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
馬健跟在陸靜笙身邊也有好幾個月了,陸靜笙辦事果決目的性明確,沒有一絲空想家的姿態,非常務實,這是馬健最欣賞這位年紀輕於他的女老闆之處。
陸靜笙和葉曉君的事他聽說過一些,沒怎麼覺得驚訝,畢竟這個圈子裡性向異於常人的多了去了,金字塔尖兒上的就沒幾個有興趣結婚生子的。她們倆一個寫劇本一個製作,配合相當默契,幾年時間就將博展做到行業龍頭位置。馬健雖沒和葉曉君怎麼接觸,也覺得她和陸靜笙應當是一類人。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葉主管啊,可是油鹽不進,特別有理想有抱負一主。和陸總完全兩類型。」製片部同事看他吃癟,有些幸災樂禍地說,「人家未來可是要得奧斯卡的藝術家,馬總您給她找這麼一活兒就是你的不對啦。」
馬健詫異:「就這樣的兩個人怎麼走到一起去的?」
「……你管人家呢。」
這件事葉曉君沒和陸靜笙說,她知道肯定和陸靜笙無關,就算陸靜笙和她在意的東西再不同,也都盡量尊重對方。
葉曉君將此事拋之腦後,攤開筆記本,滿滿的靈感筆記就像亂糟糟的墳場,讓她絲毫沒有創作的*。
她可以不在乎又一次和金桐獎失之交臂,但她不能不在乎自己存在的價值。她的劇本挽救了很多事也挽救了很多人,可是在心裡深處她知道她寫的那些東西於其初衷背道而馳。她曾經非常鄙夷商業作品,為了討好觀眾而寫的東西除了錢之外還有什麼價值?
可她的代表作呢?為了挽救為難中的博展她寫出來的東西也都是商業的產物。
理想之峰已迷失在濃霧中,不見端倪。
「那你有試著和靜笙聊你的想法嗎?關於你的理想和現在的困惑。」
筠妡心理諮詢室里,酆筠妡為稀客倒了杯水,水目的單純只為解渴,她不想讓其他飲品影響葉曉君的情緒,更影響她的判斷。
「我覺得沒必要說,事實上也不是沒說過。」葉曉君坐在柔軟的沙發上,這裡的色調依舊令她舒服,溫和的酆筠妡更像是她的家人。酆筠妡的每句話都是關懷,都在引導葉曉君說出自己最真實的想法,「可是說出來事情也不會得到解決,反而給了彼此一把刀——傷害對方的武器和出口。我和靜笙都不是隨波逐流的人,人生活了三十個年頭三觀定型之後才相遇,要改變都不是那麼簡單的事……」
「那……」酆筠妡問,「將這麼不同的你們緊緊結合在一起的是什麼呢?」
葉曉君沉默片刻,說:「是愛吧,我們愛對方。」
酆筠妡微笑:「是的,你們是在戀愛,而不是在彼此征服。你們是不同的兩個人,你們性格不同,價值觀不同,行事作風不同都很正常,你們是獨一無二的個體,不是嗎?還有比這更理所當然的事嗎?你們不是對手關係,是要攜手往前走的伴侶。」
酆筠妡稱她們聊天的地方叫會客室,很正統的家庭裝修風格,和院子隔了一道明亮的落地窗。有隻長相接近金毛巡迴獵犬模樣的狗在院子里慢悠悠地走,走兩步就卧下。它看上去老態龍鍾,對任何事情都不太感興趣。
「它叫steve,年紀有些大了。」酆筠妡解釋葉曉君正在關注的事。
「不讓它進屋來?外面那麼冷。」葉曉君有些擔心體弱的steve不能適應飄雪的十二月。
「門沒關,它想進來會自己開門,這兒是它的家。」酆筠妡說。
葉曉君發現自己總在預設一些事,比如steve不進屋是因為被阻隔,比如相同的價值觀才能相伴一生。事實上很多互補性伴侶走得更長久。
「這世界有很多種可能,曉君,去嘗試,然後以你的親身經歷總結出真正的答案,你會發現很多事情並不難。」
從酆筠妡的工作室走出來時葉曉君長長地舒了口氣。
「隨時歡迎你來找我聊聊。」酆筠妡站在門口,灰色的高領毛衣外面套著一件顏色相近的長寬羊絨外套,圍巾的花色鮮艷,隨意圈在脖子上,配合著她的微笑,像初春覆雪的枝頭綻放的第一苞嫩芽。
酆筠妡的年紀似乎比她大……一點都看不出來,說她二十齣頭應該沒人反對。
回到車裡,冰冷的空氣讓她打了個寒顫,打開暖氣時陸靜笙的電話打來了。
「你在哪兒?我以為你在公司里。」
「我……」葉曉君頓了頓說,「我來找酆小姐聊聊,剛從她的工作室出來。」
「酆筠妡?」陸靜笙問道。
「對。」
「嗯……」陸靜笙發出長長的鼻音,很細微,就像空氣流動的聲音,葉曉君知道她發出這個聲音時肯定在思考,甚至能在腦海里播放她此時的表情。
「五點多了,我這邊也忙完,今晚要不要就在外面吃,給你省省力氣。」
「原來是吃膩了我做的飯……好吧,那咱們就在外面吃,你想去哪家餐廳?」
陸靜笙趕緊解釋:「哪會,我愛吃得不得了,只是心疼你,不想你每天工作這麼累晚上回去還得泡在廚房裡。」
「有你在,我哪還會累。」
「行了就這麼決定了,我餓了,這就出發吧。」
兩個人相約hana見面,日料是她們都喜歡的料理。魚生拼盤上桌,新鮮的金槍魚腩沾了醬油,再抹點兒現磨芥末,一口吃下,又刺激又過癮。和牛肥美多汁,是無與倫比的享受。
葉曉君感嘆:「難怪你喜歡吃外面的餐廳,的確,食材這種東西是用再精湛的廚藝也彌補不了的。」
陸靜笙點頭安靜地吞魚生,小季跟著來了,她也就放開喝了兩杯。
「你今天怎麼自己找酆筠妡去了?」陸靜笙將酒杯放下,「以前死拖活拽都不去,提到酆姐的名字還跟我生氣。」
居然算舊賬,葉曉君回應道:「自己想去和被人抓去能一樣嗎……」
「所以是有心事?」
葉曉君知道她不可能不問,裝了一晚上的不在乎,最後話題還是拐到這上面來了。
「劇本原因,壓力有點大,所以找她開解開解。」
陸靜笙突然道:「你不用有壓力,我已經將他辭退了。」
葉曉君一愣:「辭退?誰?」
「馬健。」
「……」葉曉君問道,「他不是你的得力助手嗎?不久前你還在說能從他那兒學到很多,也是博展現在的支柱……如果只是因為劇本那件事,我覺得完全沒必要。咱們工作本來就是分開的,你是博展老闆,你需要掌控的是大方向,維護大利益。製作總監這麼重要的職位突然空缺會非常影響公司運營的。你……你是什麼時候辭退他的?」
陸靜笙氣定神閑:「就在剛才,我出門前。賠償金我也給了,讓他立刻走人。」
「你……」葉曉君被氣得說不出話,緩了片刻道,「靜笙,你這是在耍小孩脾氣為我出頭嗎?雖然我很感動,可是你這樣又得罪人,又會有隱患的。」
陸靜笙挑挑眉,為葉曉君盤子里放上一塊鐵板和牛肉:「我並不是在耍小孩脾氣,我明白自己在做什麼。你知道,有能力的人多了去了,可女朋友我就只有你一個。馬健值得學的地方我也都學到,現在丟了他並不可惜。作為博展的製片主管居然連自家的王牌編劇是什麼習性也不了解,這是他的失職。哦對了,說到隱患,你說得對,這樣我就將他徹底趕盡殺絕吧,逼他從這個圈子裡退出,也避免以後利益交鋒……」
「陸靜笙!」葉曉君提高聲音,在安靜的hana餐廳里就像一塊石頭投入平靜的湖水中,「噗通」一聲,驚得四周人不自覺投來目光。
葉曉君臉上發燙,重新將聲音壓回去:「我在認真給你說……」
陸靜笙一點也不生氣,反而在笑:「我也是認真在聽呀。親愛的別生氣,來吃一口肉,我打算再要一份了,美味。」
不知道是自己太作,還是陸靜笙太狠。剛從酆筠妡那邊吸收來的能量隨著一口口入腹的魚生和和牛被迅速瓦解。
小季開車送她們回家,一路上不敢說話,氣氛的確很古怪。
陸靜笙在天南海北地聊,聊得開心,葉曉君卻像埋在了焦土之中,神色黯淡。
不會又吵架了吧……小季心裡琢磨,可boss這樣哪像是吵架,比出遊還歡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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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博展尾牙是有史以來最熱鬧的一次。倆月前小季和柴臻就琢磨上這事了。經過幾番熱鬧又血腥的招牌,博展精英員工龐大,已經破了兩百,是時候搞點有意思的節目了。正好博展音樂也在走上坡,公司藝人們人盡其用也能節省一大筆開銷。
柴臻看著小季的策劃書上明目張胆地寫著「省錢」二字,不可思議地看著她:「你為什麼這麼執著於省錢?不僅自己省還幫別人省。上回買房之後一直到現在還住在那個五十多平租來的房子里吧……那房年紀比我都大,你也不怕住出個好歹來。」
小季:「這很難理解嗎?就像你喜歡抨擊別人一樣,省錢是我的愛好,我樂意看見存款尾數多幾個零我就存著!五十多平怎麼了!多溫馨!你管我!」
柴臻一副牙疼的表情將策劃書發給了行政。
博展尾牙也正好是博展二十周年,陸靜笙請帖狂派,請了環球請了實創,請了各大知名導演、製作和演員,媒體也一併邀請,尾牙搞得就像個群星晚會,新簽約的藝人里有在歌壇久負盛名的一線歌神,也有新生代唱跳組合。演員更是不愁,趁機「最新ep全球首發」。
陸靜笙坐在最中間的位置,看這場盛宴輝煌,嘴角的笑容就沒斷過。
李愛蘭打電話給她,向她道喜。她多喝了些,語氣浮躁地問:「有什麼喜?」
李愛蘭說:「像你這個年紀時我和你爸都沒你現在的成就,你永遠都是陸家的驕傲。」
陸靜笙手裡的酒杯掉在地上,碎了滿地。
「媽,你知道我的現在是用什麼換來的嗎?」她走到露台,撐著扶欄。
葉曉君本在應酬,看陸靜笙跌跌撞撞一個人出去,有些擔心,跟了出來。
「用我的過去換的。謝謝你和我爸,有你們才有我的誕生,更謝謝你們讓我明白世道險惡,明白信仰這種東西最是脆弱,崇拜更是不堪一擊。你們為人父母教子有方,讓我無比的開……」
李愛蘭掛了電話。
陸靜笙一把將電話扔出露台,轉身往屋裡走,甚至沒有看見葉曉君。
葉曉君快步跟上去,見她穿過人群,推搡了幾個人。有人發現她的異常想跟上去扶她一把。
她沒接收任何人的幫助,踏著跨年倒計時的鐘聲往台上走。
「boss?」小季一直站在舞台邊上監工。
陸靜笙問:「我讓你準備的東西準備好了嗎?」
「是說員工福利嗎?準備好了。」小季回答的時候略有心虛。
陸靜笙和小季一起上台,小季將一條連著天花板的彩繩拉到陸靜笙手裡。
陸靜笙拿來話筒說:「博展的各位同事,這一年來大家辛苦了。我陸靜笙也不會說什麼花哨的話,一向獎罰分明。今年博展的業績大家有目共睹,尾牙……也是用來開心的。」
雖然她極力保持鎮定,但醉意還是在字字句句之間隱約冒出來。
「那怎麼開心呢?」她晃了晃手裡的繩子,場下博展的員工一片期待的歡呼。
「那是什麼啊葉主管?驚喜是什麼?」好奇的員工過來問葉曉君,葉曉君真不知道。
目光和小季對上,小季看著她的眼神也非常微妙。
員工自發喊起陸靜笙的名字,一聲聲「陸總」跟應援會的口號一樣整齊又嘹亮。
陸靜笙手指壓在唇上,示意大家安靜。就在這浪歡呼停止的瞬間,她將繩子用力往下拽。
會場頂部好幾個巨大綵球忽然同時炸開,無數金粉和紅紙飄飄洒洒從天而降。葉曉君被綵球爆炸的聲音嚇了一跳,本能護頭彎腰。發現沒有危險時她和其他員工一起抬頭,金粉落在她的臉龐和肩頭,她發現飄了整個會場的紅紙是現金。
一張張嶄新的人民幣像雪花一般飄落,博展的員工都吃了一驚,驚訝聲、尖叫聲漸漸變大。
現金落在地上被人一個猛撲抱了整整一個滿懷,有一個喝多的人帶頭撿錢,一下氣氛就火熱了起來,博展的員工特別是幕後拿工資的人按捺不住,張開雙臂上天入地地撈錢。
場面立即混亂,員工們紅光滿面享受著滿天飛錢的奇觀,更是將禮義廉恥丟到一邊,盡情把錢往自己的口袋裡塞。
葉曉君望著這一幕,不可思議。
從人民幣的間隙里她看見陸靜笙站在台上,手裡的那根繩就像是神仗,她是神,掌管著凡人的喜怒哀樂。
但她是杜撰出來的神,被人寫在為了賺錢而攢出的書里的神。驕傲不可一世,又俗氣得令人髮指。
葉曉君閉上雙眼,深深吸一口氣,依舊覺得眼前的一切都讓她無比反胃,她要離開,一刻都不能逗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