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湯藥
盧櫟想起來了,這個少年,名叫張猛。
盧櫟被姨母接來,在劉家並沒過多少好日子,除了每年平王府送禮的那幾天,其它時候都是放養,別人想起來了,就給他送點東西,想不起來的時候,就任他餓著。
他被安置在劉家最角落的偏院,靠著外街,隔壁挨著一戶張姓人家。當家男人叫張勇,其妻曹氏,兩夫妻人很好,頭一次意外見他,就熱情的把他拉回家,給他東西吃。
拒後來張猛,也就是張勇的兒子說,那是因為盧櫟年紀與張猛哥哥一般大,相貌上也有幾分相似,都是白白凈凈的,大眼睛,小虎牙。張猛哥哥六歲上意外溺水去了,張勇夫妻正難過著,突然看到一般年紀的盧櫟吮著手指出現在門前,相貌隱隱與死去的兒子相像,兩夫妻立刻受不了,以為這是上天補償他們的。
他們當然不會偷別人家的孩子,仔細查過情況后,開始暗暗照顧盧櫟,這一照顧,就是十年。
張勇是縣裡的捕快,其父也是捕快,祖父是仵作。張勇祖夫比較出息,為人處事極好,驗屍本領也不錯,很得當時的縣太爺器重,任上得了不少好處,除把兒孫前程訂下外,還存了一屋子書。
可惜張勇的祖父父親都去的早,這一屋子書,就便宜了張勇。
張勇幼時被逼著開蒙識了字,可是對讀書一點興趣都沒用,他的小兒子張猛也是,會走路時就拽著父親要學武,提起看書寫字就跑的沒人影,一屋子書無人繼承,非常可惜的放在箱子里招灰。
盧櫟當時被馮氏放在劉家最偏僻的院落,院里連個下人都沒有。當然也可能不是沒有,下人欺主,覺得反正他不受重視,來不來都不一樣,太太不會因為這個罰人,所以從小盧櫟從小就沒人照顧……也相當自由。
院牆角落的那個洞自有記憶時就在,盧櫟當時年幼,為了吃飽肚子,常往裡鑽,一鑽就到了張家。
每次他去了,曹氏都會做好東西給他吃,聲音溫溫柔柔的,讓盧櫟拒絕不了。
有天他在張家陪還是小屁孩的張猛玩,不知怎麼的扎到了庫房,看到一屋子書驚呆了,拽著書就不肯放。張勇看著高興,認為他是個好學的,親自教他認字,之後把庫房鑰匙給他,說那一屋子書都是他的了。
之後……盧櫟就成了書獃子。
也不知道那些書都寫了什麼,盧櫟看了整整十年,竟沒看完!
「櫟哥——」
張猛進門看到盧櫟手裡的葯碗,小臉立刻板起來,劈手奪過葯碗,往窗戶外一潑,眉眼立起,「不是說了,不準喝劉家準備的葯!」
盧櫟見葯被潑了,微微皺眉,「不喝葯病怎麼能好……」
「就是喝了這些葯才有病!」張猛瞪圓了眼睛,「櫟哥真是獃子,同你說了多麼遍,就是記不住!」
下一刻他看到桌上的書,氣的小臉都紅了,「我就知道,櫟哥定是讀書起癮又忘了事!」
盧櫟回過味來,偏頭看了眼窗外地上的褐色葯汁,心生寒意。
原來那碗葯……並不是因為他生病需要治,而是想讓他得病!
上輩子幾乎一輩子都在吃藥,他最恨吃藥也習慣了吃藥,現在終於有了健康的身體,竟然有人想讓他得病!
這劉家……馮氏……
他氣的心尖狂顫,閉了閉眼睛,半晌才緩緩回頭,同張猛道歉,「對不起,我忘了。」
張猛這孩子也心大,瞪了盧櫟一眼氣就散了,撇嘴說了句,「下次記住就好。」
他拉盧櫟坐下,看看窗外無人,獻寶似的從懷裡掏出一個油紙包,打開是兩個冒著熱氣的大包子,「我娘剛做的,放了油渣,你嘗嘗,特別香!」
盧櫟看著熱騰騰的包子,眼睛有些熱。
非親非故,人家能這麼照顧他……
這份情該好生報答才是。
「謝謝。」他接過包子,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張猛坐在他對面,支著下巴看他,笑眯眯說,「哥你長的真好看。」
盧櫟不知道自己現在模樣,如果能長的和上輩子一樣,那應該是好看的。他皮膚白,大眼睛,鼻子挺,臉型線條流暢,但凡見過的,都說他長的好。
這樣的話聽多了,盧櫟一點也害臊,沖著張猛一笑,「小猛也很好看。」
張猛樂了,指著自己的臉,「你可拉倒吧,就我這模樣,我娘說我小時候我爹沒抱好,讓我跌進人家墨池裡去了,這色道怎麼洗都不會白!」
兩人笑鬧兩句,見盧櫟三兩下解決完包子,張猛握起小拳頭說起正事,「櫟哥,你和我一塊去看死人吧!我爹一準在那邊!」
盧櫟搖了搖頭,「不去。」
他沒系統學過法醫知識,可跟著哥哥驗屍,懂了不少。他天生對這行有興趣,一是覺得死者無人伸冤可憐,二是每個驗屍過程都好像解一個謎題,嚴謹又有趣,只要一個角對不上,整個犯罪過程就無法推斷,然而破解這個過程,抽絲剝繭地找出兇手時,那種滿足感簡直無法形容。
他喜歡做這些事,但他不能不考慮現實環境。
他記得法醫在古代叫仵作,工作環境工作待遇都非常差,如果他沒摸清情況,沒有做好準備,貿然進去,很可能會跌一大跤。
如今他只有一個人,沒人能幫他。
盧櫟修長眼梢微垂,將顫抖的手藏在袖底。
不能去……不能如此渴望……
張猛好像早料到會得到這樣的答案,臉頰鼓起來,「哥你一點都不好奇么?真的不好奇么?你那一屋子書,大半都是曾祖父當年做仵作收集的!」
那屋子書……大半與驗屍有關?
盧櫟桌子底下手雙交握,內心激動不已。
這是機會!既然看了一屋子書,將來走出去說自己懂驗屍,別人也不會懷疑了!
他得儘快去翻翻那些書,有沒有本朝律法相關,有沒有風土人情。之後慢慢出門熟悉了解,畢竟年代經歷不同,說話方式,部分常識都不一樣,他不能讓人覺得他是異類。
等玩懂了規則,他就可以試著展露頭角……他那姨母馮氏對他一點真心都無,不知道劉家能呆多久,還有與平王的婚約,他不能想象與一個男人成親,還是一個五大三粗有暴力傾向的武人,就算他是高高在上的王爺,身份尊貴也不行。
盧櫟長長睫毛遮住了眸內思索,他得想辦法,解除這樁婚約。
「我們去你家。」盧櫟忽的站起來。
猛地對上俊秀逼人的臉,張猛怔了一怔才反應過來,「去我家做什麼?我才出來。」
盧櫟丟下兩個字差點把張猛逼瘋,他說:「看書。」
張猛拽住他的袖子,「櫟哥!我親哥!咱能不看書不?一天十二個時辰,除了吃飯睡覺都看書,你就不累?」
盧櫟笑眯眯,「不累。」
張猛被他噎的差點翻白眼,垂死掙扎,「就算不累你也心疼心疼你那眼睛啊!再這麼看下去眼睛都花了!」
盧櫟頓住。
眼睛花不至於,近視有可能。
古代好像……沒有近視眼鏡?
要驗屍,沒雙好眼可不行。
盧櫟看了看外面陰沉沉灰暗暗的天色,腳步頓住,「你說的對。」
張猛這下更愣了,然後突然高興地蹦起來,「哥你終於肯聽勸了!早就說了,那一屋子書都是你的,跑不了,什麼時候看都行,你偏不聽!」
他得寸近尺的搖著盧櫟的手,「哥我們去看屍體吧!去嘛去嘛——」
盧櫟好奇,「為什麼那麼想去?」
張猛答的理所當然,「好奇啊!再說我爹是捕快,一定能抓到兇手!」
他一臉『我爹最厲害』的崇拜,盧櫟便懂了——他也曾有過這種時候。
「那你自己也可以去……」
張猛突然憤憤拍桌子,「可是我爹不讓啊!他說我還小,不讓我看那些,除非我能找到人陪,保證看到不害怕!」
他氣完又可憐巴巴看著盧櫟,「櫟哥,我親哥,我就同你最好,你陪我嘛,好不好?」
接下來張猛用各種方式,軟的硬的都來,說了半天都不嫌累。
盧櫟心底漸生歉意。
可爸爸和哥哥都教過自己,任何情況下,不打沒把握的仗,他忽來乍到,不謹慎真不行。
他一次次狠心拒絕,張猛蔫蔫的走了,一步一回頭,可憐巴巴的樣子瞧的人心軟。
盧櫟硬著頭皮別開臉,關上門,拿起了桌上的驗屍格目。
之所以不與張猛一同鑽洞去張家,是因為面前這個碗——盧櫟看著空碗,王媽媽說過要來取的。
王媽媽來的很快,本來只為取碗,看到盧櫟手中有書眼神一厲,劈手就奪了過來,「太太說了,不誰少爺看書!」
盧櫟抬眼靜靜看她,這婦人抬頭挺胸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一點也不像個安分下人。
他雙眸微眯,眼底蘊起怒氣,修長手掌伸出,冷聲道,「還給我。」
王媽媽從未見過盧櫟動怒,往常偶有抓到他看書,都是這樣做的,盧櫟每次都好言相求,她高興了就放他一馬,不高興就沒收了書,盧櫟從未有怨言,怎的今天如此……
隱隱有些讓人害怕。
盧櫟墨黑瞳眸內彷彿有烏雲翻湧,氣勢驚人,王媽媽一怔,手裡的書就被盧櫟奪了過去。
盧櫟指了指桌上的碗,「媽媽不是來拿葯碗?」
王媽媽眼皮抖了抖,硬硬放下一句,「少爺該聽勸的,否則太太來了,少爺可不好交待。」
盧櫟頭都不抬,聲音冷淡地說,「不勞費心。」
王媽媽摔門出去,盧櫟以為這下就能安靜了,誰想下一刻張猛又回來了,還帶了一個不怎麼好的消息。
「我看到你那表妹怒氣沖沖從街上回來,大約受了什麼委屈,你當心她要來找你!」
盧櫟揉了揉額角。馮氏有一個小女兒,名喚劉文麗,百般嬌寵,偏與自己不對付,每每心情不好,就過來發泄謾罵吵鬧一遭,特別愁人。
以往的『盧櫟』只當她是叫喳喳的鳥,對她的話充耳不聞,一動不動毫無反應默默等一會兒,她覺沒意思也就回去了,可今天盧櫟心情不怎麼美麗,特別不想看到她。
張猛笑眯眯,「我家也有客人,不好久待,機會正好,櫟哥哥同我去護城河看熱鬧吧。」
盧櫟覺得,或許這就是命,躲不了逃不掉,容不得你準備好。
他起身沖張猛點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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