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章 上山(下)[求推薦+收藏]
李老漢在雞公山下開了十年的茶室,值得稱道的客人無一例外都是去山南的虎頭庄,去山北的都是窮人,比如樵夫,眼前這個落魄的年輕人,吃一碗茶泡飯也能津津有味,在天快要黑的時候想去北山的廟,讓他很意外。
「是有個山神廟,我十年前開店的時候廟就已經破敗了,現在更冷清,聽砍柴的人說,還有點不幹凈,公子幹嘛不去護國寺進香呢?」
溫茶涼飯,陸方剛剛滅了飢火,左肋還是疼得很,「替家人還願,指定這裡的廟。」
李老漢看著顯然身上什麼都沒帶的陸方,笑著「哦」了一聲,騙人的話他聽得多了。
不需要多久,太陽就會落山,李老漢遠遠認出虎頭庄的二管家羅運,護著一個道士從大路那邊走來,後面還跟著兩個庄丁。
「又來一位。」李老漢自言自語。
陸方看起道士,心突地一跳,很快就看清這是個中年道士,裝扮整潔許多,沒有背劍,拂塵倒是又大又長。
四人走到近前,李老漢道:「羅管家,請到真人了。」
羅管家搖搖頭,「改天再聊。」沒有停下,帶著道士轉向南,奔虎頭庄。
客人心情不好,李老漢輕嘆口氣,「好好的虎頭庄鬧妖怪,連我的生意都給耽誤了。」
「這邊就是虎頭庄么?」陸庄聽說過這個南邊縣裡最大的富豪人家,莊主叫羅烈,自稱羅虎頭,是個與官府有聯絡,在江湖上吃得開的豪俠。
「當然,客人不知道么,繞過山南不遠就是虎頭庄,這雞公山一半是莊裡的。」
老漢混濁的眼睛忽然放出了光芒,「不過最近鬧妖精了。」
看著陸方驚訝的眼神,李老漢點點頭,「莊裡的年輕人一個接一個地胡言亂語,說自己看見仙姑,活也不幹,整天都痴獃呆的。就像莊裡的羅十五,五尺高的漢子,字也不識一個,後來卻要吟詩,看見人也不正經說話,儘是談什麼情呀愛的,把管家氣得半死。」
陸方笑道:「年輕人精力旺盛,情竇初開,也不算什麼大事吧。」
李老漢又沏一碗茶,道:
「可不是,一開始大家也都這麼說,幾位管家心眼都好,訓斥了他幾次,也沒向莊主稟告。沒過幾天,羅十五就病倒了,這病怪,不發熱也不喊疼,就是迷迷糊糊的,躺在床上起不來,見到誰都不認識,他娘來了急得直哭,他也沒反應。」
「或者他真有了意中人?」陸方猜道。
「不是。」
李老漢斬釘截鐵道:
「十五這孩子我認識,長得壯,其實是木頭疙瘩,莫說沒有意中人,就是有了,也不會這樣到處和人說。而且……」
老漢看著陸庄,見他聽得認真,這才接著道:
「莊裡不只十五一個人這樣,有一個月了吧,莊裡十七八個年輕人和他一樣胡言亂語,最後倒在床上。開始大家還都笑話,後來害怕,才向莊主稟報。莊主起初也不在意,請了名醫,就沒過問,沒想到,不出三天,接著倒在床上的,就是莊主的獨子。」
陸方有些吃驚,道:
「這可是有些怪了。」
李老漢拍下大腿,道:「可不是這麼說,巧的是得病的都是年輕人,十五兄弟才二十多多,小莊主不過十六七歲,像莊主和幾位老管家,以及莊裡婦女,沒一個得病的,這可不是邪門么?」
陸方問道:「鬧妖又是怎麼說?」
李老漢道:「得病的人多了,又總醫不好,莊主和管家們就有些疑惑,於是從縣裡請來一位捉妖的法師,那是一個月前吧,我記得清清楚楚,周法師帶著兩個徒弟,從我這裡經過去往虎頭庄。」
陸方見李老漢停頓一下,忍不住問:
「結果呢?」
老漢笑道:「那天晚上挺熱鬧,又是吹又是打,隔著山頭都能聽得見,然後是幾聲慘叫,大半夜的,嚇得我跑回屋沒敢再出來。第二天一早,莊裡的人抬著法師從我這裡走過,兩個徒弟跟著,臉都白了。送到縣裡,哪個大夫也弄不清病因,熬了兩天人就死了。然後滿縣傳開,說虎頭庄鬧妖。」
陸方道:「真的有妖么?」心裡卻想著自己的子夜之約,如果有妖,神仙當然也就不是虛無縹緲。
李老漢點點頭,道:「可不是有妖么。今天,這是請的第五個法師。」
「京城之大沒人能治妖么?」
「有啊,大家都說要降妖必須是護國寺的和尚,或者青陽宮的老道。莊裡大管家去青陽宮好幾天了,估計快回來了。」
「青陽宮在城北,護國寺在城南,幹嘛捨近求遠?」
「護國寺是皇帝用的,普通人哪請得動,青陽宮和虎頭庄有交情嘛。」
「哦。」
陸方看天要黑了,掏出幾枚銅錢放在桌上,準備上山。
李老漢收了錢,突然道:
「我有一回看見妖精了。」
看見陸方站住,他接著道:
「就從山脊上一陣風經過,天完全黑了,可是在山上還是有一團更黑的東西,跟著風去了虎頭庄,嚇得我到現在晚上都不敢起夜。就從北山。」
陸方看著老漢,想了想,左肋還是很痛,掏出全部的銅錢,放在桌子上,「你的茶不錯。」大步向北山去了。
李老漢一呆,「我不是要你的錢。」聲音越來越弱,手裡拿著銅錢,看著陸方的背影,心想,這也是一個值得稱道的客人,只是要去北山。
***
在最後一抹陽光的照耀下,陸方遠遠看到了山神廟的一角,一段紅牆,他猜就是這裡,雖然山不高,爬山仍然比在平地行走更累,心臟在胸腔里劇烈不安地跳動著。
走完最後幾百步,黑夜已經完全籠罩四野,半輪明月靜靜地掛在天空。
一座孤寂的小廟,大門倒在地上,牆壁估計只剩殘缺的幾段,院內左右兩邊各有一棵高大的樹木,地上堆了一層往年留下的落葉,踩上去甚至有一點彈性,然後是幾級台階,廟門也同樣倒在一邊,廟裡是更深的黑暗。
悄無聲息地走到台階上,第一聲輕微的磨擦聲讓陸方放慢了速度,猶豫著是該進廟還是應該在外面等著。
山風如海潮一般湧來涌去,滿山的草木隨風擺動,兩棵大樹張牙舞爪像是低吼的巨人,淡淡的月光下,偶爾能看到幾片葉子倏起倏落,陸方決定還是進廟。
正對面高大的神像隱約露出一點輪廓,兩邊則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當中,陸方站在門邊,等待著自己的眼睛適應。
「終於還是找來了,嗯?」
低沉冷酷的聲音,陸方的左肋又像挨了一記重拳,緊緊靠在門框上,心臟一下子沉到小腹,一下子又升到喉嚨,幾乎要跳出來。
是山神說話么?是李孤仙么?很快,那聲音里的陰冷否定了這兩個答案,陸方馬上想到了李老漢說的話。
嗓子又干又渴,像是積攢了無數的灰塵,必須咳出來,「咳」,陸方能站直身體了,什麼也沒說。
長久的沉默,陸方一動不動。
「我認得你。」
終於聽清聲音是從右手邊傳來,而黑暗也稍稍撒去了一層幕布,陸方看到一個人半躺在地上,靠著一根柱子,頭傾向一邊,即使看不清更多,陸方也知道這個人受了傷。
陸方挪動腳步,向左慢慢地移動,「馬如嘯?」
沒有回答,陸方終於挪到了左邊牆壁,輕輕坐下,隔著一根柱子看著對面的人。
山風仍在涌動,廟裡異常安靜。
「怎麼不叫人進來?」
「我不是來抓你的,我是來等人的。」
「呵呵,咳,等人?」
沉默。
「你住在我隔壁,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
「陸方。」
「你知道我?」
「中午官兵去搜了。」
「嗯。」
又是沉默。
「我就要死了,我並不害怕死亡,我所愛的人不是已經死去,就是註定很快就要死,我也一樣。憤怒導致我今天的結局,是它讓我經受不住仇人就在眼前的誘惑,我的劍陪伴我很多年,沾染過無數人的鮮血,昨天它只碰到仇人一次,卻讓我付出生命的代價。」
陸方靜靜地聽著,不知道馬如嘯想要說什麼。
「我的仇人還活著,可是他終究也會和我一樣死去,我的憤怒仍在,我詛咒他,希望他不要死得太快,希望他經歷失去親人的每一樣痛苦。」
「我的魂魄將留存在世上不散,一直到仇人的血祭奠我,我寧可永不超生,也要保留魂魄看到他的死亡。」
「我知道他的秘密,下一次他不會再逃脫,他以為他是塵世的主人,可以為所欲為,但我知道會有一個人告訴他,這不是真的。」
陸方聽著馬如嘯陰冷的聲音說著狠毒的話,既冷淡又沉著,身體像墜入冰窖一樣,仍然連一個手指頭也動不了。
「是天意讓你來到這裡,不論你約的是什麼人。我希望你幫我一個忙。」
「嗯?」
「四個月以後,明年正月初九,東城有一家很有名的酒樓,清樂軒,你去二樓坐著,把我的劍放在桌子上,會有人來問你,把我的劍交給他。通過這把劍他會知道我的一切。」
沉默。
「嗯。」
「他會問你要什麼報酬,如果他問的話,你可以要你所想要的一切,如果他不問起,那麼很遺憾,你要白幫忙了。」
「嗯。」
陸方靜靜地靠牆坐著,緩慢地一呼一吸,生怕打破這詭異的氣氛,隔著柱子,他能看到馬如嘯的半邊身影,似乎還聽到一聲嘆息。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
月光透過暢開的廟門,在地上留下一片明亮,陸方目不轉睛地盯著,幾乎快要能看清地上的灰塵:一道陰影輕輕地滑進來,左右慢慢擺動著,外面的風聲突然間變得更大。
陸方看著那道陰影,屏住了呼吸,但是心裡卻沒有害怕的感覺,今天奇怪的事情太多。
陰影越來越長,突然間,陸方知道不是陰影越來越長,而是它豎立起來,它看著馬如嘯的方向,伸縮一下舌頭,是一條蛇。
像有一條無形的繩索拉住一樣,蛇身飛出了廟,一團巨大的陰影遮住了星月之光,廟中瞬間完全黑了下來。
「真可惜,是個死男人。」巨大的陰影一閃而過,廟裡又有了一道月光,冷酷的女人聲音也隨著陰影消失。
馬如嘯的身影現在看上去格外真實。
***
李孤仙走進廟,知道有不尋常的事情發生,他從寬大的袖子里掏出一盞小油燈,放在供桌上,一簇燈光由小變大,漸漸整座廟內充滿了搖曳幽暗的光。李孤仙看看右手邊的屍體,皺皺眉,又看著左手坐在地上的陸方,他的臉煞白,目光越過李孤仙,看著馬如嘯。
馬如嘯一身黑衣,胸前有大灘的血,頭顱不自然地低垂著,一柄劍躺在身邊。
陸方慢慢站起身,「他死了。」
李孤仙道:「我知道,他是一名刺客,京城內外正在搜捕他。」
「他曾住在我的隔壁房間。」
李孤仙盯著陸方,「生死是無人能破的玄關,即使是仙人也只能比凡人多看到一點點。」
李孤仙揮了下拂塵,燈芯跳動了幾下,每跳動一次就走出一個拇指長的小人,一共四個,排隊跳下供桌,走一步大一點,走到李孤仙身邊的時候長到半人高,瘦骨嶙峋,**著上身,尖尖的下巴,露出兩顆小小的牙齒,醜陋的臉上卻是一副愁苦的模樣。
四個矮人佝僂著身體走到屍體前,一個人拾起地上的劍,看了李孤仙一眼,然後又放下劍,四個人一起抬起屍體,悄無聲息地走出廟門,地上留了一灘血跡。
「仙人也有擺脫不掉的苦惱。」李孤仙道。
「那為什麼還要求仙問道呢?」
「生活就是無數種**,有兩條道路:實現**或者擺脫**,讀書是實現**的手段,你失敗了,成仙是擺脫**的手段,你還沒有嘗試。」
「死亡,仙人也擺脫不掉的**。」
「嗯,死亡也是一種**。」
陸方看著籠罩在暗光之種的李孤仙,他比白天在茶室里多了一絲邪氣,更加深不可測,當一條路被堵死的時候人們會想走另一條路,陸方想,為了實現自己的**,不是已經最大限度地減少了其他**么?「減少」與「擺脫」總有相似的地方吧。
「為什麼會是我呢?既實現不了**又擺脫不掉的人應該不少吧。」
「看你的右手腕。」
陸方拉起袖子,露出右手腕,正反都看了一遍,沒什麼特別,和二十四年來一模一樣,上面的胎記也沒變化,暗青色,靠近手掌的方向是半圓形,反向收縮成尖錐形,和記憶中的沒有差別。
「這是個胎記,有什麼特別么?」
「有些人天生要做仙人,他們的身體上會有各種各樣的標記,你的胎記是一種。今天早上,我也在橋邊,你倒在地上的時候我看到了你的標記。」
「它從來沒有顯示過有什麼特殊,不痛不癢,甚至颳風下雨的時候也沒有感覺。」
「因為還沒有人給你開竅。」
「開竅?」
「嗯,讓你看到真實的世界,擁有更多的力量。」
四個矮人空著手回來了,彎著腰,帶著憂愁的面容,一個接一個蹦上供桌,逐漸變小,跳進燈芯。
「我一定要成為仙人么?」
「不,你永遠都有選擇,即使成為仙人之後也有選擇,選擇再回到追求**的生活當中去。」
「我想我會永遠都選擇成為仙人,起碼仙人比凡人更不怕死人。」
李孤仙笑了,沉默了一會,「嗯,好,子時已到,首先,你要拜我為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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