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我輩豈是蓬蒿人
?說來真巧,上午還想著是不是該找一個合適的由頭,從書院裡面退學出去做自己的事情了,還沒有想到辦法,考慮清楚,這到了下午,可就有一個同窗的學子收拾了書本行李,向自己的幾位先生行了跪拜大禮,要離開書院了。書院裡面一群的學子同窗將他圍聚到了中間,不讓他離開,質問他為何放著好好的聖賢書不讀,那副痛心疾首苦苦規勸的模樣,看得出來,這個學子平日里在書院之中很有人緣。這樣的熱鬧不看白不看,正巧夏鴻升自己也起了想要從書院中退學的心思,就想要看看這位仁兄是為什麼要退學了。衝出了學室,湊到人群近前,借著自己現下體型小的優勢,從一眾學子之間擠進了裡面去,總算是見到了想要退學的那人,一看之下大為驚訝,不是旁人,正是那日里在書院中同白建之起爭執,一眾學子起鬨著讓他夏鴻升當眾作詩一首的時候,除了徐齊賢之外僅有的那位替自己開口說話了的仁兄。夏鴻升並不認識他,但是這並不妨礙夏鴻升對他有所好感,當日里那些學生要麼心中不服,希望看到夏鴻升出醜,要麼唯恐天下不亂,純粹起鬨看熱鬧,卻只有這一個人替他說了句話。對於不認識不熟悉的人,能夠做到這樣,也很不錯了。
一大群人圍著那個學子苦苦勸告,那個學子卻是一臉的淡笑,一句反駁的話也不說,只是不停的拱手向勸誡自己的同窗鞠躬道謝,一看到此,夏鴻升就知道了,此人退學的主意已定,怕是這些學子們勸不回來了。周圍的一眾學子輪番上陣,那人好不容易等到了他們說話的空隙,方才很是恭敬的向周圍鞠躬施了一禮,說道:「玄策謝過諸位同窗,諸位同窗皆是為了玄策著想,玄策哪能不知?只是如今,玄策已然明了自己心中欲求之學為何,這便要動身前去求自己心中所欲之學問了,諸位同窗,當慶玄策總算是找到了自己的路子。玄策心意已決,諸位同窗不必再勸,今日別過,後會無期,諸君珍重!」
玄策?是王玄策?!除了他唐朝還有那一個人叫玄策的?!竟然是那在印度一人滅一國的縱橫奇才王玄策?!
夏鴻升瞪大了眼睛,歷史上的牛人,聽聞了無數遍,這會兒竟然見到活生生的真人了,而且還是青少年版!夏鴻升心中有些激動了起來,隔著歲月和時空,那些消逝於歷史長河中的人,後人只能憑弔與感懷,拿著他們曾在這神州大地上做過的事情津津樂道,如今活生生的人就在眼前,如何能不前去結交!
正欲上前搭話,卻突然聽到後面傳來一陣學子們的聲音,呼喊著:「山長來了!」
圍聚著王玄策的一眾學子立刻散開,轉身恭敬的向顏師古鞠躬行禮:「學生見過山長!」
顏師古朝一眾學子點了點頭,王玄策越眾而出,走至顏師古的跟前,恭恭敬敬的長跪下去,說道:「顏師,學生自幼時起至今,讀書將近二十餘年,自問沒有一日不在苦讀深思。可是每每夜深難寐,總卻心中空洞如同無物,竟不知自己讀書是出於何故,內心猶如蓬麻。時至今日,總算是想清楚了,學生真正心中所願的,非是這儒家的聖賢之道,君子之言。學生真正想要學習的,是……」
「五行陰陽開天地,縱橫捭闔定生息。諸子百家稱世紀,奇門鬼谷俱真經。王師兄有張儀、蘇秦之志,欲成鬼谷縱橫之才,小弟佩服。」王玄策的話沒有說完,旁邊傳來了一個聲音,打斷了他。幾句話吟出,王玄策的眼中精光大放,猛地轉過了頭來,驚喜的看著發聲的人。
眾人也全都被這個聲音所吸引了,扭頭看過去,卻見是夏鴻升笑意吟吟的從後面走了出來,一步步走到了王玄策的跟前,邊走邊說道:「小弟得知王師兄要走,於是特來相送。諸位學兄竭力挽留王師兄,豈不知: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我等隨先生學習知識,就只是為了學習一些這個曰那個雲的文章么?我等能在書院中進學的時間,又能有多少?小弟以為,學習知識最重要的是培養學習的興趣,有了學習的興趣,才會自主的去學習,才會終生學習,活到老,學到老。知識是永遠也學不完的啊,便是聖賢,也無法全知全能,而聖賢何以超於凡人?無他,唯專一耳,數十年如一日專研一種學問,鑽研到了極致而已。興之所致,清風如甘霖,淡水是醴酪,興之所失,花香卻熏鼻,美酒亦毒藥。俗話說興趣是最好的老師。對知識的學習感興趣,就會變被動為主動,以學習為樂事,在快樂中學習,既能提高學習的效率,還能夠加深對知識的理解,這樣學到的才能夠靈活地運用。王師兄對儒家沒有過多的興趣,執著於此,註定無所成就,不能長久,相反,王師兄的興趣在縱橫之道,專研於此,將來必定又是我大唐的蘇秦與張儀。」
此時王玄策的兩隻眼睛,已然明亮的如同兩枚燈泡了,目光灼灼的盯著夏鴻升,被夏鴻升的一番話說的激動不已,若不是有書院眾位同窗,和山長在這裡,恐怕就要過去拉住夏鴻升大呼知己了。
「夏師弟,你……你怎會知道……」王玄策不明白為什麼夏鴻升會知道自己的心思,明明這些心思想的通達之後,就只有自己一個人知道,連師尊和山長都不知。
卻見夏鴻升笑了一笑,拱了拱手朝王玄策說道:「王師兄若想學縱橫之術,離開書院之後,且直去長安拜見唐儉唐大人,之後,便看王師兄的努力了。」
此話一出,王玄策先是一愣,接著便是喜形於色,他此時正當少年,還不是往後那個一人滅一國的縱橫捭闔巧舌如簧,臨危而面不改的縱橫家,見夏鴻升竟然直接給他指出了一條明路來,如何能夠不感激?激動之下,王玄策十分恭敬的向夏鴻升拱手作揖,深深彎下腰來,鄭重的說道:「愚兄多謝夏師弟,指路之恩,當銘記於心,容日後再報!」
「呵呵,王師兄客氣,世界很大,大唐其實很小,會需要王師兄這樣的縱橫之材的。小弟預祝王師兄學有所成,終成縱橫大家,今日送別,當以詩贈之,與王師兄共勉。」夏鴻升大笑幾聲,繼而朗聲誦道:「白酒新熟山中歸,黃雞啄黍春正肥。呼童烹雞酌白酒,同窗無笑牽人衣。高歌取醉欲**,起舞落日爭光輝。遊說萬乘苦不早,著鞭跨馬涉遠道。會稽愚婦輕買臣,余亦辭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一首改過了幾個字的詩歌念罷,夏鴻升轉身即去,但願這個王玄策,能夠受到同樣擅長縱橫之術的唐儉的賞識,不要再像歷史上那樣,從印度回來之後,就了無音訊,再無消息,一代縱橫捭闔的奇才,最終卻只落得史書上一個洛陽人氏,生卒年不詳的字句。
而那一眾學子們,卻全都狂熱了起來,這……這端的是一首好詩啊!詩里有積極奔放的生活熱情,有慷慨激越的進取精神,尤其是那一句「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聽之聞之,如何不教人心胸激蕩,熱血沸騰?!對,我輩豈是蓬蒿人!書生意氣,被這一句話給徹底激發了出來,一時間,滿書院之中全都是「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狂放大笑來,徜徉肆恣,震蕩人心,學子們竟是被那首詩中少年狂傲的豪氣點燃,一個個變得朝氣蓬勃,整座書院,似乎都重又煥發了生命一般,一番欣欣向榮之景象。
那王玄策嘴裡不停誦念,一遍又一遍,聲音越來越大,底氣越來越足,腰板挺得越來越直,心中充滿了自信,狂笑幾聲,立刻提筆將此詩錄下,細細的觀摩了無數遍,這才小心翼翼的折起,收入了貼身的衣物之中。好似從那首詩中傳來一股股熱流,流經他的全身,令他不禁熱血沸騰。
顏師古看著書院中那一眾猶如重又煥發了生命的春草一般的學子們,望向了夏鴻升已然遠遠離去的背影,此子,也註定不會是一個蓬蒿人啊,書院太小,容不下他,鸞州城也太小,容不下他。他應當屬於長安,那個任你馳騁的地方,或許,有那麼一絲可能,連長安也不行,他的舞台,可能會是這個大唐。
顏師古苦笑著搖了搖頭,往旁邊隨意的一掃,便立刻有侍從迅速跑了過來。顏師古交代了侍從幾聲,那侍從匆匆轉身跑回後山院子,取了一個包裹出來,匆匆往書院外面奔去了。而顏師古在看著侍從離開之後,便回到了自己的屋中,交代一聲無論是誰也不能打擾,關好了門,走到窗下的書桌跟前,取出一副絹紙來,順手拿起了旁邊的羽毛筆。剛要落筆,又幽幽一嘆,放下了羽毛筆,換上了毛筆來。
蘸飽了散發著香氣的墨汁,顏師古凝望著窗外愣神一會兒,繼而突然猛的落下了筆頭,筆鋒一轉,幾個蒼勁有力的蠅頭小楷便躍然紙上:「臣顏師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