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六章 午夜
寶藏灣的一場酒局,喝到最後,洛維斯特徹底醉了。也許是故意要把自己灌醉似的,野蠻人將酒水一杯接一杯地倒進肚子,話也越來越少,不過他臉上的表情扎爾卻始終認得。那是失去摯愛的痛苦以及對過往選擇的懊悔吧,扎爾對自己這麼說著。
直到酒館打烊,扎爾將野蠻人送回到「日光廣場」,獨自返回半精靈小屋的時候,反轉著的新月已經悄悄爬上了中天。溫柔的午夜的光輝從天上落下,猶如一塊透明的薄紗,輕輕地張在雲台上,將許多起伏的屋舍鑲上了一圈毛茸茸的亮邊。
街市上很靜,時不時從角落中傳出的輕響,也不過是驚起的小動物穿梭在房前屋后的留聲罷了。沉寂的屋舍、黑洞洞的窗格子、那一兩盞掛在門面上的小油燈——一切,都好像已經睡著了,四下無聲,無人打擾。
踩著月光,影子在身後拉得老長,扎爾用力甩了甩腦袋,想要驅散掉纏住自己的酒勁。他深吸了一口清涼的空氣,緩緩地吐了出來。
夜晚,總是一個容易勾起回憶的時刻。四年多了,幾乎是在不知不覺之間,扎爾現在仍然記得當初在雲台上一夢醒來的情景。也依然記得,幾乎是在相同的那個晚上,自己在喝掉「靈絲藤原汁」時,聽到索拉姆所說的最後一句話——「祝你好運……不要讓我白救你一次!」
再之後,一個又一個名字在扎爾心底浮了出來。老肖恩、坦德拉、托馬斯、庫爾、埃蒙德,還有那道一直留在心底的身影,那個美麗的紅髮女孩。「你們都還好么……」無聲的低語沒等出口,深入靈魂的劇痛便讓扎爾緊閉住了眼睛,「四年了……」
他的身影只在夜色中稍稍停了一下。便好像撐起了所有重量一般,重新挺起了胸膛,繼續向前走去。
夜色微涼,空氣中流淌著一種乾淨的清爽,鱗靴踩踏在條石鋪就的道路上發出陣陣輕微的脆音。就在扎爾剛剛經過一處路邊的巷子口時,他的身影突然朝著道路的另一端倒飛出去。落地的瞬間「噌」的一聲,將「希舒亞」抽出劍鞘,橫在身旁,冷冷地盯住了一半陰影一半月光的巷子口。
視線之中,一個裹在連帽斗篷中的身影安靜地站在那裡,一動未動。此時,他好像正用風帽下的黑暗,注視著不遠處的扎爾。
「我以為你會看不到我……」毫無情感的話音從風帽下傳了出來,那一身垂下的斗篷綴滿了起伏的柔光與陰影。「你又變強了。扎爾,」布拉澤伊停了下繼續道,「不過……」
沒等布拉澤伊說完,扎爾的臉上閃過了一絲戾氣。「不過我已經受夠了你的陰魂不散!」他說著突然狂奔而起,掠過街道,「是不是我現在殺了你,所有的一切,就會真相大白!還有你那可笑的威脅。也會隨風消逝!」一劍向著布拉澤伊的頭頂斬了下去。
「沒錯!不過……」月光下的幽影抖出長刀,突然向後直退而去。「希舒亞」的劍尖擦著斗篷的碎邊掃了下去,一劍斬空。下一刻,兩道極快的身影一前一後,踩踏著窄巷兩邊高聳的牆壁,戰到了一起!
光明與黑暗之間,一人的連帽斗篷被勁風鼓脹著獵獵作響。那飄動的碎邊就像幽靈飛舞時拖拽出的黑色流痕。另一人的鱗甲璀璨奪目,反射著月光,好像披上了一層流動的錦鱗。
伴隨著金屬交錯的轟鳴、炸裂在兩人間的火花、數不清的寒芒切開空氣,一閃而逝。道道猶如長鞭抽打一般的劍痕刻在他們經過的牆面,一蓬蓬細碎的塵埃在光亮中翻滾升騰。沒等落地,便追在那兩道身影的身後,拖出一抹修長的漩渦。
「希舒亞」崩開長刀,扎爾踏住牆壁的腳掌猛然發力,快之又快地向前竄去,一劍橫掃。「當」的一聲脆響,布拉澤伊的長刀如期而至,擋住了扎爾攻擊,而他身體則好像毫無重量一般,借著這股力量飛速向後掠去。
眉頭緊皺,飛在空中的扎爾突然猛一揮手,數道灰白色的煙瘴無聲而出,在布拉澤伊的身旁突然顯出一雙手掌,凌空一握,牢牢攥住了他的腳踝。
「嗯,你的賜福之力……」被定在空中的布拉澤伊聲音一挑。
就在這時,扎爾的長劍已經到了。「死吧——!」
「希舒亞」帶著破風聲急速斬下,鋒利的劍刃破開了布拉澤伊的肩膀,幾乎含無阻礙地切開了他的身體!「不對……」扎爾幾乎瞬間意識到了對方的異樣。果然,那個被斬開的身影突然變成漆黑一片,就像一枚單薄的「影子」,在切口處上下一錯,隨後「啪」的一聲,猶如玻璃破碎般,炸成了紛飛的裂片。
與此同時,一抹勁風在扎爾身旁一卷而過,繞到了身後!凌空扭身,扎爾反手一劍!布拉澤伊輕點牆面,縱身而上,倒立著躍過扎爾的頭頂,長刀下掃!剎時間,兩道寒芒一橫一豎,驟然乍現!
「噌——!」
一觸,即分!扎爾落地轉身,「希舒亞」橫握身旁。布拉澤伊后彈了兩步,長刀壓住捲起的斗篷,刀尖斜斜地指著地面。輕輕地,一片斗篷上的碎布落到了布拉澤伊的腳邊,而扎爾的肩頭,則撕開了一道狹長的血口。
很快,無聲的死寂再次像潮水般包裹住了小巷中的二人,他們彼此對視著,就如剛剛相遇時的那樣。
刀鋒緩緩反轉,耀出一輪冰冷的幽光,縮回了斗篷下面。「……不過,你的實力仍然不能令我滿意。而留給你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扎爾……」他說著,聲音中帶上了點困惑,或者不解,「現在的你,根本打不贏我。如果打不贏我的話。那麼你連直面『那個地方』的資格都沒有……」
扎爾憤怒地盯著那道彷彿在自言自語的身影。「你在說什麼!」他大吼一聲,「什麼『那個地方』!」
布拉澤伊完全無視掉了扎爾的問話,只是在自顧自地說著。「……如果這樣的話,我在此耗費的時光將毫無意義。」他抬起風帽下的黑暗,直視著扎爾,「不不不……不對。『來自夢境的指引』絕對不會出錯,絕對!」
他的聲音突然一停,好像在嗅著什麼。「你的血腥味已經夠了,足夠了……」他說,「那麼,問題出在哪呢?我需要想想,好好想想……」
「閉嘴!你這個瘋子!」扎爾怒吼一聲,再次沖了上去,不過沒等他衝到近前。布拉澤伊的身影已經一躍而起,蹬住牆壁翻上屋檐,最後看了一眼扎爾,向著夜幕中的遠方電射而去。
「布拉澤伊——!!!」嘶啞的咆哮聲回蕩著越傳越遠,不過留給扎爾的,只有那道漸漸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還有一連串好像囈語般的謎題。
夜色在加深,在加濃。「貝殼巷」的一角。一道漆黑的身影翻過了半精靈小屋的院牆,悄悄推開了木門。
借著窗外的月光。扎爾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眼半精靈掩住的屋門,向著自己的「儲物間」摸了過去。不過就在他搭住房門的木把手時,一個慵懶的聲音,帶著點醉意從身後響了起來。
「別以為我老了,或者喝多了,就聞不到你身上的血味兒了。小子……」是卡迪烏斯的聲音伴著亮起的燭火,傳了過來。
「該死……」扎爾暗罵一句,他本想瞞過半精靈,自己處理下傷口就行了。「呃……你是睡醒了,還是沒睡呢?」他回頭望著立在門口的半精靈說道。將肩膀縮到了身後的陰影裡面。他實在不願意讓卡迪烏斯為自己擔心,尤其是在有關布拉澤伊的事情上。
「你的傷,怎麼搞的?」半精靈根本沒有理會扎爾的搪塞,走到餐桌旁點燃了燭台上的幾隻蠟燭。「看在戈琳蒂婭的份上,我說過多少次了!無論是比賽還是平時,都要儘可能地避免受傷!」他不滿地說道:「人的身體就像個袋子,破了雖然可以打補丁,但是,等補丁打滿全身的時候,你也就完了!懂么!」
扎爾有些尷尬地撓了撓頭。「抱,抱歉……」
「好啦,這次又是什麼?」半精靈擺了擺手,「別和我說酒館械鬥!如果那群廢物能傷得了你,我看你也不用繼續打競技場了,乾脆從雲台邊上跳下去算了!」他說。
「我……」
沒等扎爾找到借口,半精靈便走到近前,攀住了他的肩膀。「這傷?……」卡迪烏斯的話語突然停住了,那雙略顯渾濁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所有的醉意一掃而空。「又是這樣的刀傷……又是上次那個傢伙么?」
扎爾收斂了想要繼續隱瞞下去的意圖,點了點頭。「是的,還是他。」他直接承認道,因為這樣的傷口根本騙不過半精靈的眼睛。
輕輕嘆了口氣,卡迪烏斯沒有再說什麼,直接指了指餐桌旁的椅子,轉身返回了他的卧室。很快,當半精靈拎著藥箱回來時,扎爾已經脫掉了鱗甲,正用亞麻布小心地擦拭著傷口處的血跡。
在水盆中洗了洗手,半精靈坐到了扎爾的對面,細細地觀察著傷口。「平直、乾淨,切口完美得令人髮指……」卡迪烏斯的眼神帶著點越疑惑,「他到底想要幹什麼?殺你?不對,如果想殺你的話,這一刀只要稍稍狠上一點,就能卸掉你一條胳膊。」
半精靈說著,從藥箱中拿出一隻小鐵盒,將裡面的「肌肉凝膠」小心地塗抹在傷口上。很快,不停湧出的血水止住了,用沾濕的亞麻布簡單擦了幾下之後,露出了一道並不算深的刀口。
同樣的問題幾乎在扎爾的腦海中就沒停下來過。「說實話么?我不知道……」他緊皺著眉頭說道。起初,他以為布拉澤伊僅僅想找一個可以當做對手的玩物,用來打發無聊的時間。但是後來出現的狀況顯然沒有看上去這麼簡單。
回憶著每次遇到布拉澤伊的場景,雖然聽上去有些古怪,但是扎爾更覺得對方是想讓自己在規定時間內,達到一個硬性的實力水平,至於標準么,就是能夠打敗他。但是對方的動機,扎爾則完全想不到答案了。
半精靈的臉上同樣罩上了一層烏雲。「你這次用上了多少實力?」他一邊問著,一邊拿出了「絲藻溶液」,均勻地塗抹在了刀口上。
「全部,毫無保留的全部。」扎爾答道。
半精靈一愣。「結果呢?」
「他的斗篷被我斬掉了一塊碎布,」扎爾說著用目光點了點自己的肩膀,「我,你已經看到了。」
「這怎麼可能?」半精靈的動作停住了,「不對,這完全不可能!」他有些難以置信地說道。「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現在擁有著怎樣的實力,就算遇到可以用長刀發動『幽影殺戮』的頂級刺客,他也別想一擊打敗你!」他的聲音突然拔高,「難道你要告訴我,你遇到的是地獄中爬出的惡魔,又或者來自天堂的天使么?!」
「不,不可能的。他是人,千真萬確的人。」扎爾說道,事實上,他是親眼見過天使和惡魔的,顯然布拉澤伊不在此列。「雖然我沒有使用『鋼鐵之心』和『死亡之願』,但是我可以肯定,即便我用了,最後的結果也不會有什麼不同。」
半精靈依然固執地搖著頭,扎爾卻在稍稍猶豫了一下之後,開口道:「我,我想問一下,有什麼辦法,能讓我在最短的時間內,實力大幅度提高么?」
卡迪烏斯的臉色突然變了幾變,隨後狠狠在扎爾的腦袋上抽了一巴掌。「愚蠢!想都不要想!」扎爾從來沒見過半精靈如此憤怒,「想要變強?可以!要麼一步一步從血海中爬出來,要麼一刀一劍從屍堆里殺出來,唯獨沒有捷徑!那隻會讓你付出完全無法承受的代價!懂么!」
「看看現在的你吧,扎爾!難道你還沒發現自己身上的問題越來越嚴重了么!」半精靈吼道,「一個無法掌控的『賜福之力』,一個扭曲恐怖的『肌肉技能』,還有一個摒棄掉所有情感的『精神壁壘』……看在主神的份上,我甚至後悔教給你『鋼鐵之心!』還記得上次『混戰晉級賽』之後的場景么?」
半精靈直視著扎爾的眼睛。「你看看你成了什麼樣子!你的眼睛一片血紅,渾身的戾氣幾乎能點燃整座房屋,就像地獄中的惡魔!」他用手掌勾住了扎爾的脖子,一字一句地說道:「我見過惡魔,親眼見過!答應我,掐掉這個不該出現的念頭!那會毀掉你的,徹底毀掉,我的孩子,答應我!」
扎爾想要辯駁,卻最終閉上了嘴巴,點了下頭。「我答應你,放心吧。」
卡迪烏斯的目光在扎爾的臉上停留了許久之後,長長地鬆了一口氣,鬆開了手掌。「記住你今天說的話,無論到什麼時候,都給我記住!」他說,「至於那個傢伙,相信我,這裡面一定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只是我們還沒有發現而已。」
「也許吧……」扎爾不置可否地說了一句,將目光轉向了屋外濃濃的夜色。(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