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3.第483章 不是你,是我
十四叔的到來,解開我當年許多疑惑,猶記得那年在船上被容朔襲擊前,我們曾遭來路不明的人打劫,五哥當時的反應很奇怪,如今想起來他問我有沒有喝那碗雞湯的事,才發現自己多少是敏銳的。
十四叔說,那群人本是他安排的,五哥也知道這件事,因怕嚇著我,所以會在當夜給我下藥讓我昏睡,誰知道陰差陽錯我沒喝下那放了葯的雞湯,便親眼見證了「那一場戲」。
所以猶如天降的柯里頎,也對我隱瞞了真相,他只告訴我自己是被十四叔派來秘密跟隨保護我和五哥,卻沒說他也是這場戲里的人。
只是戲里的人都沒有料到,他們的戲碼散場后,還會在船上發生那一幕。十四叔說,當時他那樣做,只是想看看父皇的反應,但沒想到父皇將此事垂問諸子,泓昶便舉薦了他的表兄容朔剿匪,於是有了後來的事。
此刻將十四叔和容朔的話連起來,當初遇襲的謎團就全解開了,而泓昶那孩子,或者說是容栗陽,他們要我和五哥的性命,五哥可能也是因我而受牽連,經歷了那一場劫難,我才知道自己的存在,不僅被父母兄弟愛之甚,也被人恨之極。
可笑的是,我還一心一意想要保護那個對我動殺念的人,對每一個人說:「他是我的弟弟。」
「公主。」小宮女突然叫我,怯怯地說,「這條路往書房的,回符望閣不從這裡走。」
我停下來望前方,不禁苦笑,怎麼來了這地方。
「那就去看看泓曦吧。」我隨口應了,繼續往前走。
被打斷的思緒也繼續,十四叔說我毀了那兩封信不要緊,他會把母后的囑託記在心裡。我問他為何帶五千兵馬入京,他笑笑說,這五千精兵是用來擴充羽林軍的,臨別時更輕拍我的肩胛道:「泓昶不會有事,泓曦也不會有事,你這小丫頭,就不要操心了。」
我問他是否能對父皇提母后密信之事,十四叔亦輕鬆地笑曰:「對於你父皇而言,提不提都無所謂。雖然皇兄鍾愛你的母妃,可他對皇嫂的信任,從不亞於你的母親。」
話既如此,我心裡便篤定,父皇若不相問,此事我再不會提。
行至書房,恰見泓曦出來,他一身褐紅的長衫,步履輕鬆,神情愉悅,可一見我卻突然變了神色,似乎有些尷尬。
我迎上前問:「怎麼,瞧見你姐姐就那麼不開心?」
他笑道:「有些驚訝罷了,以為姐姐還在病中。」
「既不知我回來了,那十四叔進宮,你也不知道?」
泓曦更訝異,反問我:「只說要進京,竟這麼快就到了?現在十四叔還在嗎?」
我蹙眉道:「你這樣不知窗外事,才是我一直以來以為你該有的模樣,可事實上泓曦你知道很多事。」
見我突然這麼說,他亦嚴肅起來,只是沒有接我的話。
「你們退下,我和泓曦說會兒話。」屏退隨行的人,我和他在不遠處的亭台坐下。
「二姐,有事不如回符望閣再說,外頭涼,你病才好。」泓曦見我徑直往石凳子上坐,忍不住出言關切。
我言說沒事,反問他:「方才你遇見什麼好事了,看起來那麼高興。」
他面色更嚴肅,似不願回答。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不能對我說的?」我平和地看著他,示意他坐下。
泓曦卻仍固執地站著,眼眉間透著十分的不情願,可他也從來不曾忤逆過我的意思,半晌終是開口道:「找到了福山縱火之人的罪證。」
我心頭一顫,問他:「是泓昶?」
「是。」
「然後呢?」
「這罪證,將來有用。」
我聞言眼淚打轉,壓抑心痛道:「將來?你是說有一天泓昶會像我們那些皇叔伯們一樣,被列出一條條罪狀,或死或貶或流放?」
泓曦沒再說話,我知道姐弟倆之間的尷尬不在於有了泓昶他們縱火的證據,而在於剛才我看到他欣喜的神情。
從來都說我像父皇,泓曦像母妃,但如今越來越多的事實證明,泓曦才真正遺傳了父皇的一切,更遺傳了帝王的品格。
只有把江山皇權看得最重的人,才會因為握到骨肉兄弟縱惡的把柄后,露出這樣的欣喜之****,和泓昶比起來,我親弟弟手腕之狠,絲毫不亞於他。我才明白母親為什麼會對泓曦說那些話,身為母親,她真正了解自己的兒子。
我知道,泓曦勢必要扼住泓昶,連父皇母妃都默許他的行為,我還有什麼可說?但母妃所說的,她和父皇要做的事,又是什麼?是殺,還是護?
「二姐,不要怪我,並非我淡漠親情。」泓曦沉沉地說出這些話,他終究還是在乎很多人很多事,「如果他不做這些事,我也不能憑空捏造,不是我想害他,我只是……」
我起身來,仍需仰面看他,「我不怪你,母妃和父皇都不怪你,我又有什麼資格怪你。我只是心寒,我們一起長大,如今仍一起住在宮裡,世人眼裡看著和睦友愛的兄弟姊妹,實際卻明爭暗鬥,甚至以性命相搏。我反省為什麼自己要被捲入這一切事件里,心想是不是當年若沒有自私地離宮,哄得母后高興,她如今若還健在,一切就不會發生。泓曦你告訴姐姐,其實一切,還是因為我,對不對?」
泓曦的沉默讓我很無奈,我不曉得他是厭惡我的懦弱無能,還是因為再一次不能對我說什麼。曾經的劫殺可以是假的,柯里頎也能隱瞞我許多事,容朔那些善意的謊言也一度讓我深信不疑。這個世界到底誰是真,誰是假,我又有多少精力去分別哪些是善意,哪些是惡意?難怪明源曾對香客說:何必去看透這個世界?何必去弄明白每一件事?糊糊塗塗一輩子,未嘗不好。
「泓曦。」我將手心貼上弟弟的臉頰,含淚道,「五哥的事你知道吧,十四叔曾經和父皇水火不容的那一段你也聽說過,父皇是怎麼做的,用怎樣的心胸去包容的,你和我一樣都看在眼裡了對不對?母妃說帝王的心胸可以寬廣得容納天下,也可以狹小得容不得一粒沙,可是二姐希望你做前者,仁者得天下。」
泓曦面色稍釋,淡淡笑起,「我記著二姐的話。」
我真的累了,只是滿意地點了點頭。
回符望閣的路上,遠遠看見一個身穿鎧甲的男子被太監引著往外頭去,泓曦似乎很好奇,我道:「是北國的王子。」
「北國?王子?」泓曦更驚訝,因北國之於我們,一直是遙遠的傳說。
我回過味來,忙道:「他現在的身份是十四叔的侍衛,只你我知道就好了。他就是那個叫柯里頎,三年前從船上救下我,送我一路到姑蘇的人。」
泓曦笑道:「為何一個王子要來****從軍?」
我不知如何回答他,只一笑而過。
回到符望閣,念珍拿了一方小匣子給我,面有悲色說:「隆禧殿那裡的小太監送來的,說是方公公留給您的,方公公前日就因為快不行了而遷出隆禧殿,今日他的徒弟去收拾原來那屋子,想起來方公公曾說這隻小匣子是要留給公主的。」
「他如今停在何處?」我含淚接過匣子,打開看,卻是些我幼年玩棄的琉璃珠子,眼見這些,孩提時快樂的光陰重現在眼前,一時難耐心酸,忍不住哭起來。
念珍知道我和方永祿親厚,勸我幾句,更道:「公主是主子,不能去看公公,有什麼心意吩咐李從德便是了。」
「我明白,之前能見他一面,他和我都已安心。」我抹去眼淚,長舒一口氣。
念珍識趣地帶著其他人退下去,只留我一個人靜靜地待著。
摩挲那些琉璃珠子,想起小時候驕傲的我,常常心血來潮要一些玩具,又每每玩不過幾天就厭棄,方永祿能有心為我攢下一些,大抵也是懷念那時的歲月靜好,可惜那樣的時光,再不能來了。
心情不好便不思飲食,吃了葯就說要睡,然在床上輾轉半夜,終不能入眠,翻身摸到藏在枕邊的小匣子,裡頭的琉璃珠子發出清脆碰擊聲,一時念起,我翻身起來換了衣裳,欲往隆禧殿去。
泓曦還未入睡,知道攔不住我,便讓李從德帶小太監跟著,我明白他怕什麼,畢竟泓昶也還在坤寧宮住著,雖然他不至於親自在宮裡在父皇眼皮子下做些什麼,可難保萬一,且如今的泓曦,早已草木皆兵。
一路往隆禧殿,幾乎沒遇見什麼人,符望閣是偏僻的,隆禧殿也是,聽母親講過他和父皇的故事,母親曾迷路誤來此處,父皇親自送回,兩人靜靜地從隆禧殿一直走到彼時母親還為秀女的鐘粹宮;三哥染天花,父皇在這裡誦經一夜,母親輕吟心經陪伴他。隆禧殿見證了他們情感的點點滴滴,本該是美好的地方。
「我自己進去,你們在外頭候著就是了。」留李從德等人在外頭,我獨自入殿,值守的小太監很面生,他伺候我拈香行禮后,便也叫我打發了。
盤膝坐在蒲團上,目光所及列祖列宗的靈位,心卻無法寧靜,看著我點的香,煙氣繚繞平緩,心念若真有通靈之事,母后她是不是也在看著現下的一切,能不能聽到我的心聲?
「皇姐。」正寧靜,突然從殿後冒出聲音,聲音來自方永祿時常會出現的地方,可再不是他喚我「小公主」,取而代之,是泓昶從後殿閃出,叫我「皇姐。」
見我吃驚,他立定在那裡笑道:「皇姐怕我?」
我平復心情,從蒲團上站起,應答:「你突然出現,誰都會吃驚吧,你是我的弟弟,我怕你做什麼?」一邊說著,目光定在他的左臂,竟脫口而出,「你的傷可好了?」
他嘴角微揚,「皇姐記錯了吧,我幾時受過傷。」
見他如是,我實不知如何接下面的話,心中嘆氣,面上仍勉強作笑,訕訕道:「大抵是我記錯了。」
「皇姐真的記錯了嗎?」他又反問我,笑容古怪,目光深邃,看得我直心顫。
「我以為皇姐會堅持,這不像您的個性。」他哼笑一聲,徐步過來,恭恭敬敬地拈香行禮,而後矚目在母后的畫像之上,幽幽道,「畫師沒有將母后的神韻畫出來,一點都不像。」
「你是最有資格品評的。」我道,「但你眼中的母后是母親,可掛在這裡要給將來世世代代皇室子弟看的,是一代皇后,是國母,所以你才覺得不像。」
他似乎驚訝我說的話,看我的眼神不與方才相似,頓了頓說:「表哥講皇姐不只是刁蠻的公主,我不信,如今算明白一些。」
容朔?我不解,也不願細問,來日自找他再聽解釋,但接著泓昶的話說:「你自小不與我親近,當然不了解你的皇姐了。」
他哼聲道:「皇姐眾星捧月,我想親近也無從靠近,怎怪我不來親近?」
這樣的話題沒必要繼續下去,而我不自覺地就會去看他的左臂,那一日流了那麼多的血,真的好了嗎?我回來一天,不曾聽任何人提起。母妃說泓曦那日傷了刺客,難道不是泓昶?
他見我這般,竟忽而轉身來,扯開衣襟露出被白紗包裹的左臂,冷笑道:「是受傷了,泓曦的劍刺在這裡。」
我受驚後退數步,胸悶得說不出話來,可想起那場大火險些要了母妃的命,頓時又怒氣衝天,指著他厲聲道:「為什麼要害我的母妃?她也好,泓曦也好,五哥也好,還有我,幾時傷害過你,泓昶,你為什麼要變成這樣?」
「泓曦?五哥?您?」他突然大笑起來,搖頭道,「看來皇姐知道的不少啊。」
「泓昶,為什麼?」終於能直面我的弟弟,親口問他,我反而變得鎮定起來。
泓昶卻走到我方才做的蒲團上坐下,靜靜看了會兒母后的畫像,開口道:「聽說皇姐一直自責,覺得是你當初拒婚氣死了母后?」
我沒有應答,只是冷色看著他,他那裡帶著不屑的目光來瞧我,卻道:「皇姐,母后的確是被氣得一病不起,不過氣她的人不是你,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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