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瘋子
半個月後,河北某墓園。
一身風衣的墨暮橋走在墓園的小道之上,看著迎面不時走來的那些個掃墓結束的男女老少。他們大部分臉上都沒有悲痛,就如同是來走親戚的一樣,大家相聚歡談,又道別回家。
墨暮橋穿過一座座墓碑,來到墓園角落邊上,在一個沒有照片的墓碑前停下,放下手中的鬱金香,又蹲下從口袋中拿出一袋袋好不容易買來的零食。
這些個零食差不多在上世紀末都消失了,他花了很大的功夫才買來。
墨暮橋盤腿坐下,面無表情的盯著墓碑,聆聽著周圍傳來的低聲細語,他有些迷糊了,不知道那些到底是人在說話,還是鬼魂的沉吟。
許久,墨暮橋抬眼看著蔚藍的天空,看著從頭頂呼啦飛過的白鴿,臉上終於有了點笑容。
「我就知道你會來這裡。」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墨暮橋一愣,側身看著從小道上杵著拐杖慢慢走來的鄭蒼穹。
墨暮橋笑了笑,用衣袖抹去旁邊地面的灰塵:「坐吧。」
鄭蒼穹放下拐杖,慢慢坐下,也看著那座沒有照片,連名字都被人故意劃去的墓碑,笑道:「自己祭拜自己,到底是什麼感覺?」
墨暮橋眉毛一挑:「準確的說,是祭拜過去的自己,我這輩子死了好幾回,不過記憶最深刻的就是第一回,我一直在想,我真正的靈魂也許在那時候就被埋葬在這裡了。」
墨暮橋說完,又看向鬱金香:「離開中國,去澳大利亞的時候,我記憶最深刻的就是這種花,我一直不知道那叫什麼花,後來長大之後,才知道,那叫鬱金香。」
鄭蒼穹也看向那花:「以前我在醫院種了不少的鬱金香,自從當年連九棋出事之後,我就把鬱金香都鏟了,就在房間內留下了一盆,這盆花,在後來我從錢修業那得知你的死訊后,也扔了,沒想到你還記得。」
墨暮橋笑著指著自己的腦袋道:「我的記性很好的。」
鄭蒼穹嘆了一口氣:「你就準備這麼不辭而別?刑術他們還在四處找你呢。」
「警察也在找我。」墨暮橋的臉色沉了下去,「我是罪犯,殺人犯,我殺了很多無辜的人。」
鄭蒼穹看著他:「那你準備怎麼辦?一直逃?還是說找個安靜的地方尋思贖罪?」
墨暮橋搖頭:「我不會逃,我只是想先贖罪,然後再去接受審判,您說得對,沒有規矩不成方圓。」
鄭蒼穹又問:「那你準備怎麼贖罪?」
「庫斯科公司在新幾內亞有一個地庫,那裡放了很多他們這些年來搜刮到的古董財寶之類的東西,我準備去將那個地庫找出來,然後把一些古董呀之類的東西捐給博物館,其他的一些就變賣了捐給慈善機構。」墨暮橋說到這,看著鄭蒼穹又解釋道,「我之所以沒有把這件事說出來,是因為我擔心這個地庫又會引起血雨腥風,所以便決定自己偷偷去做。」
鄭蒼穹點頭:「嗯,這樣做比較妥當,就算是告訴警方,也很麻煩,畢竟那是在新幾內亞。」
墨暮橋說完起身:「差不多了,我該出發了。」
鄭蒼穹知道也無法挽留他,只好杵著拐杖也起身道:「那就祝你一路順風,等你回來的時候,我會去監獄看你的。」
墨暮橋笑著點點頭,剛走了一步,又退回來:「老鄭,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
鄭蒼穹道:「你說。」
「如果……我是說如果啊。」墨暮橋欲言又止的模樣,「當年我沒病,挺健康的,你是不是真的會將我和刑術替換了?」
鄭蒼穹面無表情道:「那你怎麼不想想,其實刑術才是那個男嬰,而你才是連九棋真正的兒子呢?」
墨暮橋先是一愣,隨後笑道:「別逗我了。」
鄭蒼穹咧嘴一笑:「那不就對了嗎?過去的事情還想那麼多幹什麼。」
「再見!」墨暮橋伸出手去,與鄭蒼穹的手握在一起,「老頭兒,這輩子能認識你,是我的幸運。」
鄭蒼穹點頭:「也是我的。」
墨暮橋走向墓園外,而鄭蒼穹則杵著拐杖依然獃獃地看著那個墓碑,長嘆一口氣,自語道:「如果我當年不那麼信任錢修業,恐怕你的人生不會是這樣,對不起,暮橋。」
墨暮橋在穿過墓園中那個小樹林的時候,突然停了下來,微微側身看著在樹林中那個穿著西服,披著風衣,卻少了一隻胳膊的男人,他從男人站立的姿勢,還有雙眼中流露出的東西能看出,這是一個身經百戰的軍人,而且明顯是沖著他來的。
「您好,請問您是墨暮橋吧?」男人說話了,臉上沒有任何錶情。
墨暮橋點頭:「有什麼事嗎?還是說,你是來帶我走的?」
「有件事需要你幫忙。」男人慢慢上前,「同時,也是來帶你走的。」
墨暮橋眉頭一皺,剛想要有所行動的時候,男子舉起胳膊道:「別輕舉妄動,周圍現在至少有五支槍瞄著你的腦袋,相信我,這些人都是千里挑一的神槍手,再說了,就算沒有他們,我單憑這一隻手,就能制服你。」
墨暮橋用冷笑回應了男子。
男子笑了,按下耳旁的通話器:「各小組注意,不要開火,我和這位先生練練手。」
男子說完,放下手道:「來吧,我讓你先出手,不過說好了,你要是輸了,你就得老老實實跟著我走。」
男子說完,墨暮橋突然間閃電般出手朝著男子的咽喉襲去,出手便是殺招,因為他能感覺到這個男人並不是危言聳聽。
就在墨暮橋的手剛襲到男子咽喉前的時候,男子突然間向後退了一步,同時出手打在墨暮橋的肘關節上,再向前一步,一拳打在他的腋窩下方,等受傷的墨暮橋因為疼痛遲鈍的瞬間,男子身形又是一變,來到了墨暮橋的身後,抬手捏住了他的後頸。
男子冷冷道:「我如果現在稍微一用力,你下半輩子就只能躺床上了。」
墨暮橋站在那,額頭的汗水滲了出來,問:「你到底是誰?」
男子鬆開手,轉身離開:「跟我來吧!」
墨暮橋下意識摸著自己被擊打過的部位,扭頭看著那男子的背影,遲疑了一下,但還是抬腳跟了上去。
……
一天後,哈爾濱,圳陽優撫醫院頂層特殊監護室外。
刑術、連九棋、馬菲站在窗口,看著躺在裡邊依然昏迷不醒的楊徵俠。
穿著一身白大褂的刑國棟上前來,站在幾人的中間,看著裡邊。
刑術開口問:「爸,原來你和楊徵俠是同學?當年還參與過墨暮橋的腹部腫瘤手術?」
刑國棟點頭:「對,楊徵俠是個天才,但在那個時候,他的心理就已經出了問題,從那天開始,他就像個影子一樣活著。」
馬菲不理解:「像個影子一樣活著?什麼意思?」
刑國棟看向刑術:「你真的不記得楊徵俠是誰了?」
刑術很納悶:「什麼意思?我認識他?我怎麼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了。」
「楊徵俠是我學生時代,唯一的一個全科生。」刑國棟嘆了一口氣,「所謂全科生,就是當時在醫學範疇內的所有,他都學習,而且成績都不錯,那時候我就發現他的心理有問題,他總是在變,今天高高興興,明天卻要自殺,你好不容易將他救下來,他睡一覺之後,又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所以,後來我想盡辦法把他留在了醫院當中,那時候,他就住在你師父的隔壁,你對他沒有任何印象的原因,就在於,他每天都在不斷的變化,今天是這個人,明天又是那個人。」
「等等!」刑術想起來了什麼,「你是說師父一開始就認識他?」
刑國棟點頭:「不僅認識,而且關係非常不錯,楊徵俠很喜歡聽你師父說過去的那些故事,他不自覺的把自己代入到故事當中,你仔細回想下,你師父的某些觀點是不是和徐有的一模一樣?只不過徐有的更偏激。」
連九棋聽到這裡脫口而出:「你是指,徐有認為地下的東西應該永久留在地下的這回事?」
刑國棟點頭:「沒錯,你師父將這個觀點告訴給了楊徵俠,而楊徵俠將自己當做了一個逐貨師,也將這個觀點灌輸給了徐有。」
刑術搖頭:「不對呀,我記得在錢修業給警方的口供中,特地說了,在奇門中,墨暮橋特地給錢修業說了關於楊徵俠的過去,他做了詳細的調查,楊徵俠不是教授嗎?而且還教過那麼多的學生?」
「他的確是個教授,一直都是,但是他只帶過一個學生,那就是徐有。」鄭蒼穹的聲音從走廊傳來。
眾人轉身,看著鄭蒼穹慢慢走來,走到窗口,看著裡邊的楊徵俠:「他的確有病,但也的確有知識,同時,身為大學教授的他,因為得了這種罕見的精神病,也成為了一個特殊的研究對象,但是不能讓他自己知道自己是研究對象,所以,學校對外宣稱的是另外一回事,他給大部分學生授課的時候,實際上他屬於被學生臨床研究的階段,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罷了。」
連九棋道:「這樣做合適嗎?」
「的確不合適,但也沒有任何辦法。」刑國棟搖頭,「這是我想出來的辦法,我是希望在這個階段中,觀察他,看看能不能找到癥結所在,畢竟,我都不知道,真正的楊徵俠是什麼樣的,不過,當年若沒有他,我們也無法給墨暮橋做那個手術,當時就沒有人敢做那個手術,因為私下做手術,出事了,沒有人敢負責,也是違法的。」
鄭蒼穹點頭道:「但是楊徵俠卻做了那個手術,救了墨暮橋,若不是他,墨暮橋活不到一歲。」
馬菲明白了:「徐有後來讀書的時候,選修了心理學,來這裡研究楊徵俠的時候,卻被楊徵俠影響了?換言之,就是被楊徵俠進行了所謂的人格培養?」
刑國棟道:「差不多吧,應該是這樣。」
刑術仔細回憶著,又湊近玻璃看著床上的楊徵俠:「但是,為什麼,我對他一點兒印象都沒有?」
鄭蒼穹也看向裡邊,解釋道:「第一,那時候你還小,第二,我後來讓你父親將楊徵俠弄到其他樓層去了,不讓他接近你,因為我發現,楊徵俠在試圖影響你。」
刑術渾身一震,看著窗戶中,又扭頭看著鄭蒼穹。連九棋和馬菲也無比吃驚。
刑術問:「影響我?」
鄭蒼穹道:「是的,他最早下手的不是徐有,而是你,我發現這一點之後,立即告訴你父親,把他弄到了其他地方,從那之後,你再也沒有見過他,不過楊徵俠後來逃跑了,就是從那雙千年烏香筷現世之後,他就跑了,那時候我想,他應該是把自己代入了某種角色當中,也在私下研究著這些,但是隔行如隔山,他始終沒有專業知識,所以,他將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徐有的身上。」
馬菲問:「徐有可是盛豐挑出來的棋子呀?」
鄭蒼穹看著馬菲道:「你以為楊徵俠為何要選上徐有?」
連九棋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但實際上楊徵俠對整件事的影響是很小的,師父,我不理解,為什麼你在去氣門的時候,偏偏要想辦法告訴楊徵俠呢?為什麼要讓他帶著徐有去那裡?」
連九棋問完,沒等鄭蒼穹回答,刑國棟便道:「我還有點事要忙,你們聊吧。」
說完,臉色有些難看的刑國棟轉身離開,臨走前,有意看了一眼鄭蒼穹。
鄭蒼穹也不說話,一直等到刑國棟走遠了,這才道:「其實,我當時對我布下的那個局並沒有抱太大的希望,因為漏洞挺多的,其中哪一個步驟出了問題,都有可能導致全盤皆輸,所以,我才想到了楊徵俠。」
刑術、連九棋和馬菲還是聽不懂,都一起搖了搖頭。
鄭蒼穹解釋道:「用刑國棟的話來說,楊徵俠一直找不到自己的真實人格,亦或者說,這個人從小到大體內就存在數個人格,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所以一直在尋找,最後他終於將自己定義成為了一個逐貨師,卻發現,實際上自己對那些東西完全不懂,他也沒有時間再從頭學起,那時候,他遇到了徐有,徐有本身具備一定的專業知識,但徐有畢竟不是他,他開始對徐有進行人格培養,試圖將自己身體內的那些人格都弄進徐有的大腦裡邊去,換句話說,他把徐有當做了另外一個自己,最終試圖讓徐有代替自己活下去,成為自己希望成為的那種人。」
馬菲感嘆道:「真是太可怕了,世界上怎麼還會有這樣的人?」
連九棋此時卻在想另外一個問題,很關鍵的問題,但他不敢說出來。
刑術沉思了許久,終於抬眼看著鄭蒼穹道:「師父,你一開始的目的,是希望將楊徵俠變成你的武器,對嗎?」
馬菲納悶:「武器?」
刑術點頭:「楊徵俠是個精神病,而且是個可控的精神病,但在醫學上,精神病卻無法有可控這麼一說,在法律上更沒有,所以,師父一開始估計想到的是,讓楊徵俠和徐有扮演劊子手這個角色,如果是他們其中之一殺死了錢修業,或者殺死了其他人,在法律層面上,就無法對他們進行定罪,這樣,這兩個人既不會進監獄,也完成了師父想徹底除掉錢修業的目的。」
馬菲和連九棋都看著鄭蒼穹,沒想到鄭蒼穹竟然還下了這麼一步可怕的棋。
「對,差不多就是這樣。」鄭蒼穹杵著拐杖,看著躺在床上的楊徵俠,「楊徵俠即便是個非常聰明的人,但依然是個瘋子,我知道,當年他就試圖對我進行影響,可是失敗了,對付這種影響,最簡單的辦法就是一開始順著他的思維往下進行,但在關鍵點打斷他,他就會急躁,失望,這個時候,你再假意順著他的思維,他又會重新燃起希望,這樣重複幾次,他才會徹底放棄,最終被你影響……」
刑術此時終於明白刑國棟走之前,為什麼要用那種眼神看鄭蒼穹一眼,那是因為刑國棟早就知道當年鄭蒼穹對楊徵俠做了什麼。
連九棋認真地問:「師父,你為什麼要去試著影響楊徵俠呢?」
鄭蒼穹站在那,許久才道:「因為刑術。」
刑術再次一愣:「因為我?因為他影響我,你才影響他?」
馬菲不合時宜地說了句:「這在邏輯上說不通吧?」
鄭蒼穹淡淡地說:「刑術,如果我說,那時候的你,有嚴重的心理疾病,也就是自閉症,你信嗎?」
刑術站在那,渾身冰涼,然後使勁搖頭:「不信!我完全沒有那部分的記憶!」
連九棋和馬菲也吃驚地看著刑術,完全不相信鄭蒼穹說的話。
「一個得了自閉症的孩子,一個多重人格的心理學教授,加上一個在他人眼中是個半瘋子的老頭兒,還有一個精神病權威。」鄭蒼穹苦笑道,「半瘋子老頭兒因為對孩子父母的愧疚,一心想要治好這個孩子,而精神病權威,也就是這個孩子的養父卻認為那孩子的心理疾病是在這個醫院裡邊導致的,如果離開這座醫院,或許會好很多,但是那個半瘋子老頭兒卻不願意讓這個孩子離開自己的身邊,他怕這孩子離開他的視線,他就再也看不到他了,他的罪孽也就更深了……」
刑術站在那,就好像陷入了一個混亂的漩渦一樣,他抱著自己的腦袋蹲下來,發現自己對兒時的記憶是那麼的模糊,記起來的只是一個個人名,根本記不清楚一張清晰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