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人妒英才】(?
在這個世界上,能夠使人的*上癮的事情很多,比如酒,毒品,或者性。
而能夠使人的精神上癮的事情,也不勝枚舉,這其中的一種,就是虛榮。
儘管《深海》獲獎仍是幾年以後的事,這本書卻在出版當即為於森帶來了巨大的榮譽和利益。剛剛步入大學的他被評論家們譽為文學界少見的天才而寄予厚望,書籍一版再版,屢屢都被搶購一空。作為嚴肅文學難得一見的青年作家,大眾媒體有意將他打造成一顆明星,讓他成為學生群體中的超級偶像。畢竟一個光芒萬丈的神話般完美的精神領袖,對於持久低迷的嚴肅文學產業的促進作用,是所有人都喜聞樂見的。
造星運動取得了超乎任何人想象的成功。一時間「筱」這個筆名成為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簽售會的日程一連排出兩三年,各色電視節目、學術會議、大學講座都競相邀請他出席,整個社會彷彿以他為中心掀起了一股文學的旋風。
於森就是在這種飄飄然之中被推著擠著走上了文學這條路。他非常享受被人崇拜和矚目的感覺,他覺得那種感覺就像吸毒一樣,讓他無論如何停不下來,不,也許比吸毒還要更爽。
初期的狂熱漸漸沉澱之後,所有人都翹首以盼著天才文學家的第二部作品。有一段時間,他在整個社會強加給他的光環中,在無數真假難辨的吹捧和讚許中,以為自己確實有著優於常人的造詣。畢竟那本《深海》是他用他的手敲在他的電腦里的,沒有道理另一個他能行,自己卻無法做到。
然而造物的神似乎跟他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他費盡心力所寫的第二作送到編輯手中,卻被馮悅毫不客氣地槍斃了。此後的幾次嘗試也是如此,不必馮悅多說,他自己也能夠看出新作與那本《深海》相距太遠,就算拿去出版,恐怕反而會砸了自己的牌子。久拖之下馮悅找人代筆以他的名義發表了幾個雜誌中短篇作品,反響都極為平淡。
嚴肅文學遠遠要比通俗文學更加考驗作者的靈感和洞察力,而這兩點,都非後天培養可以做到。「天道酬勤」這句話,只是庸才自我安慰的麻醉劑。天才從來都不在於勤奮,而只在於天才本身。多次的失敗讓於森不得不承認僅憑自己絕沒有辦法寫出第二本能夠再次引起矚目的作品,可是他已經太過習慣被光環包圍的感覺,讓他放棄這一切,更加絕無可能。
就是從那個時候,他開始嘗試喚醒身體中他一直竭力壓制的另一個自己。他知道自己的另一個人格有多軟弱,在這麼多年以後,他並不擔心會被筱再次奪走精神的主導權。然而,他需要筱來幫助他分擔「天才」作家的角色,他需要筱來為他寫出新的作品,使他能夠一直保持著文壇偶像的地位。
這個過程並不順利。在有些人格分裂的案例中,不同人格之間能夠相互感知到對方,甚至在意識中進行對話,不幸的是,這顯然不符合於森和筱的情況。筱對他來說永遠都是看不見摸不著的存在,甚至他與筱的距離,還要比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更遙遠。無論如何,其他人總有當面見到筱的可能,而筱蘇醒的時候,他必將陷入沉眠。
為此他做了太多的嘗試,各種極限運動,催眠,窒息療法,酗酒,性。他在私生活上放肆而不謹慎的態度,就是在這時養成的。後來他竟發現,確定能夠讓筱醒過來的方法只有一個,就是暴力。
從搏擊課程,到無數次的街頭鬥毆,到虐殺各種小型動物。筱總是在殘忍的暴力之後醒來,面對著周圍的一片狼藉,有時他的身上沾滿血跡,有時他自己會受傷,有時他恢復意識的第一眼,就會看到野貓血肉模糊的屍體。
那段時間筱對自己的厭惡積累到了極點。他想要阻止於森瘋狂的行為,卻完全無能為力。如果不繼續寫作,殘忍的暴行就會進一步升級。他只能不斷在自己身上製造著大大小小各種傷口,藉由疼痛,來求得內心最後的一絲安逸。
新作取得了更大的成功,於森所收穫讚美和追捧達到了空前的高度。人們所接觸的永遠是他儒雅開朗的外表,甚至偶爾曝出的緋聞都成了恰到好處的花邊點綴和香辛料,至於他的陰暗面,從來沒有公之於眾。
把表面上的這一片光輝繁華推上絕路的,是人世間最冷漠無情的一條真理:回報遞減。普通的刺激漸漸無法再對筱產生作用,而早就食髓知味的於森根本不想在這種時候停下,為此他一步步走向更深的黑暗,直到最後——
他殺了一個人。
故事是生活的比喻。這一點在《blues》中得到了尤其嚴格的體現。當走投無路的筱去找月川的時候,他因為與柯睦的結識所欠下的,並不是那巨額的六十萬,而是一條人命。
一筆,永遠不可能還得清的債務。
這個決定成為了他短暫而破碎的一生之中最為後悔的一個決定。在刑辯界叱吒風雲的月川做了跟當年的律師一模一樣的事,甚至做得還要更漂亮、完美而無懈可擊——月川甚至沒用拖到開庭。打著偽證擦邊球的證據,取證程序上的異議,加上一點點錦上添花的人際,案子送到檢察院手裡的時候,連公安自己都覺得,合法的證據根本不夠指控於森就是嫌犯。
這時候陳月川這個名字就顯得尤其刺耳了。儘管刑案中檢方指控所用的證據很多時候都不能算嚴格符合程序法,大多數時候,這些證據也確實常常被法院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採納,但對手是月川這個幾次三番從刑場上往回搶人的刑辯大律,任何一個微小的漏洞,無疑都會被抓住窮追猛打,絕對沒有矇混過關的可能。案子就算起訴到法院大概率也會判無罪,檢察院拖了一個月,終於決定還是少給自己找麻煩,直接不予起訴。
沒人能說清楚月川做的這件事到底是對還是不對,對月川來說,他只是想保護那個軟弱而善良的孩子,那個他從少年時代起就習慣了去保護和照顧的人。連他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那種根深蒂固的責任感幾乎溶進他的血液,哪怕雙方十幾年未見,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
對月川來說,他只是想保護自己在心裡默默愛了幾乎一輩子的人。因為種種原因而分別的這十幾年,知道在筱最痛苦無助的時候,自己卻沒能陪伴左右,後來每次想起,都幾乎讓他的心疼得滴血。
然而,這樣的結果卻讓筱徹底被負罪感壓垮了。他怎麼能說他是清白的呢?畢竟那是他,用他的手,親手結束了一個完全無辜的人的性命。而他卻不必為此承擔任何責任,甚至連當年他的父親所承受的區區七年牢獄之災,都沒有。
更可怕的是,只要另一個自己不消失,對他而言永無止境的地獄,就還會繼續下去。
被無罪釋放的那天,在他短暫而破碎的一生之中,他唯一一次,跟月川大吵了一架。有些情緒,憤怒、恐懼、怨恨,在他心裡壓抑了太久,一旦決堤,便再無法抑止。
那場吵架的最後,兩個人都流著眼淚,決定自此永訣,黃泉路上,再不相見。
這像是一個久遠的誓言,但它的應驗卻快得超乎想象——第二天的報紙頭版頭條曝出,著名青年作家於森因過量注射可卡因陷入深度昏迷,又在醫院兩天的搶救之後,被醫生宣布腦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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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薇終於自暴自棄般地低下頭別過臉去,臉龐整個都沉入黑暗之中。
筱在原地蹲下來,默默望著潔白的月光下,兩人印在地上的影子。
——如果不是你的話……
他無數次想過這個問題。他和於森,到底是誰欠了誰一輩子?
這個問題絕對無法用一個簡單的先來後到來回答。年幼的他是那麼軟弱怯懦,如果不是於森的出現,也許也根本不會有後來的他。就像毛毛蟲,因為懼怕著外面的世界而不敢破繭成蝶,終將死在蛹中。
他永遠做不到的一切,於森都做到了。
物競天擇的道理大概也同樣適用於他們之間。並不是於森強佔了他的位置,而是這個社會選擇了更適合存在一方。太多的歷史都在反覆訴說著相似的故事,真正的天賦異稟者,往往一生凄慘。相比一個軟弱而疏離的天才,社會更需要的是強大務實的普通人。
筱是於森生命中全部的黑暗。他所懷的才華,像是毒蛇的誘惑之果,雖然甘甜無比,卻有著劇毒,引人一步步墮向更深的罪惡,從此泥足深陷,萬劫不復。
如果沒有筱的話,於森自己的路會走得更加踏實而端正。於森本就有著積極的個性,懂得堅持,懂得刻苦不放棄,到哪裡都很容易受到歡迎和接納。
如果沒有筱的話,於森會是一個更為平凡而正直的人,會與張雨薇經歷一段平凡的愛情,會是一個稱職的丈夫,稱職的父親,會擁有那麼多的幸福……
如果沒有筱的話……
「雨薇,你不會知道,我多希望我從來沒有存在過,一天都沒有……我的這種想法,大概比你還要強上百倍……」筱把下巴支在膝蓋上,手指慢慢地描地上陰影的邊際,用幾乎哽咽的嗓音,慢慢地說著。
「我曾經絞盡腦汁地想,我的存在給我周圍的人帶來過任何一件好事情嗎?我的身邊總是伴隨著暴力和傷害,是我,毀了你愛的那個人一生……」
他的手指在陰影的稜角處停頓了好一會,而後深吸了一口氣,再開口的時候,音量輕如耳語,彷彿在說一件連自己都無法相信的事。
「可是啊雨薇……可是,如果沒有我的話,如果沒有那本書的話……你大概就見不到他了啊……」
——這能不能算是,我所做的唯一一件好事情?
良久的沉默。一片不大的雲彩擋住了月光,整個房間都陷入黑暗。
之後,筱聽見張雨薇用極小極小的聲音說了一句話,聲線帶著哭腔和深沉的疲憊。因為聲音太小,他花了一會,才慢慢在大腦中拼湊出這句話是什麼。
——筱,為什麼我愛的人,不是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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