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老祖宗的奚落
事不宜遲,當天晚上,三太太就去找了大太太,拐彎抹角,說了這合夥生意的事兒是不成的。聽惜晴說,當時大太太的臉就耷拉了下來,黑著臉,連個客套話都沒說,直接請三太太出來了。
三太太頗覺得有些灰頭土臉,當晚沒睡好,第二日,一早就去老祖宗跟前伺候。誰知道剛進正堂,便見幾個小丫鬟在那裡斂聲收氣兒地伺候著,連個大氣都不敢出,屋裡靜得連根針掉地上都能聽到。
知道自己惹了老祖宗不快,三太太也不敢出聲,就靜靜地伺立在那裡。過了一盞茶功夫,一個大丫鬟從暖閣里走出來,穿著銀白滾邊緞面花卉暗紋對襟小夾襖,底下是粉紅碎花兒的夾褲,一個髻斜斜地挽著,顯見的是才醒來。
三太太見是老祖宗身邊最為得力的大丫頭,叫青桃的,忙上前,一個賠笑,點了點頭,低著聲音道:「老祖宗可好?」
抿唇對著三太太笑了笑,青桃指了指暖閣那裡,搖頭。
見此情景,三太太知道這是老祖宗生氣呢,當下越發不敢出聲,杵在暖閣外面一言不發。
也不知道立了多久,便聽到外面的笑聲傳來,卻是長房的大少奶奶聲音。這屋子裡多少人都不敢出聲的,只她,卻是放開了膽量笑著來的,那笑聲爽朗。
「哎呦喂,老祖宗啊,這是越活越年輕,趕明兒豈不是像個小孩子,倒要人抱著走了。」大少奶奶還沒進屋,人就嚷了起來。
一時有前頭開路的丫鬟忙打起了猩紅氈簾,於是便見一個俏生生的少婦,含笑進了屋。
因從外面進來,外頭正冷著,她戴著黑貂的昭君套,穿著淺金五彩繡花褙子,下面是大紅色的湖藍戧銀米珠竹葉衣裙,外面披著一身銀絲挑金線的灰鼠披風,胭脂正好,粉面含春,盈盈笑著,就這麼進了屋。
屋裡頭,暖閣里躺著正生悶氣的那一位,聽到這話,卻是沒惱,反而嗤笑一聲:
「你這丫頭,忒地貧嘴,一大早上,跑到我這裡攪擾我這老太婆的夢,這知道的是當你孝順;若是那不知道的,還當是你盼著我不得好眠,也好早日歸西了,省得礙你們眼兒呢!」
話說到最後那個「礙你們的眼兒」,那言辭竟又重了下來,只聽得三太太心中一凜,明白說得是自己,忙低了頭,不知道說什麼好。
這大少奶奶進屋,鳳眼兒溜了一下三太太,有望了下暖閣,竟然撲哧一笑,道:
「老祖宗啊,還說你沒越活越年輕。這如今太陽都要照屁股了,老祖宗還賴在床上不起來,這可不是像個小孩子么。咱們都趕緊的啊,把咱家老祖宗給抱起來,也好出去晒晒太陽。」
這話一說,暖閣里的老人又笑了。
於是那青桃見此,忙招呼小丫鬟們,一時便有人捧著或者拂塵漱盂,或者麈尾巾帕等物,也有端了一個雕漆榧木的茶盤,盤內放著一個有花開富貴圖案的白色小蓋鍾兒,卻是漱口的茶水。
搖搖擺擺走過去,大少奶奶也和青桃一起服侍這老太太起身。而大老爺房中的郭姨娘,也就是五姑娘的生母,此時也跟著大少奶奶進來,從旁要伸手去服侍老太太。
只是這老太太身邊的人個個都是人精,哪裡有她插手的餘地,無非是從旁訕訕地看著罷了。
三太太見此,忙不迭地也跟過去,陪在一旁,幫著端茶遞水侍奉。
只是老太太見了三太太,面上卻依舊有幾分不悅:
「你杵在這裡,多大一會子了?也不知道說句話?」
三太太頓時無言,她剛進來的時候,是不敢說話,如今大少奶奶來了,卻是不知道敢說什麼了。
當下低著頭,恭敬地笑了下,開口道:
「老太太早。」
只說了這麼一句,餘下卻是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老祖宗啊,依我看,三太太最是一個孝敬的呢,一大早起來就來老祖宗這邊候著,比我等都好不知道多少。你看我這,這早晚才來,可真真該打!」說著,作勢就往自己那粉嫩嫩的臉上一拍。
「你這小丫頭啊,也怪不得我心裡疼你,可不是最會逗我開心么。」
這老祖宗笑呵呵地望著自己這最得意的長房嫡孫媳婦,渾花的老眸中卻是帶著幾分寵溺。
這老祖宗眸光一閃,看向了三太太,那眸子又冷了下來,帶著老年人特有的世故和陰沉:
「你們便是一早不來守著我,我也不能怪你們。我人老了,卻是不糊塗的,知道你們忙著料理這一大家子的事。咱們這一家子,吃穿用度,哪個不是銀子。進進出出這麼許多人,哪個不該管教。如今你二太太身子弱,是個不管事兒的,少不得你和你家大太太操心這個,可把你們累壞了。」
說著,嘆了口氣,又道:
「世人只以為那守在跟前的就是孝順的,這可真說不得。守在跟前,日日伺候,也或許就保藏禍心。那不守在跟前的,心裡但凡記掛著你,記掛著這個家,也是個孝順的。」
這麼一番話,說得三太太一顆心都縮在一起了,頭都不敢抬,額頭也滲透出細汗來。
有那麼一刻,她幾乎覺得自己錯了。
緊攥起的手,竟然不知道該擺向哪裡。
大少奶奶不著痕迹地笑看了三太太一眼,卻是道:
「三太太,聽說三姑娘病了,如今可是大好?府庫里雖則沒剩什麼好東西,卻還有幾根人蔘,若是喜歡,便拿起吧,也給三姑娘補補身子。」
「你這丫頭啊,可真真讓我說你什麼好!」老祖宗拍著大腿,指著自己那嫡親的孫媳婦,連連嘆息:「你這心固然是好的,為這一家子操碎了心,也記掛著三姑娘。可是說出這話,我都替你磕磣得慌。前幾日三太太不是往我這裡送了幾根老參嗎,那都是幾百年的好東西。如今她哪裡看得上你那些,沒得說出來讓人笑話罷了。」
三太太見此,忙陪笑著上前,道:
「媳婦原不敢的,大少奶奶一片好心,媳婦感激得很。便是三姑娘知道了,也得說長嫂如母,果然就是好的。」
大少奶奶見此,趁機拉住了三太太的手:
「三嬸,我原本年輕,說話做事都不夠妥當,你倒是要見諒才好。我素日總是和老祖宗說的,這些姑娘里,打眼看過去,三姑娘是個最好的,這也是三太太教養得好,也不枉我往日里最喜歡和三姑娘交道。」
三太太原本是個口拙的,此時哪裡還有話說,只是覺得那大少奶奶握過來的手熱乎乎的,像個火爐,將她烤得渾身不自在。
她心裡覺得不對勁,可是又看不出個分曉,便覺得分外的難捱。
此時老祖宗已經在眾人的服侍下用茶水漱口,吐在漱盂里,又用巾帕擦了嘴,一時又有丫鬟捧上各色的食盒來,都是今早新做的,一併擺在案前。
老祖宗外家也是侯門大家,據說自小是個大家小姐,嬌養得很,便是如今年老了,於這飯菜上也挑剔講究。便是吃個早飯,也要八素八葷兩羹。如今每個菜色都不多,用精緻的小碟子裝了,一個個擺在那裡,看著極為好看。
當下三太太和大少奶奶一起服侍老祖宗,一個拿著箸子,一個拿了碟子幫著夾菜。
這大少奶奶是個心靈手巧的,一忽兒說:
「哎呦,這個燜茄子看著倒是和尋常的茄子不同,老祖宗嘗嘗。」
一忽兒又大驚小怪:「
這個桃花燒麥,我倒是不曾見過。」
一時哄得老太太只樂呵,笑著說:
「你個小孩子家家的,也難怪不知道。今日這個桃花燒麥,是以前我做姑娘時,跟著母親赴太后的宴,在宴席上看來的,後來也跟著學做。昨日個我左右無事,便將做法告訴了廚房,讓他們給我做來。」
當下大少奶奶聽了,越發的感慨:
「要說昔日,老太太那是何等的風光體面啊,便是老太后的宴席,她都去得的,要不說是個有福氣的呢。」
一席話自然又哄得老太太高興了:
「你們啊,可憐見的,哪裡見過什麼大世面。若是早生個十幾年,不知道多少風光呢。」
「老太太啊,我要今日個說實話,您老可別眼饞。要說風光,這都難說的,要知道如今咱國公府大姑娘可是寧王妃呢,將來的風光,都難說。等日後我們真箇風光了,您老人家若是心裡饞,卻老得走不動,可是要我們扶著走呢!」大少奶奶卻是這麼說。
她這一番話,暗示了將來敬國公府會越來越風光,又暗示了這老祖宗必然能活得長久,卻拿什麼你不要眼饞的話來逗樂,老祖宗聽了自然高興。
正說著的時候,卻聽到外面一個叫紅杏的,是和青桃一樣的大丫鬟的走進來,卻是笑盈盈地道:
「四位姑娘過來給老祖宗請安了。」
話音剛落,便見猩紅毛氈帘子被掀開,二姑娘阿容,三姑娘阿宴,四姑娘阿凝,還有五姑娘阿洛魚貫進來了。
四姑娘穿著一身淡粉色綉紅色菊花交領褙子,下面是灰色撒花的皮裙子,脖子上帶著個雙福字的瓔珞圈兒,也是半新不舊的樣子。她不過是六歲罷了,盈盈行來,卻有一股大家嫡女氣派,從容含笑,不急不躁。
身後跟著的二姑娘,雖則十一了,已經亭亭玉立了,穿著也是和四姑娘差不多樣式的衣服,也是半新不舊的,可是同樣的衣服她穿來后,卻有畏首畏尾之感。
緊隨二姑娘進來的則是五姑娘,這五姑娘雖則年紀小,可是生得眼眸微挑,小小瓜子臉,分外惹人憐愛。只是她往日里被養在姨娘房裡,眼皮子就淺薄,行事極為毛躁,那份美貌於她,反而讓人有膚淺之感。
緊隨在後的三姑娘阿宴,不著痕迹地打量著五姑娘,心想自己上一世怕是比她好不到哪裡去,這一世卻是要好生打磨自己,萬萬要養出氣度,養出大家氣派。
此時的阿宴褪去了手中的各種金飾,只留了一個脖子里的赤金盤螭纓絡圈,頭上簪著幾朵今早摘的迎春花。那迎春花嬌黃點點,把她玉瓷一般的肌膚映襯得越發精緻。
大少奶奶打眼看過去,倒是有些意外,眸中別有意味地笑了下:
「阿宴今日打扮得倒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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