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所謂刑辯
有十秒鐘左右的時間,三個人誰都沒有說話,整個會議室都陷入一種非常詭異的冷場之中。然後筱猛地笑出聲來,又覺得實在不妥,笑到一半就換成一聲咳嗽加以掩飾,還是被張銀江狠狠瞪了一眼。
「張女士,法律諮詢的收費標準通常是不滿一小時按一小時記,剛剛我們聊了46分鐘,但大部分時候都是您在說。以防被人說我不夠負責,我還是向您解釋兩件事情,希望能對您有所幫助。」月川還是一貫不疾不徐的調子,一邊解說還一邊搭配著非常誠懇的手勢。
「第一,我國刑法236條所規定的強_奸罪,是指違背婦女意志,強行與之發生性關係的行為。從犯罪構成上講,這項罪名是否成立,與被侵害的女性所從事的職業毫無關係。通俗一點說,那位劉小姐是否從事性服務行業,對強_奸罪的認定並沒有影響。」
「可是……」張銀江急著想要辯解,一個可是之後卻好像自己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月川等了一會,確認她沒下文了,才繼續自己的話。
「第二,聽您的敘述劉小姐似乎是在與令公子的爭執中被他殺死。無論令公子主觀上是故意的還是失手所致,這件案子都已經構成提起公訴的標準,檢查機關必須介入。取得被害人家屬的諒解可以作為法院從輕量刑一種考慮,但在現在的情況下,即便被害人家屬願意通過錢來『私了』,在法律上也是不可能實現的。」
月川說完就站起身來,還是端著自己的馬克杯,向張銀江微點了點頭表示歉意。「我得為今天讓您等了這麼久再次向您道歉,等下我會叫秘書送您出去。希望令公子的案子一切順利。」
他丟下這句話就大步往會議室門外走去,張銀江還愣在當場半天沒反應過來,直到筱跟著月川走出很遠了,才聽到她跟工作人員爭吵的聲音。
一回到月川的辦公室,筱就忍不住大笑起來,捂著嘴一直笑了好半天才勉強停住。
「陳律師,你看到了嗎?那女的臉都綠了……這種人就活該沒人給他辯護,判死刑才解氣!你剛才簡直不能更棒啊,大讚!你不心疼么就這麼兩百萬沒了喲?那可是兩百萬啊,干點啥不好……」
某種意義上,刑辯律師所維護的往往是道德甚至法律譴責的行為。律師做到月川這個地位,就算自己不去找,各種大案重案都會來找他。很多時候當事人本就是罪大惡極之輩,也許案子還沒開審,社會上已經一片「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的吼聲。筱還真的擔心月川會是為了錢昧著良心去給殺人魔頭脫罪的人,結果剛才這番交鋒,讓他好好地出了口惡氣之餘,也對月川的為人稍稍放心了一點。
月川眼中毫無笑意,放下水杯在沙發上坐下來,反覆揉著額角,顯得有些疲憊。
「錢好賺不是這麼個賺法。這個案子沒什麼可辯的地方,我當然不會接。就跟醫生不會費力氣救一個死透了的人是一個道理。看那女人的態度,我要是攙和進去,可能很難全身而退。這種事早有前車之鑒,我可不打算年紀輕輕就也去當個『著名非律師』。」
他停頓了一下,朝筱招了招手。「過來陪我坐一會。」
「哦……哦。」筱覺得自己的大腦花了幾秒鐘才終於接收到這個突兀的信號,猶豫再三還是走過去,在離月川半個人遠的位置坐下來。還沒坐穩就被月川扳著肩膀攬進懷裡,想要掙扎著起身的時候,男人低下頭,在他的髮際輕吻了一下。
筱徹底被這一串動作搞糊塗了,一時也忘了起來,就這麼傾斜著身子靠在月川肩膀上。
「你也覺得好律師就是再證據確鑿的案子,再惡貫滿盈的人,僅憑一張嘴就能辯成無罪嗎?哪有那麼神的事情……不然這個社會的法律秩序不是要崩潰了么?」月川這樣說著,語氣極冷,彷彿自己也並不相信自己所說的話。
「我到現在還記得,我小學一年級那個暑假住在我一位阿姨家裡。那天晚上只有我跟她在,家裡進了賊。在發現有人撬鎖的時候我們已經報了警,但是警察一直沒有來。後來她把我關進一個大衣櫃裡面,自己拿了把刀準備跟那幾個賊對峙。可是搶匪一共有三個人,各個都是身強體壯的大漢,她一個女人,根本不可能打得過他們。他們見她反抗,也害怕驚動鄰居,就殺死了她,在她身上……捅了17刀,整個房間里到處都是血……那時我就躲在衣櫃里,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筱分明感到月川摟著自己的手臂因為恐懼和憤怒而劇烈地發抖,甚至搭在他肩膀上的手都下意識用了更大的力氣,掐得他微有些疼痛,觸感卻是一片冰涼。
「警察在兇手離開了50分鐘之後才終於趕到。那三個人顯然是慣犯,手法非常老道,在現場沒有查出任何有用的線索。這件案子成了一樁無頭懸案。我以為事情到這裡都結束了……但是一年半之後,三人中的兩個因為入室盜竊被抓,警察在調查的過程中還牽扯出他們以往的罪狀,檢察院便把這些案子和我阿姨的案子合併起訴。那是我這一輩子參加的第一場刑案,作為訴方的證人。」
月川把臉埋進筱的髮絲中,深吸了口氣。
「你能想象我看到他們的照片時那種感覺嗎?我覺得我的血液簡直要從血管里迸出來,我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在高聲叫囂著:就是他們!那三個人的樣子我這輩子都忘不了,那副惡毒而猥瑣的嘴臉,骯髒的頭髮,發黃的牙齒,還有身上噁心的肥肉……我絕不可能弄錯,就是他們!……但辯護律師提供了兩個人在案發當時的不在場證明,辯稱我案發時只有6歲,屬於無民事行為能力人,又受到過度驚嚇,記憶可能存在錯誤,請求法院不採納我的證言。他確實成功了。最後法院僅以盜竊罪判他們有期徒刑8年……」
「月川……」筱想說些什麼,心裡卻一片荒涼,想了半天也沒想到一句安慰的話來。
即便是對法律知之甚少的筱也能夠明白,當時那位律師的辯護意見,在邏輯上是成立的。很可能是罪犯提供了偽證,如果律師對此不知情的話,他所做的事並沒有錯。然而結果上他卻成了殺人犯的幫凶,僅憑一張嘴,為兩個殘暴的殺人犯洗脫了罪名。
月川自己就是這種事件的受害者。也許正是這件事成為了他潛心鑽研刑法的動因,做的是刑事辯護,內心深處所堅持的,仍是罰當其罪。
——筱對這些全都一無所知。在他完成的《Blues》殘篇中,關於月川的設定只有那麼簡單而潦草的幾筆,順風順水家庭和睦,刑法學的逸才,年紀輕輕就在刑辯律師界混出了名堂的高級白領。至於他的暗面性格如何,是不是也經歷過痛苦和挫折,身處刑辯這個灰色地帶,他到底是什麼顏色,筱自己也並不清楚。
最初穿到這個世界,他只把這件事當做是雪夜姬嫌神仙的生活太過無聊,為了打發時間跟他所開的一個劣質的玩笑;只把這裡當成是一場真人版的文字冒險遊戲,心裡想著趕快草草通關拍屁股走人才是正經事。
但與月川接觸的這兩天,一切都像是重新認識一個人的過程,太多的事情出乎他的預料和掌控,其中有的讓他惱怒,有的讓他氣憤,也有一些讓他覺得激爽、溫暖、感動。
好像在坐他身邊把他摟進懷裡的陳月川,並不是他自己在十幾年前腦補出的二次元遊戲角色,而是一個有血有肉,活生生的男人。
他得承認,這個人在某些地方吸引著他,讓他覺得,有那麼一點……
……動心?
想到這裡筱心裡咯噔一聲,猛地從月川懷裡掙出來坐得筆直,又覺得這樣還不夠,便站起身連走了幾步退到離那個沙發最遠的角落,擺出一個「你別過來啊,我的拳頭可沒長眼睛」的姿勢。
對……對一個遊戲角色動……動心神馬的,也太喪心病狂了。不不不,這一定是錯覺,一定是錯覺……
月川怔怔地看著筱莫名其妙的反應,終於在筱扎出那個搖搖欲墜的馬步時笑出聲來。「你在鬧什麼啊?」
「我——我……」筱一開口還氣勢洶洶的,隨即發現這事實在沒辦法解釋,也就泄了氣。結果剛一放鬆就覺得后腰一陣酸麻難忍,搞得他用手扶著腰像個老頭似的弓下身去。
「怎麼了?」月川嚇了一跳,忙走過來想扶他。筱苦著臉擺了擺手。
「剛才被你那麼摟著,姿勢太奇怪把腰壓麻了,坐著還不覺得,站起來才發現……」
所以說陳月川這個人,用兩個字概括,其實是「冤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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