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8.26
仁德帝回首,卻見夜色之中,他的弟弟永湛穿著一身月白色的長袍,就這麼站在秋風之中。
容王俊美的臉龐依舊淡淡的,不過卻是道:「皇兄既然過來了,何不坐坐?」
仁德帝的唇動了動。
容王到近前,抬手握住仁德帝的胳膊:「皇兄,阿宴陪著孩子們歇下了,我一個人睡不著,你陪我喝酒吧。」
容王的聲音,帶著一點近似軟和的請求。
其實他從很小的時候,就從來不會用這種語氣和自己的皇兄說話。
永湛一向是淡定的,堅強的,甚至漠然的。
仁德帝望著弟弟,半響終於點頭:「好。」
他的聲音嘶啞,帶著涼意,彷彿在這蕭瑟的夜色中穿梭了許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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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室之中,仁德帝和容王各自坐在金絲檀木桌一側,兩個人面上都沒有什麼神情。
大太監此時已經下去,就安靜地守在門外。
一旁有宮娥正蹲在四神溫酒銅爐前,拿著扇子輕輕扇著銅爐中的銀炭,而另一個宮娥則是拿著火棍撥拉著。
四神溫酒銅爐上,一個古樸的銅壺裡放著酒,此時酒已經開始熱了起來,些許熱氣在室內氤氳,於是酒香四溢。
容王望著這銅爐,眸中帶上了回憶的色彩:「皇兄少年之時便愛喝酒,且喜用此壺此爐來溫。」
仁德帝聽到這話,原本暗沉的眸子染上一點暖意,望了眼那銅爐,點頭道:「當年你才三歲,我就喂你喝了一口酒。」
容王也想起來這件事,記得當時自己喝了后,臉都紅了。
恰好父皇召見皇子,沒奈何,他就這麼被奶媽帶了過去。
到了那裡,父皇見他滿臉通紅,還以為怎麼了,便招來了御醫,結果御醫一查,說是並沒有病,只是喝酒後氣血上涌而已。
當時父皇震怒,沒奈何,皇兄跪在御書房整整一個時辰,併發誓從此後不再犯了。
此時當了天子的仁德帝回憶起往事,眸中頗有些蒼涼的感慨:「你當時就站在旁邊,一聲不吭。我看著那樣的你,想著原本你就有些呆的,如果這樣的你離開我身邊,怎麼著都擔心啊。」
容王記事早,不過三歲的事兒,此時他也不敢說自己就記住了。垂眸間,他只是淡淡地道:「皇兄,其實那時候我站在那裡,也許只是害怕吧。」
害怕?
仁德帝抬起頭,看向容王。
容王淡笑一聲,道:「我只是害怕我被送走,不能陪在皇兄身邊了。」
此話一出,仁德帝頓時怔在那裡,他看了容王很久。
恰此時酒已溫好了,酒是好酒,上等的九醞春,窖藏了幾十年的。
一個宮娥在金絲檀木桌上擺好了一對白玉荷葉杯,另一個宮娥握起青銅高頸酒壺,用銅勺將溫好的九醞春各自倒在兩個白玉荷葉杯中。
荷葉杯乃是上等白玉而成,剔透瑩潤,散發著乳白色的光澤,那九醞□□澤偏綠,比那春日嫩葉還多幾分鮮嫩,此時碧綠的九醞春盛放在細膩滋潤猶如凝脂般的白玉荷葉杯中,越發顯得如同甘露涼漿一般。
仁德帝捏起那白玉荷葉杯,垂眸望著那杯中鮮綠的九醞春。
年少喪母,只留下一個幼弟在宮中,他這一路走來,風風雨雨的坎坷,今日至高無上的帝位,那是踏著無數人的骨血一路走來的。
仁德帝是寬厚仁慈的,也是冷血剛硬的。
他剛硬到,任何人在他面前都只能順從地低頭。
這樣的仁德帝,從來不知道自己也許有一天,還需要有人陪。
更不知道原來那時候年僅幾歲的容王,站在那裡一聲不吭,在他以為他是呆了的時候,其實心裡想著要陪在皇兄身邊。
伸出手,握住那白玉荷葉杯,仁德帝望著杯中一潭翠綠,忍不住自問,他寂寞嗎,他需要人陪嗎?
仁德帝苦笑一聲,聲音竟有幾分嘶啞:
「知道你其實素日並不愛酒,不過今晚陪皇兄喝幾杯吧。」
容王修長優雅的手握著酒杯,點頭道:
「好,今夜,不醉不休。」
夜色闌珊,一輪彎月從窗前無聲的滑過,秋風乍起,窗欞上的翠綠紗輕輕地抖動著。
仁德帝剛硬俊美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不過容王可以看到,他眼眸中的蕭瑟和空洞。
看著這樣的仁德帝,容王陡然想起上一世的自己。
上一世的容王是不喜歡看到銅鏡里的自己的,因為那眼眸中總是有著寂寞和孤冷。
別人看不到,但是他自己卻明白的。
此時此刻,望著這樣的一個兄長,容王忽然有些恍惚,想著自己是不是錯了?
如果那個登上帝位的是自己,是不是皇兄可以擁有另一種生活?
一杯酒印下,那九醞春翠綠的色澤,如此誘人,可是飲在口中,卻是淡淡的苦澀。
同樣的苦澀,在兩兄弟口中蔓延,仁德帝苦笑一聲,忽而挑著濃眉,開口道:「永湛,我這一生,最高興的事便是有你這樣一個弟弟!」
說著,他舉起酒杯:「來,再喝一杯!」
容王見此,抬手親自為皇兄斟酒,然後舉杯同飲。
幾杯酒下肚后,酒意在胸中醞釀,所謂酒不醉人人自醉,仁德帝再張口時,已經沒有了昔日的冷靜。
「永湛,當日在邊塞,有名醫診斷出我的身體有恙,彼時我早已明白,此生此世,我命中注定無子!」仁德帝的聲音異常的平靜,他呆望著那空空如也的白玉酒杯,這麼說道。
容王凝視著皇兄,低啞地開口道:
「皇兄,如今宮中有竹明公主,現在皇嫂已經有喜,一切有望。」
誰知道仁德帝卻緩慢地搖頭道:
「永湛,你或許並不知道,敬伯爵府在民間弄到了一個方子,可以催使女子有孕。」
有些話,仁德帝並沒有細說,畢竟一個男子精弱而無法令女子有孕,即使面對至親的弟弟,他也沒辦法說出口。
這對於一個男人來說,實在並不是一件願意提起的事。
他只是停頓了下,繼續道:
「可是這個方子我已經命人查過了,後患無窮。凝昭容早產下不足月胎兒,竹明公主體弱,原來並不是螃蟹涼寒導致早產,而是本就此胎難保。雖說這胎兒保住,可是竹明公主怕是永遠無法如同常人那般體壯。至於你皇嫂——」
仁德帝冷笑:
「我並不知道她有何打算,不過那腹中胎兒,若是能如竹明公主一般,我都已經覺得萬幸了。」
容王抬眸,淡道:
「皇兄,不管如何,你已經有了一個竹明公主,竹明公主縱然體弱,卻也是正常的孩兒,與常人並無兩樣。如今皇嫂肚子里但凡產下的是男丁,即便體弱,那又如何?我府中有歐陽大夫,最善調理,或者我們搜羅天下名醫,好生為他調理,不求他能縱馬江山,只求他身體康健繼承這大好江山,有何不好?」
仁德帝搖頭,一雙深沉的眸子認真地望著容王:「永湛,有些話,作為一個男人,我沒辦法說出口,即使是對你,我也沒辦法說。」
他頓了下,語氣中有了冷意:「可是這樣的一個孩兒,即便是我的親生骨肉,也不配繼承這大好河山,不配稱為我蕭永戰的子嗣。」
容王微窒,他抿了抿薄唇,感覺到唇畔有酒意在浸潤著唇。
這九醞春雖說初品時有苦澀之味,可是卻有回甘,回甘濃厚。
容王緩慢地搖了搖頭,認真地望著皇兄:「皇兄,我——」
他並不想繼承大寶,不想再次站在那個孤高的地方。
而且他現在有了阿宴,作為一個皇帝,註定三宮六院八十二御妻,可是他其實看不得也碰不得自己不愛的女人。
他的阿宴醋性也太大,性子並不適合後宮的魍魎伎倆。
如果真的讓他再次去登基為帝,那麼他現在所擁有的一切幸福,也許都會成為泡影。
仁德帝抬起大手,制止了他繼續說下去。
他默了一會兒,啞聲開口道:
「永湛,你的心思,其實我都看在眼裡。可是這江山,是你我披荊斬棘,不知道踏著多少人的枯骨才奪得的。二皇子,三皇子,那也都是父皇的子嗣,可是卻都死在你我劍下了。你我為此,已經付出太多代價,我實在不忍心看著這大好河山落入他人之手。」
容王修長的手握了握,低聲道:
「皇兄,這些事情,你想得太早了。」
「我知道皇兄早年在邊塞時,身體有虧。所以這幾年來,歐陽大夫每年都會調配丹藥,只要皇兄按時服用,必然能身體康健,長命百歲。至於百年之後,我也已經和皇兄一般老了。」
他凝視著自己的皇兄:
「皇兄,百年之後,這皇位到底落入誰手,那都是百年之後的事。或許到時候皇兄已經擁有了屬於自己的子嗣。」
仁德帝聽了這個,唇邊扯起一抹苦笑,忽而話題一轉,問道:「永湛,我想聽你講講,你和容王妃是怎麼認識的?」
容王聽此言,微詫。
仁德帝想起適才皇后所言,不由微微蹙眉:「你細細講來,不得有任何隱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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