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花鈴
花鈴是個瞎子,瞎如蝙蝠。她看不見人生百態,自然風光,看得透的卻是人心。所以當南嶽站在她身後欲言又止的時候,花鈴仍然在安靜地彈琴,人人都知道,花鈴在彈琴的時候是誰也不能打擾的。
花鈴的琴是天下第一琴,然而自她成名后就很少再彈奏了,尤其是出了藥王谷,在外歷練的這五年裡,她撫琴的次數愈發少了,能聽到她親自撫琴的人屈指可數,這些人或是她的親人或是她的朋友亦或是她敬佩之人,南嶽之前也是其中一個。
南嶽之於花鈴是一起長大的同門師兄,彼時南嶽因先天體弱的緣由居於藥王谷,拜藥王為師。他性子爽朗且心思細膩,對剛剛家破人亡又因中毒而眼瞎時刻戰戰兢兢、悲痛難忍的花鈴體貼入微。初始,花鈴是把南嶽當做親人,把整個藥王谷都當做了家的。
可誰料得到世事多變,花家上下一百一十三人因身重劇毒而毫無還手之力以至於最後只逃出個躲藏在密室里的花鈴。那致命的毒\葯卻是出自藥王谷藥王之手,而藥王又是花鈴父母的至交好友,在外只有他知道花家莊外的九曲迷蹤陣該如何破解……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這句話用來形容藥王做下的這件糊塗事再合適不過。
那毒名為千變,取千變萬化之意,是藥王隨手所制,內含千萬種毒物,根據中毒人的不同體質有不同的體現,或是頭暈目眩、胸悶氣短,歇息幾日便可痊癒;或是昏迷不醒,在昏睡中漸漸絕了生機;或是見血封喉,當即斃命……當真是應了那千變萬化之意。
花鈴中了這毒,損了壽命也瞎了眼,即便有著藥王這十幾年來的醫治,毒始終沒有清除,她的視線也一直沒有恢復。
花鈴沉浸在琴聲的意境里,琴音清麗高遠,又似泉水泠泠,彷彿能使人忘卻一切煩憂,她的琴一向是好的。
南嶽聽著琴曲,卻沒心思欣賞,看著眼前的人,他的心裡很是複雜。面前的人他從未看懂過,即便是從小一起長大,當他自以為是的以為已經能猜透她的心思時,原來還是他錯了。原來,南嶽,從來就不懂花鈴。
南嶽原本有許多話想要對她說,可真正面對她時,卻發現他怎麼也說不出口,好在她在撫琴……
一曲終了,花鈴停手,南嶽適時問道:「鈴兒,你有沒有恨過?」
放著的手早就放了下來,花鈴緩緩起身,輕緩道:「有過。然恨太苦,我不想苦,因此早早報了仇、解了恨。」
南嶽輕嘆:「是我欠了你的。」
花鈴搖頭:「你不欠我什麼,即便有,如今已是兩清。」
「怎麼可能兩清呢!我欠了你這般的多,當初是我迷了心竅,把你家的秘籍給了蓉兒。之後也是我沒看住她,才讓她毀了冬凰草,害的師尊至今昏迷不醒,害你……」
花鈴輕笑著打斷道:「南嶽,功法那件事你確實做的不地道,可之後無論你是因為同情還是自責,你確實是真心照顧我良多。何況那時你不過十餘歲,木蓉與你一同長大,你顧著她也是應當。再說那功法我早就交了出去,太多的人可以修習,並不差木蓉一個,你大可不必對此感到內疚。至於冬凰草……」
她停頓了下,繼續道:「至於冬凰草,許是我命中終有這一劫,無論如何都怪不到你頭上來。」
南嶽苦澀道:「你非要算的這般清嗎?」
花鈴但笑不語。
南嶽雙手緊握成拳,說道:「蓉兒修鍊了秘籍,如今體內靈力混亂異常,已有走火入魔之跡象,可如果廢掉功法,經脈盡斷,以後再不得修鍊,蓉兒以後就只能如凡人一般生老病死……」
花鈴淡淡道:「是嗎?那實在可惜!」
南嶽乾澀道:「九霄碧落是花家絕學,你……可能幫幫她!我知道她父親做錯了事,可蓉兒是無辜的,你不是一向不牽連無辜的嗎?如今師尊昏睡不醒,這世上就只有你有辦法救治她!」
南嶽說道激動處,忍不住抬頭看向花鈴,卻直直對上花鈴的眼睛,那雙極漂亮卻因眼盲而沒有焦距,沒有明亮色彩而顯得死氣沉沉的眼,現下卻散發出一種奇異的光芒,黑幽如冥獄,暗沉如深淵,引著人不斷墮落,只願時間就此停滯,哪怕魂魄離體也捨不得離開視線。
恍恍惚惚間只聽得花鈴開口道:「我們修道之人最忌因果,天地間自有一本賬冊,她當初做錯了事,現下該輪到她償還了。」
南嶽一下子清醒過來,急著說道:「可九霄碧落是我給她的,有因果也該算在我頭上。還是、還是,你還在記恨她毀了冬凰草?」
花鈴靜靜地站在那,面對著南嶽。憑著幾十年的練習,她便是看不見也能清楚的感覺到南嶽的位置,甚至能感受到南嶽的情緒——急切、慌亂。這個人啊,爽朗心細是個聰明人卻沒有急智,不然他不會說出這方話來。這麼一想,花鈴突然就覺得索然無味起來。
「也許是記恨吧!如果你是這麼想的,那麼你可以認為我是在記恨,無論怎樣我都不會出手救她。」
南嶽更加慌亂了,他喃喃道:「不,你不是這樣的人。當初蓉兒說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我……」
花鈴嘆了口氣,「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嗎?」
感覺到南嶽瞬間的震驚慌亂,花鈴淡漠道:「瞧,你原來是知道真相的,可你選擇了逃避,你為什麼不繼續逃避漠視下去,連同這件事……。南嶽,你該知曉了,當初我與藥王瞞著你便是不想多一個人擔心,可現在,你該知曉了。」
花鈴臉上露出一抹笑,頗為詭異,她道:「南嶽,我活不了多久了。千變不僅破壞了我的眼睛也經年不間斷地侵蝕我的身體。如今這毒再也壓制不住,可冬凰草就這麼一顆,它毀在了木蓉的手裡……。便如我先前說的一報還一報,我沒了命,可她還能活上許久,不過是沒了以前的風光,她的命還在。南嶽,我不欠她也不欠你,便是有,我也用我的命來還了。」
「怎麼會……」南嶽顯然很震驚,他悲痛不已:「我不知的,我真的不知道,你和師傅為什麼從不告訴我,如果……」
花鈴打斷道:「沒有那麼多如果的,你從來沒有拒絕過木蓉的要求,再來一次,只要她要求,你還是會帶她去看冬凰草,她還是會毀了它。」
南嶽沉默著,花鈴說的話讓他沒辦法反駁。木蓉是他所愛之人,他從小就說過要護著她,而花鈴也是他心底認定的妹子,同樣是發誓要保護的人。可是,他到底,一個都沒護住……
南嶽失魂落魄的離開了,卻沒發現身後的女子嘴角溢出的嘲諷,那般刺眼。
女子喃喃自語道:「你看,我的琴怎般都不如你,他卻沒聽得出來呢!」
夜晚,床前的屏風上落下一道暗影,一道低啞的女聲在寂靜的屋內響起,「少谷主,谷內傳來消息,谷主醒過來了。」
花鈴輕聲道:「是嗎?那真是極好的!」
在木蓉毀了冬凰草后,藥王石決明以身試藥以至昏迷不醒,至今已有五年。幾天前南嶽離開后,花鈴便回了趟藥王谷,把藥王身上的毒轉到了自己身上,算算時間他也該醒了。
揮退侍從,花鈴聲音低微,「總算沒白費了你的心思。」
「就這樣罷!」
「嗯,就這樣了。」
睜著眼在床上躺了一宿,天際稍明時,她知道她該走了。這五年來花鈴在外闖蕩,一來是為了尋找冬凰草,二來則是為尋一條退路。
太多的人知道花家有一本上古遺留的音功秘籍,功法極為強大,名為九霄碧落。那功法放在花家祠堂的暗格里,花家被滅的那一天被那伙人奪了去,手抄本則是在躲在密室里的花鈴身上,被南嶽偷偷抄了份給了木蓉。後來花鈴把它交給了聖域,作為交易聖域替她查出了那伙賊人。
這些年來,她與藥王四處奔走沒有放過一個仇人,包括作為主謀的木蓉的父親。也因此木蓉與花鈴結了仇,她殺了她父親,她毀了她的葯……
花鈴不會救治木蓉,她很清楚,木蓉不會死,她也知道以木蓉的性子,失去了力量只會生不如死……
除了花家寥寥幾個人外,沒人知道,祠堂里的那本功法是假的,而那份手抄本卻是真的,只是上面也只有琴譜。琴譜是不能修鍊的,只有琴譜沒有心法修鍊到最後只會走火入魔!
花鈴其實大可不用動手,只需要等著,他們自己就自投死路了,只是人生到底需要些支柱。十歲前花鈴的人生有多幸福快樂,十歲后就有多冰寒刺骨。她把恨刺進了骨子裡,每次毒髮帶來的疼痛都讓這恨深入一層,報仇成了支撐她活下去的執念……
她把琴譜連同這些隱秘都告訴了聖域這才換得仇人的消息以及一株冬凰草,冬凰草毀了,或許真是天意吧!為了報仇,她手上也染上了太多無辜之人的鮮血。
心魔難過,仙路已斷……
兩年後,一處無名山谷內山清水秀、落英飄紅,桃樹下清麗的女子安靜地躺在搖椅上,搖椅吱呀吱呀地晃動,帶起深谷的深邃、繾綣,漸漸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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