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洞房夜
尚府,入夜。
端坐在鴛鴦羅帳中的眉心猝然扯下頭上的大紅綢蓋頭,榻旁案几上一對描金龍鳳喜燭的光瞬間刺痛雙眼,她以手遮住半張臉,良久,才緩緩放下,懵然打量眼前的一切。
前一刻,她還於淇水畔策馬狂奔,惶惶如喪家之犬。
黑暗中馬失前蹄,她滾落河中。二月刺骨的寒水從口鼻洶湧灌入,意識漸漸模糊前,那個女人楚楚動人的小臉猶在眼前,說懷了尚玉衡的骨肉,求她成全。
尚玉衡,是她的夫君。
這輩子,她最後悔、最憋屈的事就是嫁給尚玉衡那隻白眼狼!
當初是他尚家三書六聘八抬大轎娶她過門的。嫁過來之後,她恪守婦道,受盡白眼,甚至連累雙親為她低聲下氣地求人,以為掏心掏肺地對人家好,就算是塊冰也能捂化嘍,可結果呢?
從進門之後,他一直不碰她就算了,冷眼看著她被一家子貪財如命的極品欺負也算了,居然為了一個野女人騙她的錢,騙她的感情,把她像傻子一樣耍得團團轉,最後連孩子都有了!
眉心扯下鳳冠霞帔,狠狠丟到地上。
鎮遠國公府原是前朝一位親王的府邸,百年老宅子,打磨得如玉石般光滑的暗色紫檀木地板在暖黃的燭火下泛著瑩瑩光澤,大紅的喜服落地,恍如一灘凝固的淤血,觸目驚心!
一針一線,當初繡得時候有多甜蜜,如今就有諷刺。
「哎呦,我的小祖宗,可使不得啊!」乳娘魯氏忙蹲下身子拾起嫁衣,仔細吹了吹,勸慰道,「新姑爺定是在外頭被賓客絆住了,來得晚些,咱再耐著性子等等啊……」
被賓客絆住了嗎?
若是以前,她也會這麼想,可惜啊……
眉心唇邊泛起譏諷的笑意,時光倒流,往事重現,她當然知道那個男人洞房花燭之夜為何遲遲不來。難不成是上輩子造孽太重,老天爺要罰她再一次遭受被欺騙被背棄的恥辱?
說起來,也怪她自己太蠢。
沈家先祖乃是大楚的開國功勛之臣,天下大定后,沈老爺子便效仿春秋時的陶朱公范蠡辭官歸隱,泛舟四海。並定下家規,沈家人後人不得入仕為官。
不能為官,自是為農為商。經數代積累,沈家儼然富甲一方。
眉心是沈家這一代家主沈甫田的獨女,又是中年得子,寵愛得緊,捨不得女兒嫁出去,早作下招婿入贅的打算。不說沈家潑天的富貴,眉心亦是江南一帶數得上的美人,未待及笄,求親的人早踏破沈家門檻,什麼樣的好夫婿尋不著?
可她呢,偏挑中了鎮遠國公府尚家的二公子尚玉衡。
尚家先祖與沈家先祖曾是同袍,戰功赫赫,為人卻過於耿直莽撞,不識進退,常在金鑾大殿上就與皇帝吵得面紅耳赤。大楚開國皇帝聖武帝念著一起打天下的兄弟情誼,加之彼時邊疆尚不安寧,還需要能征善戰的尚家軍鎮守,自是百般容忍,尚家風光一時無兩。
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上台後,雖說不至於卸磨殺驢,驢毛卻是一把把往下薅。尚家到了這一代,早已今非昔比。襲國公爵位的尚家大公子尚開陽只是正六品昭武校尉,二公子尚玉衡更只是京都鳳翎衛中小小的從七品翊麾副尉。
鎮遠國公府的名頭雖在,卻早已沒落。
大概是祖上殺孽太重,子嗣多康強早逝。尚玉衡的父親尚安邦、伯父尚安國皆而立之年便猝然病故,三叔尚安宇身體也一直不大好,看樣子亦是日時無多。
明眼人都看得出,尚家與沈家結親看中的是沈家的錢。況且京城世族高門裡的規矩多,沈家人也不願讓女兒遠嫁受委屈,正欲拒絕,孰料眉心竟一口咬定,非尚家二郎不嫁。
世人自是不知,連尚玉衡也不知道,十三歲那年,淇水畔,沈眉心對他一見傾心。
現在想來,那一次相遇真真是段孽緣。
罷了,不提。
上天待她不薄,給了她重來一次的機會。只可惜重生這時節太糟糕,眼下已過拜堂,悔婚是來不及了。不過……眉心斂眉輕笑,如此也好,尚家看中的不就是她沈家的錢財嗎?
那麼,這回就讓他們人財兩空好了。
「你這丫頭,怎麼就……這麼倔呢!」魯氏捧著又砸得七零八落的鳳冠,痛心不已。她早知道京城裡頭的貴人是瞧不起商戶人家的,她家小姐雖說有些孩子脾氣,可心地好,生得又美,何必嫁過來看人臉色?但事已至此,她只能勸著……唉,都是命啊。
「魯媽媽,別撿了。」眉心蹲下身子,拉住魯氏的手,「他不會來了。」
魯氏心都要碎了,連忙哄道:「可別瞎說,興許一會兒就來了……」
眉心眼圈泛紅,緊握住魯氏的手,認真道:「魯媽媽,之前是阿眉太糊塗,不聽您的勸。他尚家瞧不起咱,咱還瞧不上他們呢!他不來便不來,咱該吃吃,該睡睡,不必管他!」
從一開始魯氏就極力反對這門親事,可她卻被尚玉衡那道貌岸然的嘴臉迷昏了頭,一個字也聽不進。嫁過來之後,魯氏處處提醒她,她卻偏生不肯認錯,覺得是魯氏在嘲諷她識人不明,有眼無珠,反而冷言冷語相譏,惹得老人家傷心不已。
魯氏頓時哭笑不得:「傻丫頭,你可又胡說?自古女子出嫁從夫,你既已進了尚家大門,就是尚家的媳婦,哪能再像在家時隨心所欲呢?」
眉心曉得她這位乳娘是個實心眼的好人,只會勸她一味隱忍,便不再多說什麼,扯開話題道:「魯媽媽,阿眉餓了。想吃薏米紅豆粥,奶黃包,醬黃瓜……」
魯氏一愣:「阿眉肯吃飯了?」
先前這傻丫頭聽說京城裡頭的貴女都是楚腰纖細以瘦為美,自打定親后,便每頓只吃半分飽,晚膳更是只喝一碗稀粥。不足兩個月,硬生生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心疼得她暗中不知抹過多少淚水。想這丫頭生下來時粉嘟嘟的,麵糰似的可愛,眉心天生一顆硃砂痣,像極觀音坐下的童子。
以前多水靈圓潤的姑娘,你看如今瘦得……
眉心無地自容,抱住魯氏的胳膊,撒嬌道:「奶娘,人家餓得實在受不了,快去嘛!」她真恨不得跳回去捏死那個愚蠢至極的自己!
魯氏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心疼,叮囑眉心耐心等著,便出門去了。
這時丫鬟喜鵲推門進來,皺眉道:「小姐,我瞧見新姑爺進書房了。」
「是嗎?」眉心淡淡應聲。
「這尚家也太欺負人了吧?」小丫頭憤憤不平,「咱沈家雖是商賈之流,卻是他尚家巴巴地自個跑上門求親的。咋的?新婚之夜新郎就拋下新娘子不管,傳出去小姐你的臉往哪隔啊!」
喜鵲與眉心打小一塊長大的,情同姐妹。小丫頭性子直爽,想到什麼便說什麼,她這麼說也全是為眉心抱不平,卻沒想到這些話對於眉心來說簡直就是啪啪地打臉。
前世眉心就因此狠狠訓斥喜鵲,傷了姐妹情誼。
為個男人,她竟糊塗如斯?眉心拔下發簪,如瀑青絲飛泄而下,「不來便不來,誰稀罕。」
喜鵲瞪大眼睛,吃驚道:「小姐,你說什麼?」她可是再清楚不過她家小姐對尚家那位公子有多痴迷,出嫁前連作夢都會笑醒。誰敢在她面前說尚家一個不是,立馬就翻臉罵人呢!
眉心嗤笑:「不然如何?難不成要我去求他?」
上一世的她久等尚玉衡不來,就涎皮賴臉尋去書房,結果被人家小廝擋在門外,連門都沒讓進。很快就有流言說沈家小姐行止輕佻,身子不清白,尚家二公子怒宿書房,沈家小姐在書房外哭求到半夜……種種無恥流言,令眉心丟盡臉面。
枉她沈眉心是雙親當心頭肉養大的嬌女,竟巴巴地拿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可悲啊!
「可是……」喜鵲撅嘴,「哪有新婚之夜就分房睡的呀!」
眉心曉得喜鵲在擔心什麼。這世道竟是這般可笑,明明是他尚玉衡舉止不端,倒頭到髒水全潑到她頭上。橫豎現在親成了,堂也拜了,她不能白擔這個空名。眉心心下一轉,已有打算,附到喜鵲耳朵低語。喜鵲越聽眼睛瞪得越大,小臉通紅道:「小姐,你……你不是說笑吧?」
眉心把玩著手中細長的金簪子,似笑非笑:「你覺得呢?」
「可是……」喜鵲為難,「那些話我說不出口啊!」
「你平日不是自比花木蘭么,莫不是被國公府的氣派嚇到了?」
「才不是呢!」喜鵲一臉不屑,「瞧這屋裡頭的東西都又舊又破的,下人房比咱們沈家的豬圈都不如,哪裡氣派了!」有話句她沒敢明說,什麼京城裡頭的名門世家?分明是瞧上他們沈家的錢,偏要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不屑嘴臉,著實可笑!
「口無遮攔。」眉心輕戳小丫頭的腦門,「少啰嗦,快去!誤了事我就將你許給賴大寶。」賴大寶是沈家門口一個討飯的傻子,渾身癩瘡,奇醜無比,卻偏喜歡追著俊俏小姑娘動手動腳。
喜鵲嚇得不行:「小姐,話我帶到,尚家公子不來可不怪我啊!」
眉心冷笑:「他不來更好。」
這樣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讓那個男人嘗嘗什麼叫「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的滋味。
喜鵲沒由來打了個寒噤,她怎麼覺得她家小姐突然似變了個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