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CHAPTER.73
一隻腳踢了踢旁輝的小腿。旁輝的身體痙攣了一下,又有血從傷口裡滲出來,他的頭動了一下,又沒有了聲息。
來人從口袋裡抽出根煙,點燃了,看了一眼不遠處走過來的人。那個人問:「那頭有動靜嗎?」
「沒有,聽說還活蹦亂跳的呢。」抽煙的男人聲音有些沙啞,非常不自然。他吐出了一口濃重的煙霧,將旁輝的整個布滿汗漬的頭顱都籠罩了起來。他將手□□羽絨服的口袋裡,看了看旁輝光裸的布滿傷口的上身,嗤笑了一下,接著扭頭離開:「問問那個人還有什麼要求。」
兩人離開之後,光亮再一次消失,黑暗中一直沒有動靜的旁輝動了一下。他微微睜開了眼睛。睜開和不睜開沒有什麼區別,但他還是睜開了。他想起了很多事。當年他所做的決定導致的重大失誤,讓跟著他的六個人里,只活下來了一個。白茫茫的大雪,掩蓋一切的宏大。他從死神的懷抱里掙脫出來,卻只看到了他一個人。他瘋了一樣地找他的戰友。一直找了兩天三夜。每一秒過去流失的是信心和希望,留下的都是恐懼。旁輝近距離地見過很多次死亡,但那都不是在他的隊伍。他在別人的指揮下行動的時候,他作為最強的戰鬥力,最有資質的人,擔負責任重大的同時,受到的保護也多。隊伍有時候寧可犧牲一個戰鬥力不強的兵做炮灰任務,也不讓旁輝涉險,從而他能夠完成更精尖的技術性任務。這是一種戰術策略。但是旁輝做不到看著隊友為了他犧牲。後來他帶隊的時候,即使任務完不成,也不讓自己的戰友涉險,那一次他託大了。
他想起自己做的決定,就忍不住揪心。他在雪地里像是一個瘋子一樣挖掘,雙手凍得發紫,到後來血肉模糊。在聽到李建昭的聲音的那一刻,他發狂的悲憤猛地戛然而止。他瞬間恢復理智,睜大雙眼,氣喘吁吁地用練兵時最大的音量吼叫起來:「建昭!建昭?!」
李建昭的聲音非常微弱,他趴到地上,將耳朵貼在雪上聽。他聽到了李建昭的聲音。
十年前的李建昭,年紀不大,毛頭小子,從其他隊伍里推薦上來的。說是本事好,其實是因為太倔,太不服管教。和其他進特種部隊的新兵蛋子比起來,他的傲氣更加重,見誰不順眼就開打,被關了幾次禁閉都數不清。
他在部隊里對旁輝都不服,但就聽他的話。旁輝聽到他在叫「隊長」。旁輝找到他,挖出了他的上半身,眼眶就紅了。李建昭的手臂和半個胸腔都血肉模糊,回去八成廢了。
李建昭看到旁輝,眼光又亮起來了,就好像他找旁輝打架找茬的時候。旁輝試了好幾次,試圖把壓在他腿上的石頭抬起來,都沒成功。
旁輝試了一個下午。
他在旁邊找槓桿的時候,挖出了舒天驚的屍體。李建昭看著旁輝跪在舒天驚的屍體面前,然後他站起來繼續找材料。
旁輝記得李建昭眸子里的星光一點點弱下去,舒天驚的屍體給了他致命的打擊。他用自以為很大聲的嗓門問:「隊長!我會不會死在這裡!」
旁輝怒吼說:「沒吃飯啊!娘們似的!死個毛!有我在你他媽別想見你祖宗!」
李建昭的眼眶都紅了,他放大音量嘶啞地吼道:「隊長!我還沒寫遺書!要是我壯烈犧牲了,你得跟我妹留句話!」
「留個屁!」旁輝的臉漲得通紅,奮力壓著那根粗壯的平放的樹榦,「別像個孬種!老子帶兵那麼多年,就數你最孬!」
李建昭氣得臉色通紅,模樣看起來就要跳起來和旁輝練練,旁輝說:「你還說不說?!說不說!……現在才像點樣子,我帶出來的兵,最孬的兵也是部隊里最精的兵!」
旁輝一百五十斤,一身腱子肉,那時卻餓瘦得臉頰凹陷,好似個難民。黃昏的時候石頭被搬離清理了,旁輝用兩指都是口子的手把李建昭的下半身挖出來,李建昭將近失去意識。
旁輝說:「李建昭!我現在允許你發言!李建昭!」
李建昭用力睜開眼睛,用一隻完整的手用力捏緊旁輝的胳膊。旁輝把他背起來,背到舒天驚的屍體面前。舒天驚的屍體已經被旁輝埋起來了,他們就對著一個隆起的雪包默立。
「敬禮——!」
旁輝和他背上的李建昭,都舉起了手。李建昭用他沒斷的那隻手,速度慢了一點,但已經很快了。李建昭的手舉了足足半分鐘,旁輝回頭的時候,發現他已經失去了意識,只有手還舉著,睫毛上掛著冰珠。
黑暗中的旁輝,緩緩地張開了嘴,罵了一句:「……臭小子。」
那一次他只救出了李建昭,沒有救出其他人。他讓所有人信他,然後他辜負了所有人的信任和生命。
水珠從旁輝的髮絲上滾落下來。旁輝的頭髮長得不均勻,早些時候剃成了板寸,長著長著前面的頭髮就長得快些,有半個中指長。後面還是青皮。現在額前的幾縷就垂掛下去,水珠幾乎在上面結冰了。
這不算什麼。
旁輝在零下三十度的地方只穿單衣訓練過,他體質好,抗炎抗凍。只是血液流失帶走的體溫多了些。
希望王國看好了沈晾,不要讓他亂跑。不要讓他輕易涉險。
旁輝的眼前浮現起了那張陰沉的臉。
沈晾應當推出不少信息了,只是不知道他們留給了他多少。沈晾被綁架了那麼多次,都是他救的,這一次倒過來了。
旁輝的嘴角微微向上翹了翹。他的體溫下降得很快,這對他是件好事。再過一段時間,找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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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查出來了。」韓廉指著屏幕上的人說,「這個人,醫院裡沒有登記過他任何信息。他上午一直在楊平飛他們病房外面轉。」
屏幕上的人穿著護士服,看上去像個男護士。醫院的男護士不少,而且流動比醫生大,假扮個戴口罩的男護士的確比醫生不顯眼。
王國的神情嚴肅,皺著眉仔細辨認了一會兒。畫面不清晰,對方的面部又做了遮掩,分辨程度不是很高。
「這幾個人的資料托你們說的那李建昭的關係,也給要來了。」方明權站在一邊說。
「辛苦了,小章那倆不在,你們事情多些。」王國頭也不抬地說了一句。
「哪兒的話,他倆不在了,我們還覺得發揮的餘地更多點兒呢。」方明權開玩笑說。
「對了,小楊怎麼樣了?」王國想起什麼抬頭問了一句。
「子彈打在左手臂上了,沒什麼大礙,一定要來上班,我們都給他押病房了。」方明權說。
「其實小章……」韓廉想說什麼,想了想,還是沒說,王國此時瞪大了眼睛,看著那幾張照片,忍不住調開了盧蘇麒在事故發生時拍的照片。
「我說,這兩個人,你看著是不是同一個?」
盧蘇麒拍的照片里,有一個人持槍。這人和叫做舒雷鳴的特種兵,長得實在太像了。
「就是他。」沈晾站在一邊,雙手交環著,目光盯著屏幕,但他在說完這句話之後沒有更多挖掘下去,反倒問了一句:「小章怎麼了?」
韓廉楞了一下,想說什麼,就被方明權打斷了:「這事兒等我們手頭的解決了再說唄。現在這事兒急啊!」
沈晾看了一眼方明權,不感興趣地垂下頭,也沒有再追問。
其中一個襲擊者已經初步定下來,還有兩個人。其中一個負責聯絡,還有一個躲在樓梯底下。
王國拿著照片的時候心裡有點兒緊張,忍不住看了沈晾兩眼。要讓王國去查,沒有兩天時間,就算想到了特種部隊這頭,也沒法想到能李建昭這一層。沈晾當時在現場的要求分別針對醫院內部和外部,醫院內部查出了人,現在就剩下外部了。
沈晾忽然說:「我餓了。」
王國楞了一下,看了一眼表,已經六點了,距離旁輝被帶走剛好三個小時。王國有些無措地問:「你……吃什麼?」
辦公室里的人見狀,也紛紛打招呼離開,沈晾沉默不語,直到幾人都離開了,他忽然說:「把楊平飛叫回來。」接著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王國的辦公室。
王國又楞了一下,在楊平飛的身體和沈晾的決策下衡量了好一會兒,最終提起了電話。等提起了,他又想起來:「這飯到底要不要吃啊……」
楊平飛到的時候,帶著盧蘇麒硬是要他拿著的錄音筆。對方堅持要求他全程錄音,他有權利參與這個案子。
楊平飛在他們行動開始的同時就坐不住了,接到王國的電話之後像是火箭一樣從醫院一瘸一拐地趕過來,在警局門口就被截住了。王國看了看四周將他拉到一邊小門說:「來,走這邊。」
楊平飛愣了愣,跟著王國邊走邊急道:「現在什麼情況了王隊,您倒是給我說說……」
王國悶住他說:「把你派去看一個人。」
「誰啊,可千萬別是盧蘇麒了啊。」
「小楊。」王國說。
楊平飛急了:「我過來可不是專門看傷員的啊!」
「沈晾讓的。」
楊平飛愣了一下,忽然之間意識到什麼,猛地抬起頭來瞪著王國。王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別搞砸了。」
王國回辦公室的時候沒找到沈晾人。他慌忙在整個樓層里上上下下晃了一圈才在消防通道里看見他。沈晾坐在樓梯上,手放在膝蓋上。一條腿屈著,一條腿伸著。他的視線盯著自己遠端的腳尖,一動不動,如同一尊雕塑。
王國坐到他身邊,把一碗餃子放在他一側說:「白菜餡兒的,忌不忌口?」
沈晾沒理他。
王國說:「醫院外面的監控也調過了,他們對監控的分佈了如指掌,沒找著車。」
王國將碗捧在手裡,說:「李潮風也追丟了。現在怎麼辦,你有沒有個頭緒?」
沈晾還是一動不動。
「我問你,不是因為我解不出這個案子,是因為你比我速度快,你的思維比我強。你能最大程度保證旁輝和李潮風安全。你不能因為打擊就垂頭喪氣的,飯還是要吃的。旁輝平時都喂你吃什麼?」
王國說完才覺得自己這話說得有點兒不對勁,想了想要改口,沈晾忽然說:「等。」
沈晾的眼睛都沒有眨一下,讓王國有點兒摸不著後腦勺。
「他拿李潮風警告我,讓我用能力為旁輝做一次預測。然後他逮住他,折磨他,以做到對我的打擊報復,」沈晾語氣冷漠地說,「只要我在此期間有任何癥狀,他都能確定旁輝是我的預測對象。將他折磨致死,就是他們報復我的計劃。」
「那!」王國差點站起來讓湯灑自己一身。
沈晾看了他一眼,冰冷的眼神讓王國的雞皮疙瘩都聳了起來。「只要發現我沒事,他們就會把他送回來。」
「什麼意思?」王國皺眉說。
「他試探過我的能力。我給他了相應的信息。他用了十幾條人命確定了我的能力使用時需要多少信息,信息重點是什麼,是否被動,以及能否自我控制傷害。」
王國的雙眼大睜,沒想過那個曾經將自己逮捕的犯人,和這個已經處於的假釋犯之間竟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通過一起起案件有過這樣深層次的交流。
「我給他的信息是『錯誤的信息導致錯誤的結果』,『無論信息正確與否,只要我預測,對象的厄運便會反應在我身上』,『過去的行為是預測的方式』,『預測行為被動』,以及,『厄運非主動』。」
「——這些,都是假信息?」王國愕然地說。
「誰知道呢。」沈晾冷笑了一下,嘴角微微揚了揚,「李潮風沒有對我說實話。那一次我預測了他。」
「你……沒看到他的厄運?」
「他將死於——槍殺。」沈晾的頭輕輕靠在牆壁上,手指張開大拇指和食指,做出開槍的姿勢,放在自己的腦門上,「子彈從眉心灌入,距離太近,直接衝出後腦。殺死他的是個戴眼鏡的男性。」
「你怎麼知道他沒有說實話?」
「『錯誤的信息導致錯誤的結果』。我看過太多聽到自己死訊的人的表情了。我能把他們的心理活動都複述出來。李潮風心裡想的是『不可能,不是,那不是他的厄運』。因為結果太震驚,所以他很慶幸自己說了謊。」沈晾冷笑了一下,虹膜異常黑沉,「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了。」
王國又覺得有些毛骨悚然了,這次不是因為沈晾的眼睛。
「你……他……不正確的信息你真能提取出來?」王國有些不確定地問。
「『過去的行為是預測的方式』。我的所有預測幾乎都是過去的行為,他調查過我,調查過我的問題。但是他不知道……我的問題不是『唯一性』的。」
王國愣了一下,說道:「什麼意思?」
「一個問題有多個替代物,一個是錯誤的,我可以一直問下去,直到問到真正正確的,」沈晾冷漠地說,「這個世界上沒有第三人——」
王國被沈晾的停頓引得忍不住扭頭看他,沈晾沒有把這句話補全。
「他不會立刻讓旁輝死亡,因為他的目的是虐殺他,以虐殺我。如果他發現我沒有受到任何傷害,他會殺死李潮風以確定我能力的有效性。因此,他只能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我沒有預測過旁輝。」沈晾冷淡地說,「他沒想過我沒看旁輝的厄運,或者不如說,他會將旁輝送回來,讓我預測他的厄運。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萬無一失地為確保其安全做準備。他在挑戰我的能力。他在逼我看旁輝的厄運,他確定我一定會看,那個時候,站在我對立面的,除了他,還有我的預測——我自己的能力。我預測了旁輝的厄運,但我救不了他。」
沈晾垂下了眼睛,「我會被這個現實擊垮。」
王國的心有點發涼,手裡捧著的餃子也有些涼了。
「我在等李潮風死,」沈晾開口說出了一句十分冷血的話,「他死的時候,就是旁輝回來的時候。」166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