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煮茶
月朗星稀,山籠寒霧。京城西面二三里地的鳳竹山,樹影幢幢,秋風吹過,沙沙急響,似有萬千幽靈乘著秋風倏然而過。
鳳竹山北面有一片野墳,據說葬著的都是死於二十多年前逼宮事件中的冤魂。夜半時分,墳地邊的林間還會傳出陣陣嘯聲,如有孤魂野鬼在林間遊盪咆哮,故此處人跡罕至,入夜後更是見不到一個人影。
這夜戌時末,野墳堆中,偏西北角一座石墳的無字墓碑以一種極慢的度向左移動,半炷香功夫過後,墓前露出一個地洞來。
藍徽容與孔瑄一前一後由地洞中鑽出,站於墓前,吐盡地道中的濕穢之氣,呼吸著林間的清新與幽寒,片刻后,二人深情互望,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
死裡逃生的喜悅、從無窮困境中脫身的輕鬆、終可攜手歸隱的暢快,讓二人均喜極而泣。孔瑄將藍徽容緊擁入懷,尋上她香軟清甜的紅唇,她宛轉相就,直到二人都氣喘微微,方額頭相抵,又再度緊擁在一起。
月光照得藍徽容的笑容份外嬌媚,孔瑄望入她眼眸深處,低聲喚道:「容兒。」「嗯。」藍徽容將臉埋入他胸前低低應道。
「容兒。」
「嗯。」
「容兒,容兒,容兒。」孔瑄忽然一連串的呼喚,雙手將藍徽容抱了起來。藍徽容摟上他的脖頸,孔瑄抱著她不停轉圈,二人喜不自抑,灑下一串歡快的笑聲。
旋轉中,藍徽容瞥見遠處京城方向隱隱可見的火光,笑聲漸歇,輕拍上孔瑄的肩頭。孔瑄將她放落,牽住她的手,二人望向東面彤色的夜空,藍徽容輕輕嘆了口氣。
二人心意相通,同時跪於地上,向著那火光的方向磕了個頭,站起身來。孔瑄見藍徽容眼中隱有淚花,勸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皇上遺體當著寧王的面入了棺,又放了這幾日,我們無法將他從暗道中帶出來的。他葬身於正泰殿,也算是他這一生皇權霸業的最終歸結了。」藍徽容低低道:「雖說是因皇上我們才陷入困境,但他一直對我很好,又救了我們一命。若不是他告知我玉璽藏在何處,又告訴我正泰殿下有暗道,讓我用玉璽和他的遺體來相逼寧王,燒毀正泰殿後借這暗道逃生,我們只怕永遠都無法脫離困境。」想起之前的絕處逃生,想起未能將皇帝遺體從火場帶出,她唏噓不已。
正泰殿,藍徽容見簡璟辰后撲,急後退,閃至暗道入口。孔瑄早已在暗道口相候,急將她一拉,她縱身而入。孔瑄見她隱入暗道之中,鎮定如松,控制好手中力道,手中數支火把擲向殿前廊下的火藥之中。
火把脫手,孔瑄迅滑下,頃刻間便已落到底處。這時,藍徽容早已落到地底,見他落下,用力按下機關,轟隆聲響,二人頭頂暗道入口瞬間便被巨大的麻石封住。
也就在此時,二人身軀微震,隱隱聽到頭頂傳來巨大的爆炸聲,知正泰殿廊下埋著的火藥已被燃爆,這火藥份量恰到好處,可迅將正泰殿燃於大火之中,卻不會危及已逃至地底之人。二人提起全部真氣,迅沿地底暗道前行,這暗道逐步向地底延伸,行得片刻,頭頂的轟隆之聲和輕微的震感慢慢消失,二人知終大功告成,均在黑暗中微微而笑。
這正泰殿下的暗道是皇帝奪位登基之後,防自己被人逼宮奪位,設下的最後逃生之路,暗道長達十餘里,出口便是在這鳳竹山的野墳之中。暗道之事,只有皇帝一人知曉,二十多年來,政局穩定,他又自恃武功高強,從未想到居然有要用到暗道的一天,而且也未想到,這暗道竟然不是用來幫自己逃生,而是用來幫清娘的女兒從自己兒子的手中假死逃生。
藍徽容想起眾人最後竟是靠皇帝相救,又想起他竟死於自己的兒子手中,心中惻然。想起以前死在皇帝手中的無數百姓,隱覺天理循環,報應不爽,更覺冥冥之中,終還是母親救了自己一命。想起母親,她不由伸手撫上腹部,溫柔而笑。孔瑄側頭間看得清楚,覺她此刻容顏如畫,溫情脈脈,月色下,腮邊的一抹緋紅竟是前所未有的馨柔與安詳。
孔瑄大感好奇,摟住藍徽容腰間,在她耳邊輕聲道:「容兒,喚我。」
「孔瑄。」藍徽容低低喚道。
「什麼?!」孔瑄話語中帶上了一絲嚴肅與氣惱。
藍徽容覺他手漸漸有些不安份,笑著要掙開來。孔瑄卻用力握住她的腰,她更覺笑癢難止,喘氣道:「夫君,夫君大人,好了好了,我記住了,下次只叫夫君大人。」
孔瑄卻不放手,悠悠道:「那夫君大人現在命令你,有何事瞞著我,老老實實說出來!」藍徽容紅了紅臉,伸手攀住孔瑄脖子,伏在他耳邊,話到嘴邊卻又停住。孔瑄更覺心癢難熬,索性將她抱了起來,笑道:「你再不說,我就把你丟出去!」說著作勢要將藍徽容拋出。
藍徽容本能下眼睛一閉,死死抱住孔瑄不放,瞬即清醒過來,捶上孔瑄肩頭,嗔道:「從今日起,你可不能再把我拋來拋去的,我倒是沒事,另外一人可受不了!」
孔瑄一愣:「另外一人?誰啊?」
藍徽容只是溫柔地笑著,眸中無限深情,見孔瑄仍是一頭霧水,右手撫上腹部,側頭而笑。孔瑄全身震了一下,恍然醒悟,顫聲道:「容兒,是,是真的嗎?你不是哄我的吧?」藍徽容哭笑不得,瞪了他一眼:「還不快放我下來!」
孔瑄的一顆心似要從胸腔中迸出,偏偏此時又說不出一句話,仰頭間望見天上明月,只覺自己抱住了世間最瑰麗的珍寶,哪裡還肯放手,恨不得將懷中這人捧在手心才好。
藍徽容見他激動之色,心中感動,柔情湧上,靠上他肩頭,低聲道:「孔瑄,我很歡喜。」孔瑄半晌后終於能說出話來,眼眶濕潤,哽咽道:「容兒,我也很歡喜。」夜風中,月色下,孔瑄抱著藍徽容長久站立。這一刻,身後的青山是如此安靜而清澈,二人覺天地間一切像靜止了似的,耳邊、眼中、心裡,都只有對方,都只有這無盡的歡喜,歡喜。
德州,位於容州以北,潭州以南。德州城外三十餘里處的杏子嶺,青山含黛,雲霧縹緲,山下河流蜿蜒曲折,漁舟野渡,深秋季節,風光極美。
晨曦初現,鳥兒在朝陽下盤旋,杏子嶺深處的杏花峰半山腰,是一個小小的村莊。村裡約二十來戶人家,均是背天面土,以農林為生。
孔瑄與藍徽容立於半山腰的一棵古樟之下,望向前方古樸靜謐的小山村,遙見村前空坪處的一棵大樹下,一群兒童正與一身形高大的人在跳躍玩耍,藍徽容幽幽嘆了口氣。
孔瑄頗覺奇怪,二人那夜自暗道逃生,潛出京城,連夜向西北而行,稍稍喬裝打扮,日夜兼程,數日內便趕到了慕藩境內,脫離了寧王的勢力範圍。
二人曾分析過,寧王雖親見二人葬身火海,那爆炸與大火之力足以讓任何人屍骨無存,而封閉暗道的麻石厚達丈許,且封閉后與原來的殿基融為一體,很難現。但難保他不會心存疑慮,派人四處搜尋於他們。為安全起見,二人還是決定暫時不回翠姑峰,那裡畢竟是清娘等人的故地,等過得幾年,局勢完全平定了,再回那處。
依孔瑄之意,自是要帶著藍徽容回一趟安州,在父母墓前拜祭之後,再尋一處青山綠水過那夢想中的田園生活。
但在安州拜祭過孔瑄的父母之後,藍徽容便提出要到德州走一趟。孔瑄數次問她緣由,她卻只是面露傷感,始終不言。孔瑄知她定有心事,又因她有身孕,一路上倍加體貼,呵護備至,二人自成婚以來,迭遭變故,只有這段路程方體會到了新婚之樂。
藍徽容凝目望著正與幼童們玩耍的那身形高大之人,輕聲道:「皇上臨終之前,曾說過一句話,我當時,還以為他是臨死前神智混亂。誰知,竟是真的―――」
「什麼話?」孔瑄輕輕握住她的右手。
「皇上說,我還有一個同母異父的哥哥,叫璟琰。讓我一定要找到他,不要讓他落入寧王之手,不要讓他陷入皇權之爭。我來不及問明白,他便咽了氣。」藍徽容想起皇帝臨終前的遺言,想起他最後時刻的善心善言,眼眶逐漸濕潤。
孔瑄隨著她目光望去,訝道:「難道他就是―――」
藍徽容哽咽道:「是,他就是我同母異父的兄長,琳姨入宮時給我講過一個故事,故事便生在這個小山村裡,是一個傻瓜哥哥的故事。不過這山村的地名她是用虎翼營的暗語說出來的,她還給了我半塊玉玦,要我出宮後到這裡看看,我當時都沒想明白。原來,這裡就是她將我兄長寄養的地方。當年,琳姨救下我兄長一命,戰亂中抱著他走到這裡,便將他寄養在了一個農家,三年之後,她回來看望兄長,卻現了一個殘酷的現實。
兄長他,是早產兒,是大費周章才救下來的。一兩歲時還看不出,可到了四五歲時,琳姨便現他不對勁,他,可能是因為早產的緣故,竟是個獃子。」
孔瑄心中一痛,伸手替她拭去淚水,柔聲道:「快別傷心了,他能活下來,你能多個兄長,是母親在保佑你們。」
「是,我又多了個兄長,多好!」藍徽容點頭泣道:「琳姨她,現兄長是個痴兒之後,痛苦難當,覺得對不住我的母親,更無法向王爺說出真相,只得繼續將兄長寄養在這裡,更不可能告訴皇上真相。她是存了必死之心入宮救我們的,她並不想將兄長交還給皇上,她想著等我們回藩境,讓王爺帶著我們隱匿起來,她再―――。但她不想沒有人再繼續照顧璟琰,所以以那種隱晦的方式告訴了我這個地方,那天她臨走前,才告訴我,故事中的那個傻哥哥,就是我的親兄長,讓我―――」說到這裡,她哽咽難言。
孔瑄不由拉起她的手,大步往前方空坪樹下走去。
高槐下,那身形高大的青年一身農夫服飾,蓬鬆的頭用一根木簪草草綰住,少量落下來的鬢遮擋了他的眼睛。幼童們正與他玩著踢石子的遊戲,眼見他一腳將石子踢至遠方梯田之中,幼童們不依不饒,紛紛圍上去追打於他,他卻更是開心,呵呵而笑,笑容憨厚無邪。
藍徽容與孔瑄在他面前數步處立住,望著他那酷似皇帝的面容,望著他沒有一絲塵垢的笑容,俱是心潮難平。
藍徽容慢慢地走了過去,慢慢地伸出手來,將高出自己太多的璟琰抱入懷中,想起母親,失聲痛哭。璟琰初始似嚇了一跳,后又似感覺到這美麗女子的擁抱是那般溫柔,他不再掙扎,反而呵呵笑著,伸出手來,輕拍著藍徽容的頭頂,似在哄著一個孩子。
正在這裡,從大樹西北方向的一個木屋中走出一個老婦,睜著混濁的雙眼,顫聲喚道:「小琰啊,別玩了,回來吃飯了!」
璟琰開心笑了一笑,掙開藍徽容的手,往老婦蹦去。藍徽容擦去淚水,走到老婦身前,深深向她行了一禮。
老婦驚訝間,藍徽容從腰間掏出半塊玉玦,遞至老婦手上。老婦舉起玉玦,湊到眼前細看,半晌嘆了口氣,望向已蹦入屋中的璟琰:「總算到了這一天了,我老頭前年就走了,我也快不行了。我還想著,你們再不來接他,要是我一閉眼去了,誰來照顧他啊!」
東朝定元二十六年八月二十日夜,聖威武肅德帝薨逝於正泰殿大火之中。其生前已立下遺詔,詔令皇四子寧王簡璟辰繼承大統。
但由於正泰殿大火起得實在太過突然與神秘,肅德帝臨終前幾日始終未有臣子在其身側,均是寧王一人持令當政,故此朝中民間疑雲四起,謠言迭生。
肅德帝遺命中,命皇二子成王、皇三子允王交出各自兵權,在新皇登基後分別遷居東南嶽州與松州。成王、允王及左相等人對遺詔的真實性提出質疑,言語間更直指寧王弒父篡位。百官於朝堂數日激辯,分為兩大陣營。寧王急調西北風城尚林的五萬人馬駐於京城外圍,城內民心惶惶,局勢大亂。亂局中,掌握著八萬精騎的凌王在沉默數日後,於朝堂上公開表明支持寧王繼位,終一錘定音。寧王於九月十五日登基為帝,改元禎和,史稱武帝。
禎和元年,成王遷居岳州,不到兩月,溺水身亡。允王布檄文,曆數武帝弒父篡位、謀殺成王之罪,聯合海州廢太子及軍中趙氏舊將,在松州舉兵起事,東朝陷入內亂之中。允王及廢太子之亂,持續三年,凌王也死於戰事之中。直至禎和三年十一月,武帝方平定戰亂。禎和四年,武帝詔令處死廢太子,幽禁允王於皇陵。
禎和五年,武帝頒布詔令,對府兵制度進行重大調整。諸王不再享有兵權,皇帝直接掌握軍隊的建置、調動和指揮大權,各軍府聽命於十二衛,十二衛直接隸屬於皇帝。自此,武帝結束東朝建朝以來軍權為簡氏各王分掌的弊狀,收回全部兵權。
禎和六年,武帝立長子簡昭旻為太子,大赦天下。
禎和七年,西狄二十萬大軍再度南侵,與慕藩全面開戰。戰事陷入膠著狀態,武帝詔令,西北線尚林十萬人馬,緊急馳援慕軍。
這夜子時,蓮花關上空風雷大作,烏雲急涌,星月消失不見。
閃電劈過,焦雷炸響,中軍大帳內,慕王爺眉頭一皺:「雨下成這樣,明天這一戰可不好打。」慕世琮立於一旁,面容冷峻,望向帳外潑天大雨。也曾是這樣的季節,也曾是這樣的大雨,同樣是這個軍營內,她將酒醉的自己背回營中,他細心守護於自己的身邊。他們,現在可好?可曾象自己時時想起他們一樣,時時想起自己?
他的目光漸轉幽遠,那意氣風、豪情歡笑的少年時光,終一去不復返了,剩下的,只有這個苦苦支撐著藩國繼承大業的慕侯爺而已。
慕王爺的雙鬢已見花白,面容也比幾年之前蒼老許多,轉頭看著兒子惆悵神情,喚道:「世琮!」
慕世琮仍沉浸在回憶中,渾然未覺,慕王爺提高聲音道:「世琮!」
慕世琮驚醒,行禮道:「父王,有何吩咐?」
「你在想什麼?」
慕世琮眼神一黯,沉默片刻后道:「父王,皇上此次命尚林堅守東線,只怕不懷好意。他前幾年剛剛登基,又打了幾年內戰,根基不穩,方忍了我們慕藩這麼多年。現在他兵權在手,朝政漸穩,我怕他這一回會耍什麼陰謀詭計。」
慕王爺站起身來,走至帳門口,望著遮天雨幕,嘆道:「我也有這個感覺,但現在,當務之急還是得擋住西狄的這次進攻,總不能將這十二州拱手讓給外族。皇上再陰狠,在這關鍵時候,總不至於冒疆土淪喪之險。」
慕世琮神情茫然中隱見痛苦,目光卻在這瞬間亮得駭人,踏前一步道:「父王,等這一戰結束后,我們歸隱吧。什麼王爺侯爺,我們統統都不做了,誰愛做誰做去,父王,我們一家人找個地方過點平平靜靜的日子吧!」
慕王爺愴然一笑:「世琮,你道父王是留戀這王爵嗎?自你母妃走後,我早已生無可戀。但我若是甩手不管,這慕王軍上下十萬將士該怎麼辦?我慕藩這十二州的百姓又該怎麼辦?多年來,我藩稅賦一直遠低於朝廷,若是朝廷收回藩境統轄權,推行皇上制訂的『丁稅法』,百姓們的負擔,會加重很多啊!」
慕世琮憤然道:「皇上他野心甚大,這丁稅法只怕還是為日後收服西狄和突厥做準備。我們慕藩,遲早會是他砧上魚肉,如果不趁著現在他未下手時離開,我怕日後―――」慕王爺將手擺了擺:「世琮不用多說,先集中精力打好這一戰。霍成剛才有信回報,尚林已成功將西狄左軍拖在定城。你明日依原定計策,帶虎翼營和前軍的人馬去紫雲谷設伏,我們就爭取這一戰重創西狄,一勞永逸。」
這種濕熱的季節,身負鎧甲實是有些難熬。慕世琮卻仍淡定悠然,立於紫雲谷頂,遙望西方向,前軍大將聶葳走近,躬身道:「侯爺,一切布置妥當了。」
慕世琮輕嗯了一聲,看著天空漸厚的雲層,俊眉微皺:「只怕馬上就會是一場暴雨,西狄軍不知會不會如我們探得的那樣,由此處突過。」
「只要霍成信中不假,尚林拖住西狄左軍,王爺那處將西狄后軍拖住,西狄中軍必要從這處突圍,我們以逸待勞,勝算極大。」
慕世琮正待說話,雨點啪啪地打了下來,他移至樹下站定,偶有雨點淋上他的盔甲,俊挺的身影更顯凜冽。
雨越下越大,天地間漸漸陰沉,視線所及,一片灰白。慕世琮漸感不安,心頭如壓了一塊大石般沉重,正焦慮間,幾道人影**地撲上山頭來:「侯爺,大事不好了,王爺他―――」
雨勢初歇,孤星半點。慕世琮狂抽身下駿馬,將大隊人馬遠遠拋在身後,蹄下濺起翻滾如雲的泥水,他周身濕透,心中如有山洪肆虐,又如有烈焰飛騰。
蓮花關前,一片悲雲慘霧,人人面上戚然。慕世琮一路馳來,將士們紛紛轉過頭去,他更是驚慌,從未有過的驚慌。
他滾落馬鞍,踉蹌著奔入大帳,如同一道閃電,慕王爺躺於榻上僵青的面容讓他瞬間崩潰。他不敢望向父王胸前那幾個箭洞,強逼著自己閉上雙眼,雙足無力,眼見就要跪落,大將杜常等人上前將他攙住,扶至榻前。
慕世琮跪於榻前,撫上慕王爺僵冷麵容,愴聲喚道:「父王,你醒醒,你醒來看看兒子啊,父王!」
可無論他如何呼喚,慕王爺卻始終不曾睜開過雙眼,再也沒有用那冷峻中略帶疼愛的眼神看著他,再也不曾用責備中飽含憐惜的話語訓斥於他。
他的心中陣陣縮痛,縮痛之後是一片茫然。這荒涼的雨季,這慘淡的戰爭,讓他一次次經歷天人永隔,讓他一次次看著身邊至親之人撒手而去。他的心中撕心裂肺的痛,彷彿這世間一切,全都離他遠去,他無力的伸出手來,想在半空中抓住什麼,卻終無力地落下。
父王母妃已去,這王位,這藩土,這沙場,還值得自己留戀嗎?還要這樣費盡心機防備明槍暗箭、苦苦掙扎、步步驚心嗎?
禎和七年七月十四,慕軍與西狄軍主力決戰於蓮花關前,慕軍中西狄反間計,留守三萬人馬被西狄十萬主力強攻,慕王爺身中數箭,慘死於蓮花關前。
禎和七年八月初二,慕世琮於戰前接任藩王,接印當日,率慕家軍八萬將士血戰一日一夜,將西狄軍壓至月牙河東線一帶。
禎和七年八月十二,慕王軍與東線尚林所率十萬人馬聯手對縮於月牙河東線的西狄主力起進攻。激戰三日,戰況慘烈,終將西狄大軍擊潰。西狄元帥秋蒙率三萬殘部向北逃竄,慕世琮與尚林合力追趕,途中,秋蒙回擊,東朝大將尚林死於秋蒙刀下。
秋蒙繼續率殘部向北逃竄,慕王慕世琮不顧將領們勸阻,率數千虎翼營將士策騎如風,奔如閃電。憑一腔血氣驍勇和壯士豪情,深入西狄境內千餘里,終在漠連山流沙谷追上秋蒙殘部。
黃昏的斜陽吐著最後的餘烈,照亮著西狄最後兩萬將士兇狠如狼的面容,也照亮了虎翼營數千將士如虎的驕容。
空落落的暮風吹得慕世琮的戰袍獵獵作響,他冷著臉端坐馬上,劍眉星目,卓然絕塵。他緊抿的薄唇冷峻剛毅,他炯炯的目光如一隻黑豹,不動聲色地望著退入流沙谷中的西狄殘軍。西狄元帥秋蒙血染戰袍,橫刀策馬,立於谷口,與他長久對望。漠連山峽谷內的風越刮越大,奇偉嵯峨的高山上有幾隻飛鷹掠過,似在盤旋觀看著這場生死之戰。
兩人都不曾開口說話,兩人都如同靜守獵物的虎豹,等著獵物鬆懈的那一刻。天空中的飛鷹急掠而下,啄上先前激戰中死去的將士屍身,激起一片暗紅的血霧。秋蒙被那抹輕淡的暗紅迷了一下眼睛,慕世琮看得清楚,大喝一聲,秋蒙手微微一抖。慕世琮手中舞起的槍光已明麗如烈陽普照,刺破重重夕陽,飛向他的胸前。
煙塵滾滾,殺聲漫谷,鐵馬馳騁,戰旗翻飛。虎翼營與西狄軍於流沙谷展開了最慘烈的一場拼殺。
夕陽下,馬兒嘶鳴,屍河蜿蜒。蒼涼的峽谷靜靜地看著這一場大廝殺,看著死亡的陰影逐漸瀰漫整個峽谷,又慢慢向西努河移動。
已將秋蒙刺於槍下的慕世琮立於流沙谷一側的西努河畔,手扶長槍,喘息著,輕蔑地斜睨著周圍不斷蜂擁而來的敵人。
身後,西努河咆哮著,奔騰著。他雪白的征袍上濺滿了鮮血,金色的殘陽,照耀在槍尖上,晃的人睜不開眼睛。這個俊美如天神的男子,雖然滿身疲憊,但眼中身上散出來的凜冽的殺氣,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慕世琮環視四周,只見虎翼營的戰士,以寡敵眾,已經所余無幾,剩下的,也幾乎人人身帶重傷。但所有人均是一臉慨然赴死的神情,沒有一人後退。他心中一痛,知道此次帶來的所有戰士均不能幸免於難,鐵血男兒此時也不免有瞬間的黯然。他提起真氣,朗聲大叫:「虎翼營的弟兄們,我們今日畢命於此,好男兒為國捐軀,雖死何憾!慕世琮願與諸君同命!」剩下的虎翼營將士齊聲高呼:「願與王爺同生死!」聲震山谷,迴音轟然。
慕世琮縱聲長嘯:「好兄弟!我們便一起殺個痛快!」他身形暴起,如朝陽蓬勃,又如閃電劃破,手中長槍如怒海驚濤勢不可擋,將身邊的敵人一個個刺倒掃落。
越來越多的鮮血濺上了他的白袍,廝殺中,他的左頰新添了一道深深的傷痕,他卻像感覺不到疼痛似的,手中長槍絲毫沒有停頓,橫掃豎挑,遇神殺神,遇佛殺佛。西狄士兵望著這個面容俊美但神情兇狠冷酷的殺神,不禁心膽俱裂。
時光悄然掩面而過,殘月如鉤,漸漸爬上乾冷的夜空。慕世琮手中的銀槍如風雷激蕩,在月下光點閃閃。西狄軍最後數百名將士將他逼得步步向西努河退去。
退至洶湧奔騰的西努河邊,慕世琮深吸了口氣,凜冽大笑,如洪流激上巨石,長槍迴旋,在空中掃過一道道銀色的光芒,又將十餘名西狄兵掃於黃沙之中。
西狄兵懼他勇猛,紛紛後退幾步,數十人取過鐵矢,箭勢如雨,密密麻麻向他飛來。他在河邊巨石上輕靈轉身,避過一**箭雨,但箭勢竟始終未歇,不多時,一支利羽襲入他的左肩,鮮血蓬起。這箭穿過他的身體后余勢未減,強大的衝力帶得他身形直往後墜,就在跌落的一瞬,他奮力將手中銀槍擲出,正中西狄軍餘下這數百名將士中一名大將的前胸。
夜空中,秋風急颯,流雲翻滾。漠漠蒼穹冷眼看著那白色戰袍在空中舞出一道孤傲的光芒,悠悠墜入西努河滾騰咆哮的河水之中。
這一役,史書上稱之為『流沙谷之役』,慕藩八千虎翼營將士死斗兩萬西狄軍,與敵同歸於盡。這一役后,西狄入侵的二十萬大軍悉數被殲滅,西狄自此一蹶不振,一年後滅於東朝鐵蹄之下。而東朝,慕氏父子血灑沙場,大將尚林陣亡。消息傳回京城,武帝大慟,下旨追封慕少顏為顯忠王,慕世琮為勇烈王,建祠立廟,永享配祭。
又是一年深秋季節,落霞山脈,林灑秋霜,層楓盡染。
落霞山位於新州以南百餘里處,山脈綿延兩百餘里,將新州與德州連接起來。落霞山山勢高聳而不失秀麗,其主峰鳳凰峰則山勢險峻,常年籠於雲霧之中。
這日,晴空如洗,山腳碧雲溪畔,十餘名山村姑娘媳婦們洗衣浣紗,不時歌上一曲,婉轉清脆的歌聲引得行者紛紛駐足。姑娘們則被行人熾熱的目光看得羞紅了臉,卻又互相取笑,溪邊,一片歡歌笑語。
笑鬧間,一位圓臉少女忽然推了推身邊的同伴:「快看,那人身形好俊!」同伴轉頭望去,只見溪旁的山道上,緩步走來一位青年男子,一襲天青色長袍,其面容遮於竹笠之下,但身形俊朗,望之傲骨凜然,讓人心儀。
圓臉少女紅了紅臉,忽然大聲唱了起來:「對面的青年郎唉,你抬眼望一望唉,妹妹我有句話唉,要問你來自何方唉!」
溪邊浣衣的姑娘媳婦們哄然大笑,齊齊望向山道上的青年男子。竹笠下,慕世琮嘴角勾起一抹笑容,聽著這純甜的歌聲,呼吸間山間清新的空氣,他微微抬起頭,望向雲霧籠罩下的鳳凰峰,俊目生輝。
孔瑄,容兒,你們還住在那裡嗎?我,終於不當什麼王爺了,我替父王報了仇,借秋蒙之手殺了尚林,我又殺了秋蒙,全殲了西狄軍。我得逃大難,撿得一命,終於可以無愧於心地從沙場隱退,終於可以不再為世俗名利所累,來這落霞山看望你們。你們,都還好嗎?
他沿著山路而上,鳳凰峰上雲霧繚繞,山崖陡峭,漫山藤蘿,虯梅傲立。直行了近兩個時辰,慕世琮方攀上鳳凰峰頂,他記起三年前收到的孔瑄留下的暗記,轉入一處古樟林。在林間,他身形左突右轉,依著陣勢步步前進,不多時穿出林間,眼前豁然開朗,竟是一片茶園。
此時是深秋季節,茶園一片呈黃。茶園旁,幾間木屋,數棵大樹,一帶竹籬,竹籬下遍栽秋菊,紅黃綠青,在秋風中傲然綻放。
他緩步穿過茶園,在竹籬院門前停住腳步。這一刻,竟覺心跳加快,手心也有些出汗,暗記中所說,就是這裡嗎?自己真的能見到他們嗎?
他推開籬門,卻聽到低低的幼童嗚咽聲,側頭望去,只見一名約六歲左右的男童坐於院中樹下,面上淚痕隱現,低低抽噎。
慕世琮望著他那酷似孔瑄的眉眼,喜悅不可抑制,慢慢蹲下身來,和聲問道:「你哭什麼啊?」那男童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繼續低下頭去抽噎。
慕世琮伸手將他臉上淚珠擦去,輕聲道:「你是男子漢,怎麼能夠哭呢?快告訴叔叔,為什麼哭?是不是你不聽話,父親責罵你了?」
男童抬起頭來,略帶憤然:「才不是,我是乖孩子,父親從來不責罵我的。」「那你為什麼哭呢?」
男童覺眼前這叔叔格外可親,停住淚水,道:「妹妹她總是欺負我,父親又不責罵她,我覺得有些委屈。」
慕世琮覺他說話格外可愛,又聽他說竟是為了妹妹欺負他而哭泣,不由哈哈大笑。正笑間,一個小小身影從二人頭頂樹上躍落,清脆的聲音響起:「羞羞羞!花臉貓還學會告狀了!」慕世琮笑著望向身前這個約四五歲的小女孩,只見她扎著兩個衝天小辮,如蘋果般粉嫩的臉上兩個大大的酒窩,正伸著右手食指不停在臉上刮著,羞得那男童漲紅了臉,氣惱下,便欲上來推她。慕世琮忙上前將二人分開,眼睛一瞪,望著那女童:「你為什麼要欺負你哥哥啊?這樣可不好。」
女童嘴角一撇,斜睨著慕世琮:「你是什麼人?為什麼會到我家來?」
慕世琮蹲下身,微笑道:「我是你們的叔叔,也是你們的舅舅,來看你們的。」女童將手一揮:「少來騙人!我舅舅跟著父親上山打獵去了,我叔叔,還在前線與西狄人作戰呢!」
慕世琮一愣,女童似是想起什麼憤憤不平的事情,走過去,右手一揮,在那男童頭上拍了一記:「都是你了,叫什麼名字不好,非要叫孔思琮!為什麼我只能叫孔瑩,不能思念琮叔叔,你就可以天天思念琮叔叔!你快和父親母親去說,我們換個名字!」
慕世琮呆立於原地,鼻間漸有些酸意,眼角也有些濕潤。他忽然俯身,將孔思琮與孔瑩一手一個抱了起來,放聲大笑。
孔瑩在他手中尖聲而叫:「母親快來啊,來了個怪叔叔啊!」
「瑩兒,你又在胡鬧了!」一個清麗的身影從屋後走出,淺嗔薄怒。她手中還端著一個竹簸,抬起頭來,正對上慕世琮微笑的俊容。她嘴唇微張,手中竹簸掉落,茶餅灑滿一地。
日暮時分,孔瑄負著幾隻野雞,帶著璟琰沿著山路回到茶園,聽到屋內傳來女兒咯咯的笑聲,如銀鈴一般,嘴角不由帶上一絲寵溺的微笑。
璟琰今日隨他在山間玩得極為開心,聽得孔瑩的笑聲,跳入房去。孔瑄將野雞放在門口,踏入屋中,笑道:「什麼事讓瑩兒這麼高―――」
他腳步頓住,望向屋中將自己一雙兒女抱於膝上的那人,二人目光相接,俱是微微而笑。孔瑄大步走了過去,將兒子和女兒一把拎開,捶向慕世琮肩頭,慕世琮向後一翻,孔瑄隨後跟上,二人身形翻飛,竟在屋中激鬥起來。
孔思琮、孔瑩有些驚慌,藍徽容將二人摟入懷中,笑道:「要打,你們到外面打去,別嚇壞了孩子們!」
慕世琮燦然大笑,身形一縱,躍至院中,孔瑄急躍跟上,二人在院中越戰越快,激斗中,孔瑄大笑道:「痛快痛快!很久沒有這樣痛快了!」
慕世琮笑道:「看來你身手也沒再退步嘛!還接得住我這麼多招!」
二人同時開懷而笑,同時收手,又大力擁抱在一起。藍徽容牽著孔思琮與孔瑩,含淚帶笑望著二人:「打夠了沒有?打夠了,就可以吃飯了!」
皎潔的秋月下,孔思琮與孔瑩打鬧著在慕世琮身邊穿來穿去。孔思琮數次想爬到慕世琮的身上,都被孔瑩揪了下來,他自是不服氣,轉頭與她追打,又被孔瑄數次分開,攪得孔瑄與慕世琮這酒未免喝得有些不盡興。
見藍徽容入屋,孔瑄向慕世琮擠了擠眼:「明天我帶你上山,我們再喝個痛快,容兒現在管我管得緊,自生了瑩兒后,她再不陪我喝酒了!」
慕世琮心中無比暢快,大笑道:「好,明天我們不醉不歸!」
月掛樹梢,藍徽容從屋內端出紅泥小爐,紫砂茶壺,將茶餅敲成小塊,再倒入碾缽碾碎,輕聲道:「這是我們自己的茶園采出來的茶葉烘製而成的,茶湯清純,余香綿長,水也是取自山後的碧泉水,世琮你試試。」
夜色空濛,竹籬菊下,眾人圍爐而坐。聽著風吹過茶園的聲音,聞著夜空中交織繾綣的茶香與菊香,看月上中天,看花隨風舞,看一雙兒女在院中追逐、嬉戲、打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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