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三、解藥
孔瑄看向靈位,只見上面刻著『亡夫藍公實仁之位』八字,他恍然醒悟,忙跪於藍徽容身邊,與她一齊磕下頭去。
抬起頭來,藍徽容哽咽道:「原來母親早已將父親的棺木遷到了這裡,我還一直想不通,為什麼母親不與父親葬在一起,原來,她早就已經有了安排了。」
孔瑄望向右那具無牌無位的棺木,疑道:「那這具是―――」
藍徽容心中漸漸明白了母親的心思,她站起身來,雙手按住右棺木一角,手上運力,棺蓋便有所移動。孔瑄也走了過來,二人齊齊運力推開棺蓋,棺蓋下方竟是一層木板,木板上方,擺著數封書函,最上一封函面上寫著『容兒親啟』。
藍徽容顫抖著拿起最上一封書函,抽出信箋細閱,淚水如珍珠般掉落。孔瑄從後面擁住她,二人靜靜地讀著清娘留下的這封信,彷彿看到那個慈愛的母親正在天上含笑看著他們,微笑著對他們輕聲細訴。
容兒,我深愛的女兒,母親實不願讓你看到這封信,如果你一直不找到這處,不看到這封信,過你平靜的一生,那將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情。
容兒,希望你能原諒母親,把你推入危險的困境。但母親是沒有辦法,為了救你性命,無奈之下才答應了昭惠公主。
母親一直希望,你過著平凡而幸福的一生,更希望你能遇到一個知心之人,心靈相通,白不離,而不是象母親一樣,前半生命運多舛,坎坷辛酸。
母親無法預知,你被昭惠公主派到慕少顏身邊後會遭遇何種危難,你的出現,又會引起怎樣的風波。母親只能盡己所能,做好多種準備,只求能幫到你,讓你跳出困境,從此平平安安。寶藏機關,母親早已破解,無需鐵符,信中另有圖解。
昭惠公主那處,你的心疾若能蒙她賜葯得以痊癒,她又放下了家國讎恨,你當事她如母,奉其天年。
她若尋到太子皓,執意要得到寶藏才賜葯救你,母親已將寶藏分為一大一小,你按圖解將小的寶藏啟出交給她。但如果之後她執意復國,挑起戰火,你不必再遵從母親遺命,本著你的善心去行事吧。
另一處大的寶藏,留著給你應對其餘人,若是求寶藏者,是為了黎民百姓,你就讓他拿去。若是求寶藏者,是要挑起戰火,令眾生塗炭,母親也已設下機關,你就讓他為寶藏付出生命的代價吧。
母親的故人,可能會有那等心存執念者。你可將我的棺木移到這處石室,再將這具假棺封死後移到上方石室,依圖解動機關,我與你父便可長眠於此,生生世世,再不分離。母親另留幾封書函,分別寫予幾位故人,你可將信交予他們。這些故人可能有的已經過世,有的還活著,母親只能這樣做萬全的準備,希望他們能夠善待於你。
容兒,乖孩子,母親多麼想看著你心疾得愈,看著你平平安安,看著你嫁一個如意郎君、生兒育女。可母親命不久矣,不能再陪著你了,容兒,你原諒母親吧。你一定要平安幸福地活下去,象母親從小訓育你的那樣,做一個善良而平凡的人吧。
燭火輕微地跳動了一下,石室內光影隨之微微閃爍,恍惚如急匆匆的光陰。藍徽容轉過身來,伏在孔瑄懷中長久地痛哭,孔瑄輕柔地撫著她如綢緞般的長,也是哽咽難言。
原來,清娘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她做了種種預測,也做了各種安排,就連皇帝想求她的棺木,她也預料到了。
她那般聰慧英朗,卻遇人不淑,半生坎坷。她那般仁善俠義,卻兄友離喪,命運多舛。她想平靜度過後半生,卻還要為她的女兒耗盡心血。她默默地承擔著一切痛苦,默默地安排著這一切,都是為了她深愛著的女兒。
孔瑄仰起頭,緊緊地抱著藍徽容,母親,您放心吧,從今天起,容兒由我來守護,我會護她一生平安幸福的。
盛夏午後,沒有一絲風,徽水岸邊,柳樹上的蟬沒完沒了的嘶鳴,蜻蜓偶爾掠過水麵,驚起漣漪,又在熱浪和烈日中復為平靜。
柳葉橋畔,乘風閣內,仇天行眯著眼,坐於窗前,望向波光粼粼的徽水河,彷彿聽到河面鑼鼓鏗鏘,看到眾兄弟飛槳劈浪,多少年了?自那一年的賽舟節,那些兄弟們一個個離去,自己也一步步走上這條無法回頭的道路,可真是無法回頭啊!
手中白瓷光潔,茶湯如碧,他淺飲慢酌,一個穿淺藍色衣衫的少女抱著琵琶怯怯地走到了他的桌前。
「這位老爺,聽聽曲吧。」少女膚色極白,眉清目秀,聲音嬌嬌柔柔。
仇天行輕輕擺了擺手,心中依舊在思忖著:約定的日子到了,那小子怎麼還不出現?自己的人雖說潛匿在容州各處,但拖久了只怕不是辦法,寧王的人又盯得緊,總得先確定寶藏在何處,才好安排下一步的行動。
「老爺,聽聽曲吧,我什麼曲都會唱的,只要十文錢就可以了,老爺,就聽聽吧。」少女拉上他的衣襟,哀求道。
仇天行有些不耐,手輕輕一拂,聲音帶上了幾分凌厲:「不聽,到別桌去!」少女身子嬌弱,自是不經他這高手一拂之力,腳一趔趄,雙手撐到仇天行胸前,又跌倒在地。眼中淚水直轉,又不敢哭出聲來,強忍著爬起來,往別桌而去。
仇天行眼神閃爍,再坐片刻,丟下一錠碎銀子,下了乘風閣。
他沿著徽水河悠悠向前走著,又不時拐入河邊小巷,似在欣賞著容州城的美景。直至日落時分,他方慢慢步上雙水橋,立於橋上,仰望天邊晚霞。船櫓之聲由遠而近,一艘木船從遠處駛來,慢慢駛過雙水橋的橋洞。
仇天行一振長袍,身形如鶴沖九天,從橋面跳落,輕輕落在木船之上。待他雙足落定,划船之人突然力,船如離弦之箭,沿河而下,不多時便消失在了暮色之中。
岸邊,一身形高大的人望著木船遠去,沉默良久,冷聲道:「仇天行帶來的人都摸清了吧?」「是,基本都能確定隱藏在何處。」他身後一人恭聲道。
「嗯,開始行動吧,記住,該留的活口都給我留著。還有,傳令給盛興,今夜子時,著他帶齊人馬在那處等我。」
孔瑄將船划入河邊一蘆葦叢中,帶著仇天行從河邊一處沙灘穿過,繞過幾處樹林,乘著月色往會昭山而行。
仇天行與他並肩而行,淡然道:「你怎麼知道有人在跟蹤我?」
孔瑄面帶笑容:「難道您不覺得自己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里的那隻螳螂嗎?」仇天行哈哈大笑:「寧王那小子,還想做黃雀,他也太小看我了,還得向他老爹再學上幾年才行。我看你是想將我的手下甩掉,才讓那賣唱女傳信將我引開的吧。阿瑄啊阿瑄,你心裡想什麼,我清楚得很。不過天下之大,還沒有我仇天行不敢孤身前往的地方,你們還是不要白費心機了。」孔瑄微微一笑,依然帶著仇天行往北而行。行得一陣,仇天行冷不丁和聲道:「身體感覺怎麼樣?」
孔瑄一怔,低頭輕聲道:「還好,沒有加劇。」
「那就好。」仇天行輕嘆一聲:「阿瑄,你還是回到師父身邊來吧。」
孔瑄默不作聲,仇天行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與他傾談:「雖然你已不認我為師父,但我還是想把你當成我的弟子。今日你若讓我得償所願,我自然會保你性命。師父我一生坎坷,也無後人,說實話,只有當初帶著你由安州北上金州那一個多月,才體略過一些天倫之樂。在師父眼中,你是最適宜承我衣缽之人,你還是回來吧。」
孔瑄頓住腳步,望著仇天行平靜道:「如果您能放棄寶藏,放棄你想為王為帝的執念,退隱江湖,我願意事您如父,奉養天年。」
仇天行默然良久,輕輕搖了搖頭,孔瑄眼神黯淡下去,兩人不再說話,一路北行。
月上中天,二人終到達了煙雲谷。藍徽容執著火把,靜立在谷口,夜風拂過,火光跳躍,照在她的臉上,皎如明珠。
見仇天行走近,藍徽容行了一禮:「葉叔叔!」
仇天行環顧四周:「這就是寶藏所在地嗎?」
藍徽容輕聲道:「還請葉叔叔信守承諾,賜我們解藥。」
仇天行呵呵一笑:「我連寶藏的影子都未看到,這解藥嘛,自然還得再捂上一陣。」藍徽容沉默一瞬道:「既是如此,葉叔叔,我想請您先見一位故人。」說著轉身向谷內墓室走去。
仇天行眼神閃爍,跟在她和孔瑄身後,看著她開啟機關,露出洞口,不由問道:「這是―――」「是我母親的墓室,我母親她,便長眠於此。」藍徽容垂下頭,輕聲道。仇天行『啊』的一聲,跟在藍徽容身後跳入甬道,大步踏入墓室之中,燭光下,那具黑色棺木如同靜夜中的一道閃電,瞬間劈入他的心頭,令他身軀輕輕顫慄。
他長久地立於棺木前,望著棺前那刻著『亡母藍門玉氏清娘之位』的靈位,再望向案上平放著的那幅四人笑傲青山圖。畫中,那與自己骨肉至親的兄長,傲骨錚然,眼神凜然中帶著幾許溫雅,默默地注視著自己。
仇天行喉間出輕輕的『啊』聲,雙膝隱見顫抖,強自鎮定住,伸手撫上棺木,泣道:「清娘,二十六年前一別,你我再見,不料已是生死殊途,是我對不住你!」
孔瑄與藍徽容默默地看著他,待他情緒稍穩,藍徽容遞過一封信函:「葉叔叔,這是我母親臨終前寫給您的信。她覺得您可能尚在人世,說如果我能見到您,就將這封信轉交給您。」仇天行怔了一瞬,伸手接過信函,展開細閱,眼中一時歡喜,一時悲傷,一時愉悅,一時又惆悵無比。
看罷信,仇天行對著棺木長久地呆,忽然低聲吟道:「回來時蕭瑟意,黃泉碧落存兩處。兩鬢微霜無人識,望斷故園無歸路。」他的聲音隱透著一絲意興闌珊,伸手輕撫著棺木,目光漸漸變得有些柔和。
錯了,清娘,確實是我錯了,但現在,我還有退路嗎?當日走出了那一步,我早已沒有退路了。你今日再來勸我,又怎能挽回兄長的性命,怎能讓所有的弟兄都活轉來,怎能讓我不再背負這份罪孽?!既然已造下了這惡果,我便只有繼續往前走了,不然怎麼對得起我這二十多年的辛苦籌謀?怎麼對得起這滔天罵名?!
不過清娘,你放心吧,你既記得住當年我對你的好,你的女兒,我自會將她當自己的親生女兒一般看待的。但這寶藏,你勸我放棄,我可得違逆你一次了!
他自嘲似地一笑,眼底閃過針尖似的一點寒光,緩緩抬起頭來:「寶藏在何處?」孔瑄在心底暗暗嘆了口氣,垂下眼帘,藍徽容不由握上他的手,覺他十指冰涼,知他見仇天行一意孤行,心中失望,卻終不忍將撫養自己之人送上絕路。她暗暗捏了一下孔瑄的手心,聲音卻平靜無波:「葉叔叔可將解藥帶在身上?」
仇天行冷笑著從袖中取出一個瓷瓶,拔開瓶塞,一股馨香溢滿了整個墓室,藍徽容望向孔瑄,孔瑄微微點了點頭。
藍徽容笑著舉起燭台:「葉叔叔,請隨我來。」
藍徽容在前,仇天行居中,孔瑄在後,三人沿著開啟機關后露出的一條青石甬道向下而行,約摸走了半盞茶的功夫,前方竟是一塊石壁,再無去路。
藍徽容回過頭:「葉叔叔,按我母親所示,這石壁背後就是寶藏所在地,但我和孔瑄找了很久,都找不到機關,正想請葉叔叔一起參詳。」
仇天行行到石壁前,運上內力按上石壁,片刻后搖了搖頭:「機關不在這處。」他轉過身來,在甬道里來來回回走了十餘趟,眉頭緊鎖,忽然『咦』了一聲,蹲下身來。藍徽容忙將燭台放低,仇天行低頭細細地數著腳下青磚,身形忽然舞動起來,衣袂飄飛,飛動間腳尖貫注真氣,不時踏上某處的青磚。他的身形越轉越快,終猛呔一聲,右足急蹬上石壁正前方第三塊青磚,轟隆之聲響起,石壁以一種極緩慢的度向旁移去,露出一個石室來。
仇天行額頭隱有汗珠,長吁一口氣,站直身軀:「不愧是趙國寶藏,『玄機妙手』的機關都用上了。」
藍徽容笑著將手伸到仇天行的面前,仇天行淡淡道:「進去再說。」
藍徽容面色一變,冷聲道:「葉叔叔莫非是想反悔不成?!」
「容兒莫急。」仇天行呵呵笑道:「只要見到寶藏,解藥我是一定會給的。」藍徽容輕哼一聲,舉著燭台當先步入石室,三人舉目而望,石室中空無一物,藍徽容顯是極度失望,喃喃道:「難道母親弄錯了,這處沒有寶藏?」
仇天行卻不慌不忙,負手在石室中看了數圈,笑道:「容兒,這機關之學,日後有機會,葉叔叔再教你幾招。」
藍徽容撇了撇嘴:「不敢勞煩葉叔叔,還望葉叔叔趕快破解機關,找到寶藏,也好早日替我夫君解毒。」
「夫君?!」仇天行一愣:「你們成親了?」
「是。」藍徽容與孔瑄執手相望,微微而笑。
仇天行心中複雜莫名,慢慢走至石室中央,低下頭去:「容兒,你可知那鐵符是何模樣?」藍徽容搖頭道:「容兒未曾見過。」
孔瑄行到仇天行身邊,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只見石室中央的地面上凹進去一小塊,輕聲驚呼:「難道這處就是嵌放鐵符,開啟機關的地方?」
仇天行點了點頭,藍徽容縱身上前:「葉叔叔,既然已看到了這處,證明我們沒有騙你,沒有鐵符,與我們無干,請您先賜解藥,機關如何開啟,我們不想置身其中。」
仇天行卻不理她,從懷中掏出磁石模樣的東西,俯下身去,將那磁石放於凹處,又將耳貼於地面,不時移動磁石。
良久,他方站起身來,冷聲道:「你們讓開些。」
仇天行一聲長嘯,身體在石室中如鬼魅般閃移,雙手化出漫天拳影,勁氣迸出,『轟』地一聲擊上凹陷之處左方第二塊青磚,又迅擊上凹陷之處右方第三塊青磚,碎屑飛濺中,他又拔身而起,迅移至右方石壁前,喝道:「阿瑄快來幫忙!」
孔瑄縱身而上,二人手掌緊貼石壁,齊齊運力,軋軋之聲響起,石壁緩緩後退,光芒大盛,三人一時不能適應,齊齊伸手遮住雙眼,片刻后視線恢復正常,望向前方,不由齊齊『嘩』了一聲。呈現在三人前面的,是一個巨大的寶庫,珠光閃爍,珍氣流動,讓人為之目眩神迷。仇天行喃喃道:「終於找到了!」緩步向前。藍徽容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葉叔叔!」仇天行愣愣地望著眼前夢寐以求的珍寶,從袖中取出解藥,順手遞給藍徽容,看也不看二人,向著那驚世的財富和夢想走去。
孔瑄面上閃過不忍之色,猛然喚道:「師父!」
仇天行一頓,片刻后回過頭,看著孔瑄,忽然縱身過來,扣住他的手腕,冷冷道:「你和我一起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