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蓮心蜜水
榮娘子不懼衛弘的出言恐嚇。
她雖不再受寵,但卻管著亭伯府的內宅,自來聽慣了趙岫私底下對趙諶父子的惡意嘲諷,也曾窺到趙岫收到的家信。
襄河公有一嫡一庶二子,嫡子趙嶺將來可襲他的爵位,趙岫雖然是庶子,也早早就封了亭伯,家信一月一封從不間斷,可見父子感情甚篤。前幾年信里還道要與趙諶父子交好,近半年卻改了口風,只說莫要再和他們有牽扯……不獨趙岫,就是她在旁邊看了,也覺得定是朝中風向轉變。
不是說國君身體日漸不濟么,一個人身體好的時候,他會覺得對家中諸事盡在掌握,可若是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原來不覺是威脅的,現在卻會似芒針在背,坐卧不安。
榮娘子想到這裡,不由篤定一笑。
「倘若郡守大人不願秉公辦事,妾身就只能求助家公,上書奏請內廷司出面了,」她伸手扶了扶頭上的素銀花簪,慢條斯理道,「岫郎之死,涉及宗室,可不是一件民案……您的任期內出了這樣的命案,將來仕途何在?」
衛弘不語,額頭青筋都暴了出來。
榮娘子坐在那裡,衛弘不說話,她便不動,旁邊的婢女還取了自家帶的蜜罐,給她沖了一盞荷葉蓮心蜜水。這種又苦又甜的滋味兒,此間也只有她能品得出來了。
半晌,衛弘終於吁了口氣,動了。
他目光陰晴不定地看向榮娘子,開口道:「便按你說的,以趙元為嫌疑,若是審了人又搜了屋,俱都沒有發現,你當如何!」
榮娘子理所當然地回視他:「人既是他殺的,怎能沒有發現?不過若真是半點證據也無,亭伯府自然收回訴告,還趙小將軍一個清白。」
「那就記得你說的話!我這便帶人去搜查,你請自便!」衛弘甩了袖子,冷哼一聲就大步離開,「送客!」
榮娘子帶人回了亭伯府,一下馬車,就看見兒子趙鶩等在大門口,乳母守在旁邊一副想勸又不敢勸的樣子。趙鶩才三歲,正是依賴母親的時候,於是看見榮娘子就撲了過來。
「阿娘!」
榮娘子忙抱起他來,轉頭看向乳母斥道:「你是怎麼看大郎的!這樣熱的天竟讓他就在外頭站著到現在?」
乳母滿臉的驚慌,小聲回道:「大郎非鬧著要去見郎君……」
趙鶩聽到,立刻抱著榮娘子的脖子,很是委屈:「我去給父親請安,她偏不給我進院子!」
榮娘子見狀卻跟著乳母一道慌了,趙岫恐怖的死狀一瞬間在腦海里閃過。那滿屋子的血,人又死得那樣不堪,便是收拾好了,進得院子里仍然嗅得到血腥味兒……兒子還這樣小,哪裡禁得住?
她看向兒子的乳母,強作鎮定道:「你做的是對的,以後只管替大郎著想,將來有你的好處。」說罷就抱著趙鶩進去大門。
前庭本也種了不少花草,一路行來,卻是盡數折下,丟到了路旁。府里的下仆都在掛白布,換白燈籠,昨日還是花團錦簇,現在一院子的白,看得人心裡直發慌。
趙鶩懵懵懂懂,看見花折了仍在地上也要問,看見掛白燈籠也要問,榮娘子不住地想起那血糊糊的人,抱著他的手都開始發抖了。
她還未進第二進院子呢,外管事忽然匆匆從內院垂花門出來,滿頭大汗地朝她直奔。
「娘子不好了!」他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道,「那小子不見了!」
「慌慌張張作甚!」榮娘子眉頭一皺:「……哪個小子?」
外管事頓足哎呦直叫:「就是奴兒啊!郡守那頭提人審問,可那奴兒也不知使了什麼手段,從屋子裡就不見了!」
不見了!榮娘子驚怒不已。就是因為奴兒說殺人兇手有可能是那趙元,她才敢大著膽子去郡守府,如今人不見了,豈不是沒了人證?
她咬牙道:「整個府里我都派了人守著,他定沒有逃出去,還在哪裡躲著……你再讓人仔細找,屋裡屋外,順著圍牆找一圈!」
外管事擦了一把汗,應了一聲,便去吩咐找人了。
他們卻不知,他們要找的人,此時已經站在了將軍府外。
趙元聽到親衛來報的時候,先是驚訝,然後心頭就湧起一股殺機。但他立刻反應過來,對自己的這種衝動特別震驚。
他什麼時候變得這樣武斷,甚至不把人命當一回事?
「將軍?」
趙元吸了口氣,點點頭:「你帶他進來。」
等到奴兒跪在了他的面前,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對方好一會兒,才把眼前的人和昨天晚上那個濃妝艷抹的少年對上號。
「你與我的親衛說,你是趙岫的人。我與趙岫平素互不來往,你因何故不去找他,卻來尋我?」
那叫奴兒的孌寵形容狼狽,聞言磕首道:「奴知曉昨天的蒙面人是您,望您救奴一命!」
若說趙元原先殺意不過一二分,聽了他這句直截了當的話,便漲到了六七分。
「什麼蒙面人?」他冷聲道,「這話我可聽不懂。」
奴兒知道面前的人定然不會承認,其實他一開始也不肯定,反而是此刻真正聽到了趙元的聲音,這才確定昨晚殺趙岫的人,就是面前赫赫有名的趙小將軍!他知道自己說了這番話,人又在將軍府,一個不好就再出不去了……但,他就是想要賭一賭!
他咬咬牙,抬頭看著趙元的眼睛:「奴最善聽音,凡聽過的聲音便不會再忘……趙岫已死了,昨日殺他的人蒙著臉,將奴打暈,但奴卻記住了他的聲音!」
趙元看著他半晌,突然問道:「你究竟找我作甚?」
奴兒聞言就知有門,鬆了口氣,忙道:「趙岫的妾室榮娘子要狀告您,只怕不多久就有人要來搜查了。奴來找您,是因為聽見榮娘子和外管事說,待事情一了,便要發賣我們這些孌寵,奴不想被賣,做了證人,興許連命都保不住,可被賣了,也好不到哪兒去……」
趙元還待說些什麼,外頭卻傳來匆匆的腳步聲,隨即竹簾被掀開,乙簇側身站在門外低聲道:「郡守派人搜查,說亭伯府訴告您夜半闖府殺人,且有人證!」
「人證」奴兒愣愣地轉頭看向趙元。
「你還呆著作甚!」趙元濃眉一皺,站起來,不耐地拽起奴兒,「且跟我去藏起來,若被人發現,我倒可直接去大牢了!」
奴兒被他拽的踉蹌,嚇得小臉都白了,連忙解釋:「奴,奴不是刻意過來誣陷您的……」
「閉嘴!」趙元卻懶得聽他說話,進了內室打開高櫃,這柜子用得老料,十分沉重,他爹親自動手做了個夾層,勉強容得兩人並排站立,但從外觀上根本看不出還有空間藏人。這地方,就連立秋立春她們都不曉得。
他打開夾層,推了奴兒:「進去躲著,若敢出聲,我走之前必先了結了你。」
衛弘也是不想得罪將軍府,刻意在這麼早的時候就帶人來搜,好歹消息暫時不會傳開。他根本不認為趙元會殺人,上了門,直接找趙元說話去了。
趙元心裡覺得,他要擱在前輩子,那真是大師級別的罪犯,這等於是犯了罪還跑去警察局跟局長聊天啥的。
最後果然不曾找到什麼線索,無論是血衣亦或是兇器都無有。
衛弘親自給趙元賠罪,壓根兒沒有問趙元任何和昨天有關的問題,乾脆利索帶著人走了。他還等著回去再提審一下那個什麼奴兒,完了就去亭伯府打臉。
趙元卻緩緩地鬆了口氣。這事既是他乾的,就得能自個兒收尾,若真要鬧大了需要他爹出面……那就丟大臉了。
乙簇看著他,突然道:「莫怕,萬一事發,我替你頂下來就是。」
「……這說的什麼話啊,」趙元搖搖頭,眼裡緊繃的情緒變得和緩下來,「難道你們都白教我了?他們找不著證據的。」
趙諶的親衛原先都是暗哨出身,不光玩得一手跟梢探聽,自然還有暗殺這種刺客技能。他從小身旁圍著甲乙丙丁等人,就是一人教他一招,也受用無窮了。
他昨天出手的時候,雖然折騰了趙岫一番,但用的不是常用的長刀,而是隨處的鐵匠鋪里都能買到的匕首,殺人手法也簡單粗暴,沒有任何個人特色。何況他進出的路線也很特殊,水裡留不下痕迹,一路拖帶的水跡夜裡看不清,夏天很快便幹了,什麼痕迹也沒有了。
乙簇咧嘴笑了,拍拍他的肩膀。
「裡面那個人你要怎麼處理?」他壓低聲音問道。
趙元想了想,道:「入夜以後,你讓丁方想辦法送他離開,我得先回大營去。」
「我帶人跟你一起。」乙簇還記得趙諶的吩咐,他找了丁方說了,便帶人跟趙元一道騎馬回到西關外的大營。
「小將軍!」大營守衛看見趙元一行人,忙行軍禮。
「可見著將軍了?」趙元下了馬問道。
一名守衛指著中軍帳道:「早訓剛結束,卑下換防時正見將軍回帳子去。」
趙元拍拍他,大步去了中軍帳。
趙諶剛簡單擦洗了一把,寢衣光套了兩袖子,衣襟都還未繫上,就被趙元從身後狠狠地抱住了。他早便聽到了兒子的聲音,也仍然驚了一下。
「怎麼了?」
趙元抱著他精壯的腰,臉緊緊地貼在對方寬闊的脊背上,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阿父……」他張了嘴,半晌還是難以啟齒,「我……對不起——」
趙諶卻背著他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轉過身,長臂一攬,將少年抱進懷裡。他低頭在少年頭頂親了親,聲音低沉而愉悅。
「你突然抱住為父,就為了說這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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