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補全)
這話說來,倒是實打實的帶著些諱莫如深,便若書里故事的開頭,若是旁人於莊周身側,必是忍不住接下去,縱使不問上一問,也必會做出一番洗耳恭聽的模樣。
白愁飛卻不。
「它是你的,改了名又有何不可?」
他站在蘇夢枕身後,修長的手指握著木椅的把手,分明是做著侍候人的事情,卻渾不像是一個奴僕,倒像是這世間的主人這土地的帝王,言語間帶著天經地義的鶴立雞群狂傲霸烈。
蘇夢枕笑了笑,他本不常笑,余謹之事過後卻笑得多了些,倒像是當年獨屬於莊周的魂魄在蘇夢枕身上慢慢抽了根發了芽,緩慢而艱難的從重重黑暗層層面具中掙扎出來一寸小小的縫隙。
「它是我的,卻不會永遠是我的。」
「我是金風細雨樓,金風細雨樓卻不能永遠是我。」
白愁飛的手指動了一動,猶帶半分柔軟之意的眼眸驟然冰封,他一雙眼又冷又利的望向蘇夢枕。
蘇夢枕咳了兩聲,似乎未曾察覺白老二的眼神。
「昔日,我父不忍遼軍肆虐,意圖反遼歸宋,不想小人泄密,我蘇家上下除我父子二人係數罹難,我方年幼,便知,我之一生,報仇雪恨,國家興亡,再難逃干係。」
「我卻甘之如飴。」
他繼續說道,甚至帶著些愉快,帶著些高興:「金風細雨樓創立十數載,自我父在時,外御國辱,內誅奸佞,鋤強扶弱,廣納天下豪傑,未曾敢有一絲一毫的懈怠,於我執掌之時,雖不言自身功過是非,卻已做到無愧於心。」
「昔日年盛,言,金風細雨樓便是我,我便是金風細雨樓。」
「如今再看來,我是金風細雨樓,金風細雨樓卻不能獨獨是我。」
「我幼年罹難,身患絕症,於此人世間掙扎求存,雖堅信,天若有命,我之生死,也必敢不從,卻也知,人事反覆,情誼難測,神魔尚可煙消雲散,我又如何長存世間?」
「原以為人死如雪融燈滅,江流入海,洪水滔天,樓倒塔傾,也半點無甚干係。」
「現今卻如優柔女子,日日琢磨,我去后,金風細雨樓如何?開封城如何?這泱泱國土又將如何?」
「你與王小石,楊無邪,這樓子里的兄弟又會如何?」
蘇夢枕說到這裡,長喘了一口氣,話說得有些多了,他得歇上一歇。
白愁飛早已不再他身後,他就站在他的面前,直直的盯著他,看著他笑,看著他咳嗽,看著他長長的喘出一口氣。
「你說,她能治你的病。」
他緩緩,慢條斯理的,一字一頓的說道。
蘇夢枕又笑了一下,便是線條逼仄,骨瘦形銷,依舊好看。
「騙你的。」
最後一絲溫度被生生的剝離心臟,白愁飛一腔心扉直如大雪漫地黃河逆流,活生生的被澆鑄成一片冰雪銀川。
他總是這樣。
總是這樣!
一絲一毫的情愛,一厘一粟的溫柔,終不知是鏡中花水中月,又或是那火中栗冰中酒。
讓人如此憎恨,恨的整顆心都酸澀的炸裂開來。
「你可知,我為何將金風細雨樓改名為象鼻塔?」
蘇夢枕復言道。
「我不知!」
白愁飛傾身下去,盯著蘇夢枕的眼眸,眼裡的恨意簡直漂亮的讓人心驚。
「我就知,你要死就趕緊死,你死了,我就炸了這天泉山給你陪葬!」
蘇夢枕卻依舊是一副蒼白如紙,淡定從容的模樣,似乎眼前的白愁飛不過是一個小孩子。
一個因為得不到糖果就要毀掉的小孩子。
「我在等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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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個人?
等一個人。
這天下間有很多人都在等一個人,可能不知道面目,不知道年齡,甚至不知道姓甚名誰,他們心甘情願的端著一種簡直可以稱得上是篤定的姿態默默的等待,也許在下一個剎那,也許就是一生一世,或者生生世世。
這是天下人。
而蘇夢枕不是天下人。
這世間有誰能被蘇夢枕蘇樓主等待?誰又配被蘇夢枕等待?
莫不是九重宮闕中帝王將相?
又或者乾脆就是九天之上碧落之下的神魔?
白愁飛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個人必定不是他。
可能是王小石,可能楊無邪,甚至可能是那個薛姑娘,但是就是不會是他!
蘇夢枕信他,用他,欣賞他,卻也疑他,束他,憎惡他。
生不自量,寸寸挽強弓的白愁飛卻在這一刻有了可憎可惡的自知之明,情仇愛恨,狠毒兇殘,心機手段,事事不如人,事事受人掌控,萬般情緒千般思緒在他面前便如雄鷹斷翅蝴蝶束繭,活生生脆生生的,了無用處。
怎能讓人不恨?
恨這世間怎麼會有情愛這件事情,恨白愁飛怎麼會也有情愛這件事,恨白愁飛怎麼會遇上蘇夢枕!
又怎麼不讓人自卑?
自卑這世間怎麼有一個蘇夢枕,情愛不能打動他,強權不能屈服他,武力不能震懾他,甚至連疾病生死都不能讓他軟弱,怎麼有這樣一個幾乎沒有任何弱點的人!
他是人,還是神?
是神,為什麼……還會死?
白愁飛沒有問那個人是誰。
他不想問,不願問,甚至不敢問。
他怕。
怕自己忍不住一指結果了蘇夢枕,怕自己炸了金風細雨樓,炸了天泉山,炸了整個開封!
他卻不能。
蘇夢枕要死,也只能死在他的手裡,但不是現在,不是在這眾人矚目之下,不是在身邊只有他一個白愁飛的情況下;金風細雨樓要炸,更不能在不屬於他的時候炸。
不朽不枯不死不熄,白愁飛想飛之心,白愁飛之抱負,掙扎苦痛激越渴望,白愁飛情之所鍾,白愁飛愛之所向,蛛絲套索一般纏繞在白愁飛的脖頸上,白愁飛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
他調節心情時總會做一個深呼吸。
這世界有很多事情,在一個深呼吸的瞬間,就會變成截然不同的樣子。
可惜,這一次,卻是白愁飛最不想見到的樣子。
「我一直在等一個人。」
」或者說兩個人。」
蘇夢枕慢條斯理,甚至帶著點篤定意味的說道:「一個人為我的墳墓添磚加瓦,一個人與我的金風細雨樓生死與共。」
「當日茶花身死,我見到你和王小石,便知道,我等的人到了。」
「前者是你,後者是王小石。」
這話在白愁飛聽來簡直絕情到了極點,古往今來,任何花團錦簇的文章,任何能言善辯的言官,任何妙筆生花的畫師,都不能寫出說出繪出這樣一句寒冷無情的話語來。
哪裡有比這還戳心窩子的話!
誰還能說出這樣搗碎心臟的話來!
除了蘇夢枕,誰又能戳碎搗爛白愁飛的心臟!
倒寧願這個人不是他!
白愁飛狂笑一聲,一雙月光映刀鋒,冬色連海漠的眼眸生生被逼出了血絲,遠遠望去,竟像是被欺負慘了的孩子委委屈屈的紅了眼圈。
居然,分外可憐。
白愁飛用這雙泛紅的眼眸死死的盯著蘇夢枕,飢餓了十天十夜的猛獸盯著陷阱中獵物,深淵中從未見過日光的惡鬼盯著灼燙的陽光,也不過如是罷了。
「你居然從未信過我,你居然從一開始就打是這個主意!」
他冷笑一聲,極北之處的冰雪都未曾及得上的冷,一時間,只覺得心中從未有過的日出東方般明透月升中天般清澈。
這明透,這清澈,簡直讓他恨不得捅上自己一刀!
「蘇公子,蘇樓主,蘇夢枕!你又何苦這般待我?你有楊無邪王小石溫柔雷純金風細雨樓數千幫眾,你武藝高強實力強大聲名遠播,又何必與我稱兄道弟飲酒執棋生死與共同同榻而眠以身相許,你若一聲令下,莫不是尋人為你的墳墓上添磚加瓦,便是一刀砍下你的頭顱,也必是有無數人心甘情願生死相隨的。」
蘇夢枕微微垂了垂眼,蒼白盛紙,瘦的輪廓鋒利的面容莫名的透露出一種是萬物為空洞的冷漠,玉石的雕像,廟裡的神佛,丁點人氣也無。
「我總覺得師兄,越發的沒有人氣了。」
溫柔的話從時間這條該死的一直奔騰不息的河流中穿過重重光影浮現在白愁飛的腦海中,直如一柄攜風雷閃電勢不可擋萬斤之重的巨錘狠狠的敲下來。
「我竟不如一女子看得清楚!」
白愁飛現在不僅僅是想捅自己一刀,他簡直想捅自己十刀八刀,然後再把蘇夢枕一同捅死!
蘇夢枕卻極為淡然,白愁飛的言語憤怒恨意愛戀似乎半點都傳達不到他的眼裡心裡,他很是耐心的回答了白愁飛的問題。
「因為他們沒有資格。」
「這世上只有你白愁飛有資格。」
「我的死亡由我決定,而動手的人,除了我,就只能是你。」
白愁飛呆了一呆。
他本是冷靜瀟洒、桀驁難馴的人物,今日,在蘇夢枕的面前,竟是將自己從未出現過情態都用盡了。
他也本是心思縝密、精於算計的人物,如今,卻實在不知道,蘇夢枕待他究竟是何種心思。
「殺了我,」蘇夢枕抬眼看向他,寒光鬼火,刀林劍海,金戈鐵馬都在他的眼裡,星河般灼亮,鮮血般惑人,情愛般鋒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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