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崔放
出了營帳,孔瑄帶著二人走向營后,馬鳴聲漸漸清晰,藍徽容側頭見孔瑄略帶微笑,便有些心情雀躍,待得見他將青雲牽出來交至自己手中,終忍不住開顏而笑,輕撫著歡快刨蹄的青雲,轉頭正待說聲多謝:「公子,多———」
瞬間她又覺得有些不服氣,急忙改口:「多少算你還有些良心,沒有虐待我家青雲,也知道將它還舊主。」只是她臉上由欣喜神情迅即轉為嘲侃神色,未免有些滑稽,崔放看在眼內,嘻地一聲輕笑出來。
孔瑄見藍徽容面上神情由愉悅轉為輕嘲,極為俏皮生動,倒與平時那個沉默寡言、面色冷清的方校尉頗為不同,忍不住細細看了她兩眼,藍徽容忙收眉斂目,縱身上馬,孔瑄愣得一瞬,輕輕搖了搖頭,也縱馬出了軍營。
出得軍營,孔瑄便自馬側取下一頂竹帽戴在了頭上,躲過毒辣的日頭,他輕扣韁繩,任身下駿馬賓士,身軀巍然不動,意態悠閑,多數時間還閉目養神,似睡非睡。
藍徽容看在眼內,微感訝異,崔放卻好似見慣了孔瑄這等形狀,不久也從行囊中取出一頂竹帽,戴在了頭上,而且也學著孔瑄模樣,悠然自得。
藍徽容見狀笑了一笑,行得一陣,看見路邊山上生長著大蒲葉,飛身下馬,摘了幾片下來,坐回馬上,用葉筋穿住,也系在了頭上。
「你倒是學得挺快的嘛。」崔放笑道。
「既然你我都是公子的隨從,自當統一行動了。」藍徽容將大蒲葉頂在頭上,嘴裡咀嚼著順手摘下來的青羅葉,一股清甜沁入舌尖,滲至五臟六腑,忍不住輕嘆了一口氣。
崔放在旁看著,圓臉上露出艷羨的神情:「方校———,啊不,阿清哥,你手上是什麼好東西?」
藍徽容自騎回青雲,又出了軍營,渾身輕鬆,見這崔放粉雪可愛,忽然想起了二伯父的小兒子藍文容,那小子大概算是藍家唯一沒有被勢利和庸俗所污濁的孩子,也是崔放這般年紀,也是這般討人喜歡,儘管別人都看不起自己這個孤女,他卻總是得空就粘著自己,談天說地,也不知他現在怎麼樣了,有沒有想著這個無端失蹤的堂姐?
曾幾何時,因被堂兄堂姐們取笑父親沒有兒子,自己是那般渴望有一個這麼可愛的親弟弟,便纏著母親,要她再為自己生一個弟弟,母親卻撫著自己的面頰含笑說:「容兒,母親有你一個足矣,你雖是女兒身,卻勝過男兒百倍,你要記住,這世間,有多少男兒不如咱們女子的。」
見她有些怔,崔放將嘴一撇:「小氣樣,有什麼了不起的。」
藍徽容掌不住笑了出來,將手中青羅葉悉數遞到崔放手中,崔放也不客氣,塞入嘴中,不一會也輕嘆了一口氣:「唉,真是好東西。」
藍徽容見他甚是得趣,又躍身下馬,去山邊摘了一些刺兒果趕上去遞給崔放,崔放眉開眼笑,收入懷中,卻驅騎趕到前面孔瑄身邊,獻寶似的將青羅葉和刺兒果遞了一些給他,見孔瑄收下,極是開心,策馬奔到了前面,嘴裡還唱起了小曲。
孔瑄回過頭來,輕拋著手中刺兒果:「謝了!」
藍徽容輕夾馬肚,青雲歡快撒蹄,趕到了孔瑄身邊,不知是受崔放感染,還是出了軍營渾身自在,見孔瑄吃那刺兒果吃得極是坦然,藍徽容忽然促狹心起,眯著眼吟道:「投我賊盜,報之瓊漿也」。
孔瑄愣了一下,片刻后笑將起來,越笑越是得意,清俊的面容上波瀾起伏,蕩氣迴腸,藍徽容慢慢醒悟過來,面上一紅,知自己圖一時痛快,譏諷他偷馬,卻沒想到這詩的后兩句。
孔瑄得意笑著,一邊咬著刺兒果,一邊搖頭晃腦大聲吟道:「匪以為報,永以為好也!」
崔放聽得他的聲音,撥轉馬頭回來,笑問道:「公子,又是哪位姑娘要和你永以為好啊?」
「多著呢,不但有姑娘,還有俊小子。」孔瑄瞥了一眼藍徽容,笑得極為狡黠。
崔放一愣:「公子這話說得,天香館的兔兒爺們不是已讓侯爺和您打得兩個月起不了床嗎?哪裡來的俊小子?」
孔瑄笑得雙肩直抖,聲音悶在了胸腔內,藍徽容恨不得在他那臉上揍上一拳,強自忍了下來,不再說話,板著面孔跟在了孔瑄馬後。
崔放小孩心性,說過就丟,轉瞬又跑到了二人前面,藍徽容見他稚氣模樣,不禁搖了搖頭,卻聽得溫和的聲音響起:「阿清。」
藍徽容側頭望去,只見孔瑄已收起笑容,專註地望著自己,忙應道:「是,公子。」
「那日盜你馬兒,實是情非得已,有緊急軍情趕著送至王爺手中,所以需抄山路,從山上下來正好見到青雲,一時情急,還望你諒解。」孔瑄正顏說道,眼神澄凈而又明亮。
藍徽容控制住自己心跳,平靜道:「阿清胡言亂語,也望公子莫放在心上。」
孔瑄微微一笑,不再說話,藍徽容遲疑片刻輕聲喚道:「公子。」
「嗯。」
「阿放這麼小年紀,怎麼也入了伍,還當上了校尉,他家人就不擔心於他嗎?」
孔瑄凝望著崔放那單薄的身形,沉默一陣方道:「阿放是十歲就入伍了的。」
駿馬疾馳之中,孔瑄溫和而又清朗的聲音清晰傳入藍徽容耳中:「五年前,王爺與西狄軍曾有過一次直接交鋒,侯爺那時就帶著虎翼營上了戰場,在交戰的一個村內救了阿放,當時阿放全家都死於西狄人的刀下,他因被他母親壓在身下,僥倖活了下來。」
「侯爺見他可憐,便把他帶在了身邊,自然就成了咱們虎翼營的一員。他眼見親人死在面前,有點神智不清,侯爺那時年紀也不大,卻象大人似的照顧他,夜夜帶他入睡,又請了大夫給阿放診治,他這才慢慢恢復了正常。」
「所以在阿放心中,侯爺便是他親哥哥一般,他跟隨侯爺五年,侯爺處處護著他,極少讓他上戰場,他卻是一心想殺西狄人,也立過幾次功勞,所以小小年紀便當上了校尉。」
藍徽容望向崔放雀躍的身形,輕嘆了一口氣:「為什麼不把他留在潭州,要帶到這修羅場上來?」
孔瑄微微一笑:「阿放有個特長,他在潭州王府內曾被一位先生看中,授了他堪輿地理之術,加上他有這方面的天賦,只要是他走過的地方,便可繪出極精細的地形圖來,實是從軍不可多得的人才,所以現在只要有需查探地形的任務,必得請出他來才行。」
「所以,此次任務你我都只是負責保護阿放的安全,真正的執行任務者,應該是阿放。」
日照青山,紅艷似火,藍徽容與崔放隨著孔瑄一路向北,馳往月牙河。
由於兩國戰爭,月牙河卧龍灘以南二百餘里直至蓮花關都杳無人煙,三人一路北行,只在幾處東朝哨所見到一些哨兵,直至夕陽西下,趕到卧龍灘前軍聶葳軍營外,才得見兩軍沿河對峙、人馬鼎盛的情景。
孔瑄在聶軍營后的小山丘上默立良久,撥轉馬頭向西行去,藍徽容與崔放忙即跟上,崔放打馬追上孔瑄:「公子,你不去聶將軍營中一敘嗎?聶將軍要見到你,會很高興的。」
孔瑄眉宇間似有淡淡的憂傷:「還是不去了,聶將軍就是只剩一口氣,也會守住這卧龍灘的。西狄軍只有另闢蹊徑過月牙河,我們得抓緊時間,好好看一下這卧龍灘的上游下游各處地形才是。」
崔放嘴張了幾下,終沒忍住:「侯爺怕見聶將軍我還能理解,公子你咋也怕見聶將軍?當年要不是你背著聶老將軍出了流火谷,聶將軍和蕤姐姐只怕都沒辦法見他老人家最後一面,這份恩德,他們記著呢。」
孔瑄清喝一聲,駿馬飛奔下山丘,向卧龍灘上游而去。
崔放嘟起嘴來:「一個這樣,兩個也是這樣,你們倆倒是有一個給句明白話,免得蕤姐姐苦等啊。」
藍徽容略感好奇,笑問道:「蕤姐姐是誰啊?」
崔放眼中放出光芒:「蕤姐姐就是聶將軍的妹妹,去了的聶老將軍的女兒,也是咱們潭州城第一美女,凡是見了她的男子,沒有不為她傾心的,不過,她只看得上侯爺和公子兩個人,潭州城還有人下賭注,賭她喜歡的到底是侯爺還是公子呢。」
藍徽容笑了起來:「那到底她喜歡的是誰呢?」
崔放搖了搖頭:「不知道,勝負未分,這賭局還繼續著呢。」
見他面上悻悻之色,藍徽容忍不住取笑道:「看來阿放也是仰慕者之一吧。」
崔放頓時漲紅了面頰,大聲道:「你這話說得無禮,我可是以嫂嫂之禮對待蕤姐姐的。」
藍徽容連忙道歉:「好了,算我胡說八道,阿放快莫生氣了。」
崔放瞪了她一眼,不再理她,打馬追了上去。
藍徽容越來越覺得這阿放可愛至極,微笑著搖了搖頭,也追了上去。
月牙河由西面霧海而來,蜿蜒曲折,至卧龍灘時,彎成一個半圓,象極了初升的弦月,故此得名。
時值盛夏,晚霞照映下,河邊草地與密林綠意蒸騰,河水晶瑩圓潤,光影霞色氤氳著天空,燦麗無比。
三人沿著河岸而行,崔放左顧右盼,目光凝重,神情嚴肅,一掃先前活潑形狀,有時還左右前後奔跑細量,顯是極有經驗。藍徽容曾隨母親學過一些堪輿地理之術,也默默將沿河地形記在了心裡。
直行至暮色深深,視物不清,三人方離開河岸,在河邊一座小山谷歇腳休息。
這座小山谷樹木繁茂,瓮郁蒼翠,水流潺潺,空氣清新。三人奔波一日,孔瑄和藍徽容尚好,崔放小臉上已是有些疲倦之色,孔瑄見狀奔上一側小山坡的密林內,不多時便聽到林內傳來一陣『古哇古哇』的鳴叫聲。
崔放咧嘴而笑:「哈哈,就知道跟著公子,一定有口福!」
過得一陣,孔瑄拎著只褐色野雞步出樹林,崔放跳了過去,接過野雞,掏出匕向溪邊奔去。
藍徽容見狀架起火堆,道:「公子學得很象嘛。」
孔瑄坐落於地,微笑道:「天黑之時,野雞不敢輕易挪動,只要用叫聲逗引它們出聲,身手快些,一抓准著。」
崔放手腳極是麻利,一會兒便拎著野雞奔回火堆邊,藍徽容向他伸出手來,崔放愣了一下,藍徽容輕笑道:「阿放,讓我來烤,保你滿意。」
崔放猶豫片刻,見火光映照下藍徽容笑容甚是可親,便將野雞遞給了她。
藍徽容將野雞架於火上翻烤,又不時用匕在雞身上劃上幾刀,手法利落,不多時空氣中便瀰漫著一股濃香,崔放小臉上神情極為興奮,躍躍欲試,躺於地上的孔瑄也耐不住這股香氣的誘惑,坐了起來。
見二人一副垂涎欲滴的樣子,藍徽容忍不住微微而笑,孔瑄坐得極近,正好看得清楚,不由眯起雙眼,若有所思。
藍徽容將烤好的野雞撕下一邊遞給了崔放,叮囑道:「小心些,別燙著了。」又將另一半遞給了孔瑄。
孔瑄伸手接過,將雞腿撕下遞給藍徽容,藍徽容正待推讓,那邊崔放『唏律』著抽氣嚷道:「阿清哥,你真是太棒了,居然還有鹹味!怎麼弄出來的?」
「你拜我為師,我就教你。」藍徽容推掉孔瑄手上烤雞,起身從馬側取出乾糧細嚼起來。
崔放大口啃著雞肉,嘴裡含混不清地說道:「我已經有師傅了,不能再拜你為師,要不,我把蕤姐姐介紹給你認識,你教我這手藝好不好?」
孔瑄猛然嗆住,咳了起來,伸手拍上崔放額頭:「你個小鬼頭,知道出賣你家蕤姐姐了。少廢話,吃你的吧,還要辛苦好幾天,吃飽了才有力氣。」
眼見崔放吃完手中烤雞,孔瑄輕舒長臂,將他摟了起來,崔放開心大叫聲中,被他丟進小溪里,藍徽容抬起頭來,正見孔瑄也脫去身上長衫,跳入溪流,與崔放打水而戲。
藍徽容心頭一跳,裝作撥弄火堆,低下頭去,視線所及,卻見一隻雞腿被樹葉包著,靜靜放於自己的身邊。
她拾起雞腿,慢慢吃著,遙見那二人在溪水中鬧得正歡,心中艷羨無比,想起自己這數日來憋得十分辛苦,不由有些愣怔。
孔瑄眼角瞥見藍徽容面上神色,湊到崔放耳邊悄悄說了句話,崔放哈哈大笑:「阿清哥,下來一起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