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步大步掙枷鎖
一隻女鬼,讀書彈琴作畫,是沒有前途的。
蒲松齡一身剩有鬚眉在,小飲能令塊壘消,她聶小倩,一隻女鬼,之所以孜孜不倦,不過是為了排遣心中有苦道不得的抑鬱,勉強算是奪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
一日,她掩卷長思,靜極思動,放下《禮記》,飄飄然出了水中居鏡湖亭。
此時荒山遠寺,水榭亭台,風動白織,一燈如豆。
鏡湖亭兩邊,新掛了兩塊用原木粗鑿出來的木匾,木匾上分別題了七個字。
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
這是聶小倩閑得無聊了,胡亂寫出來的。
她眼前無路,苦思回頭,自然是做不到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的穩如泰山的。
煙籠寒水,她一身白紗,清風出袖,皓月入懷,凌波而去。
十里小鏡湖,西邊是渡口蘭陵渡,西南邊是郭北縣。
聶小倩沒有往蘭陵渡去,而是直奔郭北縣。
自從老妖婆放鬆了對她的警惕,沒有盯梢鬼盯梢,前幾天她嘗試了一下,想要離開招魂崗,離開蘭若寺,確實是成功了。
可進了黑風林,再往前就不行了。
她咬牙往前,陰魂飄搖,整個就好像迷失在了天地之間,難受得好像要四分五裂。
不禁猜測這是陰魂太弱小了,而屍骨又被拘在老妖婆那顆老樹下面,根本走不得遠路。
不過以蘭若寺為中心的一帶似乎是極陰之地,能匯聚八方的陰煞之氣,她每天什麼都不做,都能感覺到陰煞之氣絲絲縷縷融入到自己的陰魂之中,讓她感覺自己變得越來越結實。
是的,是結實,一般的遊魂野鬼,陰魂不夠結實,一個響雷就能震散。
她被動納入陰煞之氣,確實強大了一些。
既然弱小的時候去不了,強大了一些,是不是就能走得更遠了?
這許多都是猜測,聶小倩自己也不得而知。
但為了爭取那一線生機,她無論如何都要去嘗試去做的,哪怕不能成功,甚至魂飛魄散。
坐以待斃之間,實是有大恐怖。
在小鏡湖與郭北縣之間,隔著的還是那綿延不絕的黑風林。
蘭若寺鬧鬼,到附近打柴的樵夫打獵的獵人一去不返之後,黑風林從此人跡罕至,連土匪山賊都不敢藏匿其中,唯有飛禽走獸棲息。在這銀盆大放毫光的夜晚,但聽狼號鬼哭,夜梟悲啼。
聶小倩是鬼,從來不哭,也不怕鬼哭,就更不怕狼蟲虎豹了。
何況她雖然是蘭若寺里最弱小的那一隻女鬼,但她還是有那麼一點法力的(姑且叫法力),能調動附近的陰煞之氣對敵。
譬如她一時興起,吹了口陰氣,立即把下面那群嚎月的餓狼嚇得夾著旗杆也似的尾巴,屁滾尿流慌不擇路逃亡密林深處。
夾在小鏡湖和郭北縣之間的一片黑風林大概在三四里,聶小倩在低空御風飄飛,行的是直線,底下那些長林古木阻礙不了她,所以沒一會兒她就走出了黑風林,正式朝郭北縣踏出了一步。
這是她成為女鬼以來踏出的一小步,卻也是她為之後掙脫千年老妖婆設下的枷鎖的一大步。
一步之後,她沒有感到痛苦,立即意識到情況自己所猜想的那樣,強大之後,她能走得更遠。
雖然籠牢還是那個籠牢,但在她的努力掙扎之下,寬鬆了很多很多。
自從成為聶小倩,她就再也沒有見過人煙,眼看郭北縣在即,頓時心生歡喜,加快了速度。
郭北縣這種古代的小城鎮,沒有如聶小倩想像的那樣,太陽一下山就漆黑如夜。遙遙的,反而是看見無數燈火,宛如天上的繁星,卻又比繁星多了些暖意。
等到終於進入縣城裡面,她才發現,原來郭北縣是一個人煙稠密的大縣,不是什麼小城鎮,而且夜市發達得很。
大街小巷店鋪林立,燈火煌煌,行人如織,各種小販、貨郎叫賣不絕,還有跑江湖耍雜活賣藝的在那裡吞雲吐火舞刀弄槍,一派海清河晏的太平盛世景象,絲毫沒有亂世將起的憂愁。
蘭若寺鬧鬼,然則蘭若寺早已荒廢多年,老妖婆又只在招魂崗那一小片地方作惡,沒有波及到這邊的繁華。所以郭北縣的縣民雖然都聽說過蘭若寺鬧鬼的事,卻都當作是茶餘飯後的談資,並沒有太當一回事。
鬧鬼就鬧鬼,不去那邊不就行了。何況這鬧鬼的地方,在郭北縣也不只蘭若寺那一處。
在陰間,鬼看不見人;在陽間,人看不見鬼。
除非有得道高人,不然聶小倩只要不顯形,就不用擔心被人看破自己的陰魂之身。
只是大街上行人太多,他們氣血十足,擠在一處,陽氣太過旺盛,她一弱小陰魂,躋身其間,就像大海里狂濤怒浪的一葉扁舟,隨時有傾覆的危險,所以即便行人看不見她,她也不敢在他們中間穿行。
附近感應不到什麼高人,但聶小倩還是遠遠的,一邊小心翼翼在上面飛檐走壁,滿足那一絲武林高手的老舊情懷,一邊饒有興趣的打量著周遭的繁華。
可惜的是,這繁華再盛,也都不屬於她,她甚至連融入其中都做不到。
人鬼殊途的分界,讓她心生黯然。
然而相比之下,她想了想,又感覺已然不錯。
千年老妖,的確強大,可再強大,也只能畫地為牢,連招魂崗都離不開,不敢離開。
就連小青那些女鬼,在它的束縛之下也不敢踏足郭北縣半步,因為那些女鬼不像她。她們勾引男人吸取陽氣多了,活人對她們來說是極大的誘惑,要是被放到這外面來,恐怕是忍不住這麼多誘惑的。
忍不住誘惑就會犯下大錯,極有可能牽一髮而動全身,引來法力高強的和尚道士,將她們給消滅,甚至帶累老妖婆自己。
一路貪看不盡夜市繁華,聶小倩沒有忘記的來這裡的目的。
她父親留下的那幅畫,被輾轉賣到了一家書畫店裡,她要去把畫拿回來。
書畫店不在熱鬧的夜市這邊,她一時尋不著,隨即騰空而起,在門窗牆壁間穿梭不停,卻不知怎麼地闖進了一位不知名的小姐的香閨里。
那小姐年約十四五歲,肌膚微豐,模樣平常,正握著一支筆埋頭伏案,似乎是在作畫。
聶小倩是精於畫道的,遇見同樣的愛好者不禁就靠了過去,想要看看這位小姐的畫工。
然而當她第一眼觸及畫紙時,整個陰魂就好像被晴天霹靂給擊中了似的,差點沒被擊散。
實在是她看到的事物太過匪夷所思,以至於嬌軀一震再震三震,震得一塌糊塗。
正聚精會神作畫的小姐在聶小倩靠近的時候感覺到寒意,不由的放下筆,起來拿了一件薄薄的毯子披上,然後繼續筆耕不輟。
聶小倩怎麼都想不到,她秉月夜遊,在一個殷實人家的小姐香閨里,看到的居然是這位小姐在畫辟邪畫。
就像那一部無厘頭電影里的,唐伯虎拿了狼毫在揮動,大家都以為他在作畫,沒成想是在給雞翅刷醬油。
焚琴煮鶴,大煞風景,莫過於此。
這要何等開放的程度啊,一個連碧玉初分瓜字年都未到的少女,居然心靈手巧到擁有一手出挑的辟邪畫兒手藝。
聶小倩震驚之餘,就多往那辟邪畫兒瞧了幾眼。
這古代的辟邪畫,雖然工婉細膩,但人物比例失調,寫意而不寫實。她這般也就是好奇,圖個新鮮。
從辟邪畫兒少女香閨中出來,聶小倩還陷在百思不得其解當中,直到路過另一位富貴人家的小姐香閨。
這座香閨,裝飾得清新秀氣,淡雅脫俗。
裡面一位小姐和伺候她的丫鬟,正在說著話。
「小姐,不是已經買回來了嗎,何苦費力氣再抄一遍?」
「你懂什麼,那些粗鄙的字匠印出來的書,不知沾染了多少俗氣,像《桃花誤》這般好書,非抄不能讀。」
「我確實不懂小姐你每買一本回來,都要自己動手抄一遍。」
「你看這《桃花誤》里的公子和小姐,一個草箋裁錦字,一個秀帕裹柔腸……」
聶小倩聽到這裡不禁好奇了起來,那勞什子《桃花誤》,究竟有多陽春白雪,人是書非借不能讀,你居然水平高到非抄不能讀?
她瞬移一般,一下子飄移到那小姐的几案前。
然後她看到了兩個名字,一個念頭閃過,頓時恍然大悟,想起自己曾經看過。
原來這位小姐所抄寫的,講的是在上元節放燈,一個窮書生和一位富家小姐,因為一盞桃花燈引出一連串誤會與巧合,產生種種糾葛,最後窮書生守得雲開見月明高中狀元,並與富家小姐喜結良緣的故事。
其中雖也有斑斑曲折,但萬變不離其宗,說的還是美貌小姐後花園贈金,落魄書生高中狀元,那種套路已經耳熟能詳到爛俗了的才子佳人小說。
「這種俗氣的故事真有那麼好看?」聶小倩念頭不能通達了。
她如此想著,然後腦中閃過一個念頭:「或許我可以寫篇有別於這種才子佳人,真正不落窠臼的小說出來,以免這位小姐誤入歧途。」
聶小倩的這個念頭一出,攪動陰氣,這夢裡香閨里的兩位少女就齊齊打了個寒顫。
「怎麼突然一下子變冷,要下雪了?」
「小姐你是看書看痴了,這才初秋呢,白天都還暖和得緊,哪裡就能下雪了。」
「你沒聽說過早穿棉襖午穿紗,圍著火爐吃西瓜?」
「小姐,你這話就更怪了,哪有早上穿棉襖,午間穿紗的道理。」
「所以要多讀書,增長見識,不然你這顆榆木腦袋,不知何時才能開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