空中。野蠻人「嗯」了一聲,點了下頭,繼續道:「你無法想象,這些戰隊有多想打敗你們,來成就自己更加奪目的名望。」
「無論哪兩支隊伍成為下輪比賽的勝出者,他們都會將敗者徹底打廢打殘,用規則直接抹掉你們的附加賽,從而得到直接和『金屬獠牙』對戰的機會……」野蠻人略帶諷刺地笑了下,將長劍立在身前,看了看劍身,又翻轉手腕,看了看劍刃,最後才略帶疑惑地盯住了握柄與最下端的錐形鏤空配重劍球。
扎爾聽著一愣。「這樣做。敗者戰隊不會申訴么?」他說,「這未免有些……」
「有些不公平是么?」野蠻人打斷了他,「雲台就不是一個講究公平的地方啊,我的朋友。我敢打賭,最後的結果一定會是這樣:你們只需要和其中一支獲勝戰隊,進行一場比賽。決出決賽名額就行了。」他用手指極慢地撫過劍身,似乎在小心觸碰著舉世無雙的藝術品一般,最後意猶未盡地將其收回劍鞘,遞還給了扎爾。
「這把劍叫什麼名字?」野蠻人問道,他的注意力根本就不在扎爾接下來的比賽上面。
「希舒亞,希舒亞?無血者的輓歌之劍。」扎爾答道,將長劍重新在腰間的系帶上系好。
「希舒亞?嗯……」野蠻人的表情忽然變得極其認真。「愛護好它,我的朋友,這是把我平生僅見的好劍。你要是損壞了它。相信我,恐怕連艾洛林的諸神都會為此感到惋惜的!」他說著笑了起來,灌了一大口酒水。
扎爾聽著,下意識地看了眼腰間的長劍,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類似的評價了,上次還是從半精靈那裡。「我的導師也是這麼說的……」
「是卡迪烏斯先生么?嗯,木精靈一族的確在武器鍛造上有著極高的造詣。」野蠻人解釋道,「這把劍其實很奇怪。竟然由三個不同年代的造物組合而成,而且在鏤空劍球里。還隱藏著一個看不出目的的『小機關』……」他接著說道,「劍鞘的部分很簡單,年代很新,估計是你后配的吧?」
扎爾點了下頭,表示的確如此。實際上加維拉將這把劍送給扎爾的時候,本身並沒有劍鞘。甚至連這把劍的來歷,扎爾也僅知道是木精靈在一次獵場任務中的意外收穫——這把劍被封在一尊雕像裡面,戰鬥過程中雕像不小心撞倒了,碎了一地,才發現裡面竟然藏了別的東西。
野蠻人又說道。「之後就開始有趣的了。劍柄用的是『星紋樹』的樹心木,倒刺護手用的是精鍊后的『冰鐵錠』,並且在打造過程中加入了一些『墨沙』調色,以達到和劍身同樣配色的目的。」他說,「劍柄與護手完成在同一時期,最少也有七百年以上的歷史了,而且無論『星紋樹的樹心』還是『精鍊冰鐵錠』,都是目前能找到的,最頂級的鍛造材料,並且存世原料越來越少了。」
野蠻人停了下,喝了口酒。「可通常來說,工匠得到這樣的頂級材料,都會將其獨立製作成型,再小也會單獨打造。比如說『冰鐵匕首』,或者『星紋小盾』等等,因為它們實在太過珍貴。」他指了指「希舒亞」。「可是在這把劍上,這兩樣頂級材料竟然只用作握柄和護手,這樣邊邊角角的配飾!哈,那麼這能說明什麼呢?」他兩眼放光地盯著扎爾說道。
扎爾目光一抖,「噌」的一聲將長劍從劍鞘中抽出來一小截,趕忙低頭看去。「你是說它的劍身……」
「沒錯。」野蠻人敲了下桌面說道,「因為在劍身的材質面前,這兩樣頂級材料,也只能當配飾。」他的話成功吸引了扎爾的注意力,「這把劍的古老程度遠超想象,甚至可以追溯到第二紀元,中古時代。」
野蠻人用目光點了下「希舒亞」的劍身。「應該說從劍身到握柄裡面的劍莖,再到最後面的配重劍球,它的通體材料全都是『烏金鑄塊』,學名『安努的純源質錠』,一種早在第二紀元就徹底消失的稀有礦藏。」他說,「這種金屬現在不要說找到,就是鍛造方法,都怕都已經失傳了吧……」
「安努的純源質錠?……」扎爾的聲音一挑,「用『諸神之父』命名的礦石?!」
「是的,『諸神之父』。傳說中這種礦石是安努創世時的殘留物,被稱為最接近世界本源的物質。這在我們埃瑞克人的《鑄典》之中,曾有過相關的描述。」野蠻人解釋道,「用『烏金鑄塊』打造的武器極其稀少,不是被當做各個種族或者王國的傳承重器,就是隨著它的主人泯滅於時光長河之中不知所終。所以么,你把這把劍稱為價值連城或者無價之寶都行,隨你高興!」
「這……」扎爾額頭見汗地看著「希舒亞」,他有點不敢相信。加維拉無意間找到的這把劍,竟然會貴重到這種地步。不過他還是抬頭問道:「看在主神的份上,你不會搞錯了……」他說著直接閉上了嘴巴,「抱歉,我的朋友,我不該質疑埃瑞克人對近戰兵刃的敏銳判斷力。」
野蠻人滿不在乎地擺了擺手。「你有懷疑很正常。但是我絕對不會判斷錯的。」他面帶回憶的神采說道:「就比如供奉在哈茲加洛戰神殿的那對套裝重劍——『凱索爾的勇氣』與『凱索爾的威嚴』,還有雙手巨劍『祖父之刃?哈茲加洛的冠軍劍』,都是由『烏金鑄塊』打造而成的。」他說,「前者是初代野蠻人,埃瑞克人的傳奇英雄,『蠻王凱索爾』的佩劍,後者則是埃瑞克人的祖先,在修建哈茲加洛時挖出的傳說之劍……」
野蠻人的語氣越發篤定起來。「它們是埃瑞克人的聖物,我都曾近距離觀察過。所以絕對不會看錯的。」他說著有些遺憾地嘆了口氣,「如果還在哈茲加洛的話,『天際熔爐』的大匠師應該會給你的『希舒亞』提供更加詳細的信息,比如那個「機關」到底是幹什麼用的等等,不過很可惜……」他搖了搖頭,用酒水堵住了自己的嘴巴。
扎爾沉默著點了下頭,「天際熔爐」他是知道的,學院的典籍有提到過。那是和矮人一族。石匠山城的『造物熔爐』並稱於世的兩大熔爐之一。
不過扎爾更關心的可不是洛維斯特所說話語的真實性,而是這位年邁的野蠻人。為什麼會對哈茲加洛的戰神殿如此熟悉。要知道,這樣神聖的地方,恐怕不是誰想進就能進的,更不要說近距離觀察埃瑞克人的聖物,這種普通人想都不要想的機會了。
「你,怎麼會這麼……」扎爾有些猶豫地組織著詞語。這無異於打聽對方的過去。而這樣的行為,在雲台上會被看做某種冒犯,所以扎爾問得非常小心。
「怎麼會?」野蠻人抹了一把鬍子上的酒漬,有些自嘲地挑起了嘴角。「因為我曾是戰神殿的『英靈守衛』啊……」
扎爾渾身猛地一震,張大了嘴巴直愣愣地看住了眼前的野蠻人。「你。你……」他有點不知該怎麼將這場對話進行下去了。
扎爾雖然並不清楚「英靈守衛」在哈茲加洛的地位,但是他也能大概猜到,應該是類似秩序教廷「秩序聖堂騎士團」的存在吧?那麼接下來的問題,扎爾反而不敢再問了,比如說,「那你怎麼會來到『定罪雲台』的?」又或者,「你到底幹了些什麼?」——這樣的問題實在沒有辦法開口,也最好不要開口。
不過野蠻人並沒有在乎扎爾略顯尷尬的表情,直接一口乾掉了杯中剩下的酒水。「想不到吧,是么?你一定想不到的……」他從侍者的托盤上又拿過一杯「銹水黑啤」,「一個發誓為『戰神沃德拉克』奉獻一切的『英靈守衛』,怎麼會來到這裡,對么?」
野蠻人自顧自地喝著酒,自顧自地說道。「因為我愛上了一個姑娘,一個聖潔得就像蒼山雪峰般的姑娘……」他的臉上顯出了回憶的神采,「她是游商車隊中的醫師,有著最靈巧的手指,還有最仁慈的心靈。當我看到她第一面時,便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她。」野蠻人說著,溫暖地笑了起來。
扎爾並沒有打斷野蠻人的講述,只是認真地聽著。「我帶她爬上過雪山之巔的遠古哨塔,帶她悄悄溜進過威嚴宏偉的戰神殿;我帶她淌過潘帕斯的融冰溪水,帶她躺在距離蒼穹最近的地方,仰望明藍天幕上的星河……」野蠻人的聲音越來越低。
「但是,她終究是個外族人啊,我們,我們不可能的,絕不可能……」野蠻人低垂下去的頭顱突然抬了起來,眼中閃爍著決然,還有一絲深入靈魂的痛苦。「於是,在游商車隊離開哈茲加洛的那天晚上,我和她一起,私奔了……」
扎爾瞪圓了眼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野蠻人的話語卻又讓他不得不信。「離開了我的故鄉,離開了哈茲加洛,我,成了一個真正的逃兵,徹頭徹尾的逃兵。」野蠻人大口灌著酒水,好像要把自己喝醉一般。
「你,後悔么?……」扎爾問了一句。
「不!當然不!」野蠻人低吼一聲,「砰」的一聲將酒杯砸到了桌面上,「我從未後悔和她離開哈茲加洛,而之後的幾十年,也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即便讓我重新去選,我也會依舊如此。」他說著,眼中忽然溢滿了渾濁的淚水,「但是啊,扎爾,快樂也總有到頭的時候……我們都無法掙脫光陰的束縛啊……」
「她,她老了、病了、最後,走了……只剩下我,在世上承受著孤獨。」野蠻人的聲音無比沙啞,目光空洞洞的,「你知道么,扎爾?沒有了她的世界,對我來說毫無意義……而我,又能去哪呢?也許,找個沒人在乎你是誰的角落,安靜地死掉,才是最好的結果了吧……我想她,想和她早點團聚,無論在天堂,還是地獄,在哪都好……於是,我來到了風崖城。」
扎爾看著野蠻人,沉默了許久,突然問出了另一個問題。「來到這裡,你後悔了,是么?」
野蠻人猛地回過了神,隨即輕笑了一聲。「是的,我後悔了,」他說,「逃避了一次,又在可以重新選擇的時候,再次逃避。」野蠻人滿臉淚痕地說道,「其實在多年之後,我就知道,當她去世之後,我就應該回到哈茲加洛。那裡有我尚未贖完的罪,以及早已丟失的責任……我需要回去,接受屬於我的懲罰,即便是死,我也無怨無悔……」
野蠻人用力抹了下眼睛,用那蒼老而又誠懇的目光,看著扎爾。「離開這裡,扎爾。無論你以前做過什麼,相信我,總有人在外面默默地等你。無論你以後將要面對什麼,請記住,最終你所面對的敵人,其實只有你自己……」
扎爾的心底忽然一痛,那片最柔軟的位置被輕輕刺了一下。他沉默著用手掌重重地按住了胸口,那裡,靠近心臟最近的地方,掛著那枚深藍色的「松心石」。(未完待續。)
ps:衷心祝願各位節日快樂!另外,感謝書友江水上、冰炎狂舞的月票,謝謝,羅盤拜謝了。最後,本章磨了兩天,希舒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