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9蓮香餘味

049蓮香餘味

待秋蘭從淮王處回來時,天色已是晦暗。四五個丫鬟正乘著扁舟,嬉笑著在塘中採蓮。一陣清風拂過,醉暈了晚霞,在碧玉煙波中,攜來一陣淡淡的蓮香。

秋蘭駐足觀望,忽然發覺已經又是一年盛夏。憶及初進府時,她曾受夏蓮諸多照拂,兩個人連名字都頗有淵源。如今站在這凌波吐紅的荷塘前,再想到方才淮王的態度,呆立半晌,終是慢慢嘆了口氣。

她步行回到世子的院子,瞧見書房前還有丫鬟守著,便知世子還呆在裡面。秋蘭盤算著已到了晚膳的時間,遂走上前,朝門口的丫鬟點頭致意,又朝里請示道:「世子殿下,晚膳的時辰到了,該用餐了。」

裡面什麼動靜也沒有。

秋蘭覺得奇怪,瞧見門並未關緊,透過窄窄的罅隙朝里看。朱見濂並未坐在桌前,反是愣愣站在牆邊,望著擺放在邊角的那件釉里紅,已是看出了神。

秋蘭認得,那釉里紅是沈姑娘送給世子的大婚禮物,不免覺得心下惋惜。她輕輕咳了兩聲,又將音量提高了幾分,重複道:「世子殿下,該用晚膳了。」

朱見濂被喚醒,轉過了身,秋蘭這才推門進去,恭敬立在門邊。

「沈姑娘的事情都辦妥了?」朱見濂問。

秋蘭答道:「辦妥了,只是沈姑娘臨走前託付給奴婢一件事,望奴婢轉告世子。」

朱見濂眼前徒然一亮:「何事?」

秋蘭將他這一瞬的神情收入眼底,只怕說出的話會讓他失望,低下頭道:「沈姑娘說,如果將來世子得到兩年前景德鎮刺殺之人的消息,還請告知予她。」

朱見濂臉色一沉,淡淡答道:「好,我知道了。」想了想,又問:「她何時啟程?」

「三日之後。」

朱見濂怔忡半晌,喃喃自語般地輕嘆了一句:「她這麼心急啊……」

秋蘭沒有接話,知曉他心中有事,也只在一旁悄悄站著。四下靜得出奇,安靜等待半晌后,秋蘭才慢慢開口,前因不搭後果地問了一句:「世子殿下,這幾日鄱陽天氣燥熱,您可有避暑的打算?」

朱見濂愣了一下,避暑同沈瓷離開能有什麼關係?他蹙起眉頭欲要發問,未及開口,便聽秋蘭又道:「王爺曾說,方家世子於婺源舉辦的詩畫會,是十日以後。奴婢私心想著,婺源的夏季清涼怡人,是避暑和遊覽的絕佳地點,世子若是嫌王府天氣燥熱,不如提早幾日出發,先去婺源避避暑如何?」

從鄱陽到婺源,途中正會經過景德鎮。朱見濂自然也意識到了這點,面上卻不顯,神色淡淡道:「鄱陽的夏季的確不夠清涼,行,就依你,那就提早幾天出發。」說完,還覺得理由不夠充分,又補充道:「如此一來,我也可早些抵達,去瞧瞧父王看中的世子妃到底長什麼模樣。你去查查黃曆,看看哪天最宜出行。」

秋蘭心下暗笑,想都沒想,當即道:「奴婢已經查過了,出行吉日,正是三日之後。」

朱見濂還凝著一張臉,正兒八經的模樣,嚴肅地點頭道:「好,那就交給你去準備。」

秋蘭頷首,唇邊不知不覺掛了一絲淺淺的笑意,沒再多說,跟在終於有了食慾的朱見濂身後,朝膳廳的方向走去。

*****

臨行當日,是個將雨未雨的悶熱天氣。蒼穹一脈鐵青,陽光幾縷稀薄。

沈瓷半蹲在門外的階上,看著曾經的小紫貂已經長成了這樣大,心中不免諸多感慨。她拿了幾隻小魚乾,一邊喂著紫貂,一邊摸著它後背濃密柔滑的毛髮,輕聲道:「我要走了,離了這錦衣玉食的王府,怕是再養不活你,你就安心呆在這兒,今後如果有機會,我再來看你。」

她嘴上這樣說著,心裡卻明白,這一別,今後恐怕再難有相見之日。這樣的年代,聚散離合,便如飄落的浮萍,再難尋重逢的契機。

紫貂嘴裡的魚咬了一半,含住不動,抬起圓溜溜的眼睛看她,瑩亮亮的,似有不舍。沈瓷淺笑,撓了撓它的脖子,紫貂被撓得舒服了,眯起眼趴在地上,靜靜享受著她指尖的暖意。可這享受還沒過多久,便見竹青走了過來,輕聲道:「姑娘,馬車已經備好,可以出發了。」

沈瓷「嗯」了一聲,仍保持著撫摸的動作,半晌后才站起身,對竹青道:「紫貂以後就交給你照料了,別餓著它,也別給吃多了。」她看著竹青的眼睛,笑道:「你也要好好照顧自己,別讓馬寧欺負了。」

竹青聽了這話,眼眶不禁微微泛紅。她剛過了幾天新婚的甜蜜日子,但念及沈瓷即將遠行,還是很快結束了假日,幫襯著料理各項事務。

「姑娘,這兩年竹青受姑娘關照頗多,今後您若有什麼需要,別忘了捎個信給我,我和馬寧都感念著您。」

沈瓷點點頭,不願再刻意營造傷感的氛圍,拎起自己的行裝,在竹青的陪同下,轉身朝外行去。

一路漫走,處處皆是回憶。這亭榭樓閣、雕甍畫棟,這荷池清蓮、纖香盈袖,連帶著過往的情思與汗水,都靜靜地留在了這裡。

朱見濂沒在臨走之前同她道別,沈瓷心裡多多少少是有些失落的,本以為邁出王府便是獨自遠行的路途,卻沒想到,門外是一派她未曾料到的景象。

丫鬟們匆匆忙忙抱著大箱小箱,一個接一個往馬車上裝。隨侍站了兩排,浩浩蕩蕩地立在一旁。朱見濂站著看了一會兒,見行李已經裝了快十箱,連忙擺擺手道:「我就去避個暑,又沒多久,誰收拾的行裝,怎麼這樣多?」

旁邊一個小丫鬟戰戰兢兢地挪步過來,聲音低得像蚊子哼哼:「是……是奴婢收的。」

朱見濂面有不悅:「秋蘭呢?我的慣常風格她知道,讓她來清點,該卸下的就給我卸下。」

小丫鬟垂著頭,吞吞吐吐道:「秋蘭姐姐昨日清晨便不舒服,說是頭昏沉沉的,拖了一天,府中的大夫說她身體虛弱,這次恐怕不能與世子隨行了。」

朱見濂聞言,方才的不悅頓時掃了一半,體諒道:「也好,她平日勞累,趁此機會休息幾日也是應該。」說罷,便自己上前,把各個箱子打開隨意看了兩眼,胡亂卸下幾件,覺得輕簡了不少,才道:「就這樣吧,可以出發了。」

沈瓷獃獃看著朱見濂的一舉一動,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朱見濂便轉頭瞧見了她。

他人走過來,臉上樂呵呵的:「姑娘等在這兒做什麼呢?」他作勢思索,明知故問道:「姑娘也是今日出發?」

沈瓷木然地點了點頭。

朱見濂朗朗笑了兩聲:「那剛好,我今日也出發去婺源,乾脆同行一程,路上也有個伴。」

他沒用疑問的語氣,乾乾脆脆地說完,壓根不等她回答,又偏過頭向一旁的丫鬟吩咐道:「你們三個,回去照顧秋蘭,我用不著這麼多人。」

沈瓷立在原地,心中不禁染了幾分僥倖,雖然他並不是為了給她送行,但機緣巧合下能夠同行一程,已是極大的安慰。

趁著朱見濂吩咐下人的時候,她碰了碰身邊的竹青,好奇問道:「你知不知道,世子這次去婺源,是要做什麼的?」

竹青望了她一眼,吞吞吐吐道:「我聽灶房的廚娘講,世子爺受邀參加了婺源詩茶會,而這主辦的人,恰好是方家的世子……」

只這一句話,她方才的那幾分僥倖統統被澆滅得乾淨,愣了半晌,唇角輕輕勾起了一抹自嘲的笑意。

方家的世子,方若然小姐的哥哥,他是為了去見那被淮王相中的未婚妻,而自己竟差點以為他是借口要與自己同行一段……什麼叫痴人說夢,這便是。

周邊的空氣陰沉下來,沈瓷頓覺萬分難捱。她嘆了口氣,同竹青做了最後的告別,便默默走到隊列最後,鑽入自己那輛簡單樸素到極致的狹窄馬車。

朱見濂朝下人們指點完畢,一行人終於整裝待發。他理了理衣衫,再轉頭去看,卻發現沈瓷早已不見了蹤影。

他不好意思專程去尋,只左右看了幾眼,便瞧見竹青乾巴巴地站在那裡,懷中抱著只呲牙咧嘴的紫貂,望著隊列的最末端,依依不捨地定在原地。那紫貂轉轉小腦袋,不小心對上了朱見濂直視的目光,身體一僵,趕忙往竹青懷裡縮了縮,兩隻小手竄出來,連眼睛都給蒙住了。

他看著這情形,突然便覺得胸悶氣短,心想這就是她沈瓷教出來的好畜生,看見他還知道躲,小丫頭片子能躲哪裡去?連句請安都不說,就敢在世子爺之前上了馬車,這還有沒有規矩了?

他咬咬牙,邁開步子就往隊列的末端走,待那輛低調寒磣的馬車終於近在手邊時,一把便拉開了門牖上的粗布縐紗。沈瓷就坐在裡面,形容鎮定地看著他,臉上沒有表情,背上卻已驚出了一層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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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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