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五、王妃

六五、王妃

黃昏時分,嘉福宮中,藍徽容四肢無力,伏於榻上。她也知自己此時應該堅強,可擺在眼前的是一條絕路,是比以往任何時候更艱險的困境。只要想到孔瑄與莫爺爺等人此刻身處刑部大牢,不知受著何種折磨,她便心如刀絞。

屋外,宮女內侍們跪地呼聖聲大作,藍徽容騰地跳了起來,皇帝已踏入房中。皇帝在椅中坐定,複雜的眼神看著跪在身前的藍徽容,見她原本清麗的面容憔悴不堪,想起清娘信中所託,心生憐惜,不由嘆道:「容兒,到現在這種地步,朕也幫不了你!」「父皇。」藍徽容泣道:「父皇,是容兒的錯,容兒欺騙了您。求父皇看在母親份上,放過他們,孔瑄他是被仇天行矇騙的,仇天行派他做下這種種事情,他是身不由己的。師太和大師,也都是化外之人,根本對您構成不了威脅的。」

皇帝靠上椅背:「容兒,你與孔瑄要承擔下一切罪名,朕可以理解。不是朕一定要治慕少顏的罪,現在事情已非朕所能夠掌控。你也知,我簡氏一族,武將輩出,皇族其餘成員兵權極盛,現在凌王聯合其他諸王逼朕審清當年棋子坡一案及孔瑄一案。朕只能儘力保你,說你是受人蒙蔽,但孔瑄,他是慕家軍中郎將,人證皆言他與仇天行關係特殊,他又利用你與前朝餘孽會面,如不能供出主使他的是慕少顏,朕看他是保不住的了。」

藍徽容心悠悠下沉,怔然半晌,伏地叩:「父皇,寶藏我已交出,母親棺木也已遷入皇陵,父皇曾答應過容兒,要放了侯爺的,請父皇信守承諾。玄亦大師與無塵師太均是化外之人,更與此案無關。至於莫爺爺,他是容兒授藝恩師,若說勾結前朝餘孽,當是容兒勾結,容兒與孔瑄一齊認罪便是。」

皇帝眼睛一眯,冷聲道:「容兒這是以死來威脅朕嗎?!」

藍徽容眼中含淚,仰起頭來,皇帝視線正望向她已顯瘦削的下巴,竟與她母親那幅中年畫像中的下巴如出一轍,皇帝心尖不由隱隱一痛。

這段時日,他日夜對著那兩幅畫像,卻不太敢看清娘中年時的那幅畫像,只是時刻撫著她巧笑倩兮的少女模樣,追憶往昔。在他的心中,她永遠都是那初見時的蒼山的玉清娘,是自己即將要冊封的故皇后,而不是後來嫁人生子的那個藍莫氏。

可她,留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脈卻不是自己的孩子,每念及此點,他就會湧上如潮的妒憤。他既將這孩子當自己的親生女兒一般寵愛,卻又忍不住想要暗暗為難於她,不放她的族人,不放她自由。所以,當簡璟辰向他奏請利用她剷除慕少顏時,他也默許了兒子的行動。

寶藏到手,她也終於能永遠陪在自己的身邊了,可她的女兒,卻又陷入了深淵之中,看著面前這痛苦的面容,皇帝想起清娘信中所言,不由有了一絲悔意。

清娘的信,這兩日,他不知覽閱了多少遍,信中的一言一句,他也早已銘記於心。在信中,她的純真熱烈,她如梔子花般的初戀,她對自己的恨,皆如天上雲煙,隨著她的逝去,消失在這塵世之中。

原來她對自己,早已沒有了恨,她的心中,早已平靜如水。但她,也始終未曾忘記自己,忘記那段美好的時光。自己在她心中,也始終是那個初見時的簡大哥,而不是後來愛恨糾纏的孽緣人。更讓他震驚和痛悔的是,原來當年,那個死胎是她故意找來刺激和報復自己的。他的長子,她並沒有狠心扼殺,她逃回和國以後,將那孩子生了下來,只是因為她逃亡途中過度傷心,又屢受輕傷,孩子是不足月就生下來的,生出來不到一個時辰就夭折了。

清娘,當初,你為什麼不告訴朕實情呢?如果朕知道這一切,我們就不會走到那一步了。你懇求朕放過你的女兒,朕早已將她冊封為公主,朕也願意真心將她當親生女兒一般寵愛。可現在,她的夫君又被捲入朝廷與藩邦的紛爭之中,而且事情越鬧越大,牽扯的各方勢力越來越多,你讓朕如何幫她呢?

藍徽容不知皇帝心中所想,只是直直地、哀求地望著他,皇帝被她看得有些心軟,同時也於她的眼中看到了決然之意。再沉默片刻,語氣放緩和道:「容兒,要想保孔瑄,你們就得放棄保慕少顏,只有孔瑄成為人證,朕才能赦他一命。」

藍徽容凄然一笑,搖了搖頭:「父皇,容兒和夫君的性命,本就是撿回來的,若是父皇執意相逼,我與他,一同去見母親便是,我們也不用再在這世上苦苦掙扎了。」

皇帝見她如此倔強,心中一陣惱怒,忽覺氣息不順,劇烈咳嗽起來,藍徽容忙站起身,替他輕捶著後背,又端過一杯清茶。

皇帝慢慢呷著杯中之茶,清新茶氣直衝肺腑,他氣惱漸平,轉頭望向藍徽容,和聲道:「容兒,明日朕會召見孔瑄,朕想瞧瞧,能令你這般生死相隨的男兒是何模樣。朕也會讓你們見上一面,有什麼話,你就好好同他說吧,最好再勸勸他。」

他站起身來,走至門口,輕嘆道:「容兒,你莫怪朕,朝廷的紛爭,有時朕也沒辦法完全掌控。孔瑄之罪,如果這樣犟下去,是無法開脫的,慕少顏,也不是你們想的那麼容易就保得住的。」

黃昏時分,彤霞布滿皇宮西面無垠的天空,襯得巍峨殿宇金碧輝煌。宮中漱玉池的一湖青水,在夕照下波光瀲灧,綠樹紅花在風中枝葉拂動,暗涌清香。

孔瑄在數十名侍衛的押解下穩步登上白玉石台階,在內侍的引導下,邁入正泰殿,于丹墀前十餘步立住腳步,稍稍猶豫,拜伏於地。

皇帝轉過身來,一擺手,殿中宮女內侍都退了出去。皇帝盯著孔瑄拜伏於地的身形看了良久,注目在他鬢邊的白之上,眯眼片刻,開口道:「你起來回話吧。」

孔瑄站起身來,緩緩抬頭,皇帝與他視線相觸,但覺眼前這年輕人雙眸漆黑明亮,眼神坦然無懼,鋒華內斂,雖是面對九五至尊,處於絕境之中,也不見有絲毫畏懼與瑟縮。皇帝負手從丹墀上走下,孔瑄望著他由高處而下的身影,忽覺他的身影竟似有些佝僂,他的腳步也有些沉重,這將萬里河山踩於足下的帝王,只怕真是做得很辛苦吧。

皇帝凝望著孔瑄不卑不亢的神情,和聲道:「你可想清楚了?」

孔瑄微一躬身:「罪臣願認罪伏法,還求皇上不要誅連無辜之人。」

皇帝冷聲道:「無辜之人?!慕少顏是否無辜,不是你一個區區郎將能夠置詞的,你不要以為你們不認供,朕就不能治他的罪!」

「皇上,罪臣有一言,伏請皇上聆聽。」

「說吧。」

「皇上,治國根本為綱常禮法。撤藩與否,皇上可獨力裁斷,但能否治慕王爺的罪,只怕需得依朝廷律法而為。若是壞了律法,敗了綱常,皇上您親手拓出的疆土、親自打造的朝綱恐有紛亂之虞。若是興起戰火,百姓受苦,國之根本更將受損。慕王爺和侯爺並非眷戀富貴之人,玄亦等更已是世外之人,若皇上能將此案在罪臣處了結,而不牽涉他人,並承諾不秋後算帳,放慕王爺一家平安隱退,罪臣相信,慕藩能撤,天下可定,還請皇上三思。」孔瑄平靜道。

皇帝沉默片刻,道:「依你所說,這前朝餘孽朕就放過不成?!」

「皇上,前和國之事,早已平淡下去,百姓們也早已忘了前朝,若是於此時翻出來大做文章,又逼反慕藩,只怕弊大於利。更何況,現在西狄國左都司身亡,西狄國本就是他一力支撐,正是我朝收伏西狄的大好時機。如果因此案引起慕藩叛亂,慕藩雖弱,皇上要拿下卻也非一年半載所能為,屆時西狄國緩過氣來,重振國力,又於我朝內亂時出手,只怕後果堪虞。罪臣請皇上三思。」孔瑄說完靜靜地望著皇帝威肅的面容,皇帝與他長久對望,忽然呵呵一笑:「你說得倒是有些道理,不過你可知,現在的形勢,已不是朕說收手就能夠收手的了。朕是可憐容兒,想留你一命,你若執意求死,容兒也不能怪朕。你去與她見上一面,兩個人好好商量一下吧。」

月色淡淡,清風細細,夏末的夜晚,暗沉而漂渺。

藍徽容伏在孔瑄膝上,孔瑄右手一下一下地梳理著她的黑,二人默默無語,嘉福宮內,一陣令人窒息的寧靜。

感覺到藍徽容在壓抑著抽噎,孔瑄伸出左手,輕撫上她的眉間,笑道:「這兒皺得象只貓,可就不好看了。」

藍徽容鼻子酸,喉嚨苦澀,一直在強自壓抑,才沒有痛哭出來,聽孔瑄這般說,哪還能夠忍住,眼淚啪啪掉落。

孔瑄一陣心疼,將她抱起坐到自己的膝上,輕輕吻上她掛滿淚珠的面容,哄道:「別哭了,你以前那麼堅強,現在怎麼這麼愛哭?以前我中毒,你有病時,也沒見你這麼哭過。」藍徽容的心象灌了鉛般沉重,縮在孔瑄懷中,緊緊握住他的手,泣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段時間這麼愛哭。孔瑄,是我太大意,害了師太和莫爺爺他們,也害了你。母親她什麼都安排好了,我卻毀了一切,都是我的錯。」

孔瑄也不說話,只是不停吸吮著她的淚水,待藍徽容漸漸平靜,他忽然一笑,將頭埋在她的脖間。藍徽容一陣麻癢,但心中又正是難受之時,兩種極端的感覺讓她全身繃緊,正迷糊間,孔瑄已將她抱起放至床上,藍徽容心中百般滋味千種傷楚,一時話都說不出來。

孔瑄坐在床邊,伸出手將她的雙眼合上,柔聲道:「容兒,你睡吧,等你睡著了我再走。我不能呆久了,外面大幫人在等著,你趕緊睡著吧。」

藍徽容睜開眼,不停搖頭,緊緊攥住他的手,眼眸似籠上了一層霧氣,死死地望著孔瑄,甚至不敢眨一下,生怕一眨眼,就會再也看不到他。

孔瑄的手自她的額頭而下,輕撫過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似要將她的容顏永久地鐫刻在自己的心中,他的手指最後停留在了她的嘴唇之上。兩人長久地對望,彷彿要於這一望之中,攜手走過這一生,再也不用分離。

藍徽容痴望著他明亮中略帶憂傷的眼睛,感覺到他壓在自己唇邊的手指在微微顫抖,心中傷痛難言,忽然張口咬住了孔瑄的手指。孔瑄任她由輕而重,咬得自己手指生疼生疼,面上始終溫柔笑著,暖如春風。

藍徽容忽然起身,從後面緊緊地摟住他,低聲道:「我要你背我。」

嘉福宮庭院內,月色朦朧,星光漸盛,孔瑄背著藍徽容慢慢地走著,彷彿回到了那一個清晨,回到二人傾心相融的那個星光之夜。

藍徽容伏在他的背上,依在他頸邊,低聲道:「我會求皇上,將我們葬在一起的。」孔瑄輕嗯了一聲,片刻后,又搖了搖頭,藍徽容雙手用力環緊他的脖子:「你休想丟下我一個人活在這世上,上天入地,黃泉碧落,我都要跟著你,你休想投胎后,再娶別的女人。」孔瑄腳步頓住,正待說話,宮門被輕輕敲響:「公主,時辰到了,侍衛大人們在催了。」二人長久地沉默,待敲門聲再度響起,孔瑄暗嘆一聲,欲將藍徽容放下,藍徽容卻死死地環住他不放。孔瑄心中難過,閉上雙眼,慢慢地、用力地扳開她的手,轉過身,捧住她的面頰,輕輕地、溫柔地吻上她的眼:「容兒,聽話,這裡不許再掉眼淚了,我不會丟下你的,我們生生世世,都是夫妻。」

藍徽容拚命地點頭,又拚命地搖頭,孔瑄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狠下心來,鬆開手,向宮門走去。藍徽容向前追出幾步,又停住腳步,獃獃地看著他拉開宮門,看著他邁出高高的門檻,看著他始終不曾回頭,在眾多侍衛的圍擁下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孔瑄,我絕不會讓你丟下我的。」藍徽容聽著院中風兒吹過樹梢的簌簌聲,緩緩閉上雙眼,輕聲道:「我聽你的話,再也不會掉眼淚了,只求你等著我,我們一起走。」

潭州,慕王府。

雖然遙遠的京城風雨滿天,王府內,卻仍是幽靜無比,只是王府主人臉上的陰霾和深鎖的眉頭,讓人感到了一絲沉窒。

慕王妃躺於榻上,被思子之情折磨至憔悴不堪的她憂慮地望著立於窗下的慕王爺,他眉宇間的愁思不停攪動著她病入膏肓的身心。

她一陣劇烈的咳嗽,將慕王爺從沉思中驚醒。他走了過來,揮手屏退侍女,扶起慕王妃的身子,讓她依在自己胸前,輕輕替她撫著胸口,和聲道:「你不要老是想著世琮,他會沒事的。皇上不準備萬全了,不會輕易動他的。」

慕王妃眼角落下淚來,咳道:「王爺,這次,真的是沒有辦法了嗎?」

慕王爺輕嘆了一聲:「我也沒料到寧王竟在我眼皮底下抓走了玄亦大師,只怕我們慕藩是在劫難逃了。」

「王爺,皇上要撤藩,咱們就讓他撤吧,只要他將世琮放回來,我們一家人,找個地方,過平平靜靜的生活好了。」

慕王爺搖了搖頭:「如果真的只是要撤藩,我們能平安脫身,我早就不做這個王爺了。自古藩王被撤後,沒有幾個有好下場的,更何況,凌王知道他父親死在我手上,恨我入骨,我們只要失了兵權,只怕即刻就會被押解進京,受盡折磨。」

見妻子眼中露出絕望之意,慕王爺忙道:「你不用多想,孔瑄那孩子,正一力扛著所有罪名,玄亦大師是有德高僧,更不可能將我供出來。沒有證據,皇上也不敢輕易問罪於我。我已派了大批死士進京,想法子將世琮從京城強行救出來,他是我唯一的親生兒子,我怎也要將他救回來,再與皇上決一死戰的。」

「真的只有這條路了嗎?」慕王妃顫聲問道。

「是。」慕王爺沉默片刻,輕聲道:「朝廷與藩鎮之間,永遠只有一個勝者,只是我們兵力較弱,現在準備又不充分,真要與朝廷決戰,只怕勝算不大,但總比被削藩賜死要多一線希望。」慕王妃聽他言中之意,淚水成串掉落。她閉上眼睛,良久方狠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睜開眼來,虛弱道:「王爺,我們做夫妻多少年了?」

慕王爺一怔,道:「有二十多年了吧。」

「王爺,不,三哥,我現在叫你三哥,可好?」

「好,琳妹,我們現在不是什麼王爺王妃,你有話,就和三哥說吧。」慕王爺緊緊抱住妻子,心痛不已。

「三哥,我知道,這麼多年來,你一直忘不了清姐,你是因為她的緣故,才娶我的。」慕王妃苦笑道。

「不,琳妹,你不要這樣說。你今天是怎麼了?」慕王爺急道。

「不,三哥,你聽我說,能與你做這麼多年的夫妻,我不知是哪輩子修來的福氣。你心中有我也好,沒我也好,我的心中,都始終把你看成自己的夫君,我還給你生了個那麼好的兒子。更何況,你心中的那個人,是清姐,是將我從火坑中救出來的姐姐,要是她現在還活著,該有多好!」「琳妹,你不要說了。」慕王爺覺妻子有些不正常,漸漸感到一絲不安。「三哥,清姐和你,都是我的恩人。我是一個弱女子,一直靠你們保護,卻不能為你們做什麼,我這身子,是活不久的了。現在,我要去做一件事情,報答三哥和清姐的恩情,求三哥不要阻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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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接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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