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4官窯初選
選料、熬糖、製糖芯、製糖骨,之後將糖骨展開,均勻配以糖芯,包褶往複,壓切成型。沈瓷用了一整日,做出衛朝夕念念不忘的梅花董糖,入口即化,酥鬆香甜。衛朝夕咂咂嘴,閉眼回味著甜膩的香味。
沈瓷將她從香甜中叫醒:「我住的地方已經找好了,房子買了下來,今後你若想找我,不必再去客棧。」
衛朝夕愣了一會兒:「你銀兩這麼多?自己就能買房子了?」
「一來,這房子小,價格不貴。二來,景德鎮買瓷的商人多,我將之前作出的釉里紅賣出去了。」沈瓷把最好的兩件精品釉里紅,都送給了朱見濂,又從餘下的裡面挑了兩件稍次的,帶到了景德鎮。那兩件釉里紅,雖然略有瑕疵,但是紅色純正,只不過因為上釉不夠均勻,飛走了一小處顏料。沈瓷瞧著顏料空缺處,重新想了個法子,用適當的紋飾,繪以釉上彩,重新入窯,用低溫燒制,彌補了一些缺陷,看起來亦是可人,價格也賣得不錯。再加上之前帶的銀兩,總算是把這房子買了下來。
「行啊你。」衛朝夕捶捶她的肩:「你如今賣瓷就能買房,可不比當時,一個小瓷窯的租金還得拖欠。」
沈瓷苦笑:「你不知道,燒釉里紅的時候,我花費了多少松木和上等的高嶺土,色料也選的最好的。成本太高,自然賣得也貴。」
「我不管這些。」衛朝夕又眨巴著眼睛,笑眯眯的:「你既然搬了新居,是不是應該請我吃點好的?」
沈瓷盯著她:「你不是剛剛才吃了董糖嗎……」
「是啊。」衛朝夕答得坦然。
「怎麼幹什麼都忘不了吃?」沈瓷顏色頗為和悅,開玩笑道:「朝夕,在你眼裡,還能不能有比吃更重要的東西?」
衛朝夕仰起頭,真的認真想了想,片刻后鄭重答道:「可能是有的。」
沈瓷驚訝問:「什麼?」
衛朝夕裂開嘴笑,似是對未來充滿嚮往:「要是我喜歡上了一個人,很喜歡很喜歡,那也許會喜歡到……可以一整天不吃飯的程度。」
她在陽光下明媚無邪地笑著,那樣燦爛,未染塵埃。那一刻,沈瓷心底是有些羨慕的,她想,愛情或許真的應該像朝夕憧憬的那樣,美好而幸福。可她的愛情,她初初萌芽的少女心事,卻在訴出的一瞬間,迅速碾落成泥。
*****
又過了幾日,沈瓷終於獲得了進入御器廠的正式通告。她換了身利索衣裳,又將頭髮細細挽起,終於頭一次得以進入從小便夢寐以求的御器廠。
官窯的制瓷秘方不外傳,平日里皆不對外開放。她小心翼翼地踱著步,不肯放過周邊任何的場景。御器廠規模宏大,多的是
和上釉的地方,工匠們挽著袖子忙活,挑水、拉坯、搖桿、上釉,各司其職。畫瓷的人相對在更加安靜的地方,坐在桌前,或用畫筆,或用刻刀,手中龍蛇飛舞,於瓷胚上雕畫出各式紋路。
若不是有衛宗明的引薦,沈瓷現在大概就應該拿個小板凳蹲在轆盤旁,替別的御器師搖搖桿,但現在,她需要先千萬內廳,傳信的人說,督陶官李公公今日有話要吩咐。
她到的時候,才發現內廳已經站了好些人,大多數都是剛從窯工轉為低級御器師,也有一些剛剛晉入中級。沈瓷因是女子,容貌亦秀麗,同他們站在一起,很容易顯得出挑。
李公公見人差不多來齊了,輕輕咳嗽了兩聲,細細的聲線伴著勾起的蘭花指,開口道:「我早先便說過,要從你們這些人當中,選取資質較好的,由廠中的高級御器師帶著學習,以便為皇家制出更精緻的瓷器。今日是初選,通過的人可參加一月之後的終選,屆時,將由高級御器師自行選擇跟隨的人選。」
沈瓷腦袋「轟」地一聲響起,她初來乍到,還完全不熟悉環境,之前也沒人告訴她今日初選,全然沒有準備。她方才在路上看了看,御器廠所用的拉坯轆盤,和她在淮王府用的差別較大,適應起來,估計還需一段時間。
她慌了片刻,很快冷靜下來。此刻沒了別的辦法,只能盡量克服。誰讓她初來乍到,吃點虧也是正常的。
周圍的人都是早已得知消息,李公公揮揮手,眾人便自然前往一間制瓷廳,各自找位置坐下了。
近旁的御器師都是男性,有人瞟了一眼沈瓷,若有若無地輕哼一聲:「女人來湊什麼熱鬧,反正也選不上,不如早些退出。」
沈瓷轉過頭看看他,覺得無趣,不想答話,復又低下去,只專心觀察著這轆盤與從前的不同之處。
那男子見她目光凝重,不由再笑:「不會吧?小丫頭連轆盤都不知道怎麼用,怎麼當上御器師的?」他想了片刻,用手指著沈瓷的鼻子:「我想起來了,之前說的那人,沒當過窯工就直接轉成御器師的,就是你吧?」
沈瓷這才抬起頭睨了他一眼,見這人目含挑釁,反倒是對他笑了笑:「對,就是我。」她回答得輕描淡寫,桃花瓣似的嘴唇輕輕翻動:「還請您多指教。」
那男子被她不軟不硬的話搪塞過去,一時竟也覺得無話可說。恰好這時候瓷泥被拖了進來,分發到各位御器師的轆盤裡,另給每人配了一名搖桿的窯工。
淘洗瓷泥是窯工已經做完了的,隨著搖桿的滾動,沈瓷抱住柱體,不停推擠,在坯料高高升起的中央,扣出一個窩來,慢慢的下壓。
因著轆盤設計的不同,到這一步,沈瓷的手稍有不穩,需得用比平時更大的力量。可是這樣一來,便易用力不均,造成胚料歪斜。沈瓷適應了好一陣,終於漸漸有了手感,把控住力度。但這次比試是限時完成,她還沒來得及將泥窩外沿變得更薄,便到了時間。
器型算是渾圓有致,可這瓷胚厚度,在這高手雲集的御器廠中,便顯得有些遜色了。
雖然相對於畫瓷而言,拉坯並不是她的強項,但今日比試之日做出的瓷胚,實在與她真實水平相差甚遠。
沈瓷本以為,自己還能在畫瓷一項搬回一局,可沒想到,選拔竟是每一項都會淘汰一批人,拉坯不夠好,便根本沒有資格進入下一輪。
她看看自己做出的厚瓷胚,再看看旁人的薄瓷壁,那本也是她可以做出來的,如今卻無計可施。她尷尬地望著那件自己都嫌棄的瓷胚,坐在小板凳上煎熬,等待著李公公過來審查,決定是去是留。
淘汰的比例並不小,其中不乏中上品的瓷胚,只要李公公不中意,便是輕巧地一揮手。到沈瓷了,她頂著幾個男人嘲笑的目光,垂頭喪氣地任瓷胚展示在李公公面前,本以為必定被淘汰無意,可是李公公探過頭看了看她,似有深意地打量了她一番,點點頭,竟是給了通過。
周圍頓時一片嘩然。
沈瓷自己亦是震驚不已,盛起瓷胚,在細細碎碎的議論聲中走了出去,將瓷胚晾曬,準備參加下一輪的畫瓷。
這樣的水平,連她自己都覺得愧對,正琢磨著李公公為何要讓自己通過時,便見李公公周圍的小太監跑了過來,向沈瓷頷首致禮,低聲道:「沈姑娘,李公公讓我來告訴您,終選的決策權在各位高級御器師手裡,他插不了手。但是,他初選會保您通過,不至於讓您失了面子。還希望您今後有機會呀,讓淮王多關照關照。」
沈瓷總算明白過來,原來是來套關係的。她咬咬下唇,向那小太監道:「替我謝過李公公,沈瓷明白了。」她道謝的同時,心底又在揣測,自己事先並不知初選一事,是不是李公公為了示好而刻意隱瞞的呢?她暗暗堪憂,有李公公這樣的督陶官在,要制出皇家滿意的精瓷,還得等上多久?
接下來的畫瓷和上釉,沈瓷都發揮得較為正常,再加上有了李公公的保證,自然順利通過了初選。
可是,無論她畫得有多生動,上釉有多均勻,始終有人記得她那糟透的拉坯,再加上她女子的身份,沈瓷一時成為御器師們的眾矢之的。不光眾人暗中討伐她,就連她自己也暗自羞愧。可眼下這節骨眼,羞愧又有何用呢?唯有努力練習,適應轆轤,在好不容易得來的終選機會裡,再做施展。
配合她適應轆轤的,是個剛進入御器廠的小窯工,名為殷南。
殷南比沈瓷還要小上一兩歲,圓圓的臉,圓圓的眼,聽話又乖巧,搖桿就算手酸了,也從來不喊累。
配合得多了,兩個人的交流也深入了些。沈瓷問了才知道,殷南並非景德鎮人,家中本是世代制瓷,但偏偏他父親志不在此,一年前放棄了家族瓷業。可殷南卻是對瓷熱衷得很,孤身一人來到景德鎮,情願到御器廠當一個小窯工,夢想著有一天能夠成為一名御器師。
「可是啊……」殷南默默垂下頭,惘然道:「可是都已經過了一年,沒人提攜,沒人幫助,也不知道還要等多久,才能到我成為御器師的時候。」
沈瓷聽了他的話,鼻尖微微一酸。在進入御器廠這一事上,自己比殷南幸運太多,沒有資格去怨懟或苦悶什麼。她看著殷南一邊說話,一邊還不忘幫她控制著搖桿的速度,不禁心中感動,認真道:「若是這次,我能有資格跟高級御器師學習,便爭取帶上你,或是之後將精要歸納告訴你,可好?」
殷南抬頭,清亮的眼睛里閃著水光,用力點了點頭。沈瓷笑著看了看他,又轉頭看看自己手中的泥胚,自言自語般悵惘道:「首先,還要是要能有資格才行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