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七章 病醒憶往 時
「說了只是一般的藥引,一些名貴的稀世藥材的味道罷了,」夏若看向他,眉目間一派坦然,「只要你好起來,哪怕是拿我的命去換,又有何不可?」
「胡鬧!」他不知從何攢起來的力氣,狠狠往錦帳上一拂,流蘇盡數斷裂,尾端垂著的珠玉吊飾滴落至地面上清脆有聲,「若是你還有此等荒謬想法,那我捱到如今的病苦都是白費!」
「好了,」夏若聲音低下來,「我說著頑話你也當真?那藥引也經由白朮看了的,自然是好的才給你用」
「我信那藥引的功用,可到底是什麼物事,能讓我甫一服下便能清醒過來?」林嗣墨目光炯炯有神,病態一掃而空,「阿若,快告訴我」
夏若抿嘴垂眉作出一副思索的樣子良久,沖他展顏莞爾一笑,「瞧我這記性,竟是忘了,」她將錦帳重新掛好,笑意溫柔,「我這就去問白朮,待會就說與你聽」
她來不及等他回答,腳步已是不停向外疾行而去,卻是堪堪出了殿門之時,那人輕輕開了口,「是在用你的血做藥引」
夏若如遭雷擊,立於原地動也不敢動,耳畔皆是他的那句話,她甚至不用回首去看,也能想出他溫文清俊的帝王之相露出無盡的哀苦之意來,似御風而過,抓不住半分痕迹
「你卻是想不到,」他有些茫然凄楚地一笑,「我之所以拖至現在病勢都不見好轉,便是早已知曉這毒的祛除之法,故而從未起用藥引的念頭,一直以命續命罷了」
「你竟是早已知曉?!」夏若驀然回身,眸中濕意激得整張面頰都紅了起來,「林嗣墨!你好本事!」
她幾乎是哭著喊出了這句話,「想必我這些日子來,辛辛苦苦做了這麼多,在你的眼中都是可笑的自作多情」
夏若霍地走回殿中,桌上的琉璃金座瓷杯被寬大袖尾拂到地下,靜謐的大殿襯得這聲音格外清脆刺耳,迴音幾許,唬得隨著白朮進殿來的侍女雙腿一軟,慌忙跪在了地上
夏若雙眼泛紅瞪視著林嗣墨,榻上之人卻閉了眼疲於應付了,二人相對無言,殿中更靜了幾分
白朮見了禮,也知這個當口是不能打攪,遂擱了葯粥欲靜悄悄退下,夏若卻突然從她身邊猛地出手攫住她手腕,拿了另一隻手指著大聲去質問那人,「那她呢?她是侍葯醫官,想必你不會瞞著她?!」
林嗣墨睜眼來看,神色有一瞬的恍惚,默然點了頭
夏若氣急,反而也失了力氣,她頹然放下手,微微笑起來,看向林嗣墨連連點頭,聲音儘是嘲嗤自己之意,「卻原來,我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她茫然問了數遍,眸瞳都是黯了下去,「我如痴傻之人,快追至了南疆才將董氏捉拿回京,又費勁周折來逼問她如何救治於你,」她呵呵一笑,茫茫朝他看去,「原來,你自己已經知道了啊」
林嗣墨不忍看她,口裡全是安慰之言,「我後來病的意識全無,不知阿若你受了如此多的苦楚,是我不好,阿若,你過來我這邊……」
「你原來是知道的,」夏若又是肆意一笑,「原來你早已知道,我這可不就是,自作自受,嗯?自作自受的可笑之人……」
她明明是笑著說出口,卻到後頭整個人都化出了淚意,照在明晃晃的日光之下,白慘慘地刺進瞳眸骨骸,激出許多濕漉漉的淚來
白朮因不好近身去勸,只得望向林嗣墨,那從來都是意氣風發的天之驕子,印象里從未顯露過疲憊之色的眉目間,清清楚楚,如鋒刃鐫刻了極多的風華楚楚,此時恰付作滿腔愁情,如潮包裹住將近失控的夏若
她痴痴看了自己的指尖,那新傷未愈,卻不知,到底是新傷,還是心傷
林嗣墨不顧身體尚虛,掀了錦被便下床將夏若一把攬在懷中,地面因暑氣漸起,並不算寒冷,卻有些涼意激得他眉心一蹙,抱她更緊
「阿若,我知你對我是失望至極了,我所有的事都瞞著你,不與你說,」他垂眸抿唇,眉宇深陷,「我是怕你受傷,阿若,你是我生命里奉若珍寶的唯一,不管是對你有利無利,我都希望能僅憑我一人之力來為你掃清前方所有的迷障,不讓你擔一絲一毫的心」
他低眉絮絮道來,夏若的神色不似方才激憤難平,只死命地咬了唇角不鬆開
「你以前總愛問我,為何我會留你在熙王府,為何之後會對你百般的好,」殿中宮人盡數退去,白朮低聲告退,為他二人闔上了殿門,「可世事哪有如此多的為何,我見你第一眼便是覺得心中從未有過的柔軟,你一顰一笑的眉眼,都是我厭倦世間之時突現的極好景緻」
他將夏若輕輕擁住,又在她柔滑的額心上印下一吻,言語繾綣,滿室的幽情,「那時我既是要做好自己,又是頂著哥哥的頭銜,疲於應付奇異谷的各家長老和京中來往的朝臣,我實在是累極可偏偏,偏偏是那日,正好是我從奇異谷出師之日,不早,也不晚,我見到了雪中的你,心中竟是無端暢快許多,那種難以言喻的舒緩之情,簡直比我熬過在刀劍血雨里浸yin的這漫長數十年都要來得讓人開心」
他將夏若慢慢抱回榻上,「自那時起,我從未如此堅定過要得到這天下的信心,便是傾盡所有,我也要讓你與我一齊手握江山並肩而站」
這樣一長串的話語,柔情宛轉似鶯啼,林嗣墨淺笑著看了她,「所以阿若,你可會理解我?」
夏若翻了身,眼角又是溢出淚來,「我無端生氣,只是因為你從未將我看作可以共苦之人」
「你在我心中好端端擱著,我自然不捨得你受苦,」他低頭去親吻她,垂下的發梢恰拂至她面上,柔軟有加,「只願與你同甘,待到共苦之時,那即便有千斤重的苦楚,也皆由我一個人來受就是了」
她終是抑制不住,再是隱忍著抿唇也止不了哭意,淚水似潮一波波衝出眼眶,喉間哽咽得不行,鬢髮里都濕了大片
林嗣墨握拳咳了幾聲,替她拭凈了面上沾染的淚,有意拿指尖抹了她白膩的面頰,「阿若可莫要哭了,還是笑起來好看些」
夏若聽得他話,重又破涕為笑道,「誰讓你看了,不愛看就不看」
「別人哪有你好看,」他笑著捏她鼻尖,「還是我家的阿若最漂亮了,自小便是個美人胚子」
「你好似有多大了一樣,」夏若不讓他捏住,直往兩邊搖頭笑,「還自小呢,我不也是十幾歲才遇見你么」
「是啊,」林嗣墨輕輕吻上了她說話的唇,細碎地游移到她耳側,暈起大片的酡顏胭脂色,「我到現在回想起來,都總覺得不信,定是上天憐憫眷顧,否則,又怎能遇到你」
夏若眸中瑩亮,唇邊的梨渦愈深,殿外盛夏暑熱,殿內卻是無邊春色幾許,漾開層層漣漪
董氏最後這招棋還握著,況既是林嗣墨已然好轉,出征南疆之事便暫緩而行
夏力從校場回宮復命,再回他自己的將軍府,走前與白朮說了一番話,說完后容光煥發,上馬時都止不住在笑
「你可是許了阿力什麼好事?見他一路上都是笑個不止」夏若輕輕邁步進了摘仙殿,見白朮還在俯首研磨藥粉,忙止住她行禮的動作,「你且忙著,我也很久未來見你研葯了」
她未用本宮之自稱,自然是想與白朮拉近些關係,帶著她重溫從前情誼
白朮也是會心一笑,「那時比不得現在,想找什麼好藥材還得求著師父來給我看上一眼」
「說到白師父,」夏若認真不少,「他在若仙齋還好么?」
「自然是好的,」白朮輕輕一笑,「沒有我在他旁邊礙手礙腳,他比從前要輕鬆得多」
夏若憶及以前,白朮愛慘了白淵離,甘願自斷崖上死心墜下,一時間倒不知該如何開口問了,卻是白朮豁達一笑,「不知娘娘心目中可有適合的女子與我師父指婚,我見他一直獨身孑孑,身邊也沒個體貼人照料他,著實是過意不去」
夏若有些措不及防地愕然,葯室里沉默半晌后,她還是遲疑開了口,「你……果真放下了?」
「不放下還能怎樣?放與不放,總之他心中無我,我再痴纏也無法」
「你都從未去了解過,怎知他心中無你?」夏若嘆氣,「自那次起你便一直躲避著,他與你說話你也是不太想理的樣子,他愈發會懼怕與你相處,剛萌生的情意,卻又要縮回去么?」
「可他是我師父,」白朮苦笑了聲,「這般不能與世俗相容的情愫,是不能見光的」
「那總得試一試,」夏若握住了她的手心,汗津津得潮濕一片,「若是他無此意,你便趁早斷了念想,若是他與你果真是相互傾慕,便去深山荒嶺過完一輩子也無甚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