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步步驚
向晚恭恭敬敬向高堂正坐之上的老夫人磕了三個頭,直起身子,一字一頓道:「晚兒不在乎名分,只求老夫人憐憫晚兒腹中的孩兒,他畢竟是向家的血脈。」
白氏叱道:「莫要得寸進尺!」方才眉心分明說得很清楚,會送這女人出去安胎,待孩子生下來,驗明身份再作打算。難不成她還想求老夫人讓她留在府中,簡直妄想!
向晚似沒聽到白氏的叱罵,仍望向老夫人,嬌弱而又堅定,道:「老夫人,晚兒可立誓,孩子一下來,就將他交給主母撫養。晚兒甘願落髮為尼,青燈古佛了此殘生。只求老夫人務必護住晚兒腹中的孩子,因為……因為他是尚家唯一的血脈啊!」
眉心嗤笑:「向晚,沒人要害你的孩子。」
更沒人想要你腹中的野種!
若不是前世遭遇過一次,她真要被這女人楚楚可憐的小模樣給騙了!
「姐姐。」向晚轉身眉心,面容哀戚,「晚兒身子低賤,又做出此等……此等難以啟齒之事,姐姐理應怨恨晚兒。晚兒自知罪孽深重,但事關尚家香火,晚兒……」
「夠了。」眉心冷冷打斷,「向晚,再說最後一次,尚家會護你母子平安,但你想藉此留在府中,絕無可能!」原本她還顧念這女人畢竟是尚玉衡娘親一族唯一血親,不想做得太絕。可這女人竟貪得無厭,妄想攀附老夫人留下來,還含沙射影諷刺她?
什麼事關尚家香火?難不成這世上就她一個人能生孩子?
還生下孩子就去出家,哄鬼呢!
老夫人神情淡淡的,望向眉心:「丫頭,一切由你作主。時候不早了,都散了吧。」
「老夫人!」向晚突然膝行向前,猛抱住尚老夫人的腿,凄厲道,「老夫人,事到如今,晚兒只好如實相告。尚家祖上殺虐太重,因果報應,尚家男丁皆活不過而立之年……」
「向晚!」尚玉衡一把扯開向晚,「我尚玉衡自問無愧於你,你何以恩將仇報!」
「尚哥哥……」向晚如一朵風中搖曳的殘花,哭得梨花帶雨,「晚兒說得都是真的。不僅如此,尚家男子年過二十就不可能再有子嗣,如今……」
尚玉衡冷冷打斷:「再敢胡言,休怪我不客氣了!」
他不打女人,尤其是對著一張與他娘親如此相似的臉,可他實在忍無可忍了!
「玉衡。」老夫人突然開口,「放開手,聽她說完。」
「老夫人!」向晚如蒙大赦,又爬到老夫人腳下,哭得哀婉凄絕,「老夫人,晚兒不敢有一句虛妄之言,請老夫人明鑒啊!」
「祖母,你千萬不能聽信!」尚玉衡恨恨抬頭,震驚,痛苦,因太用力,腕上經脈暴突。他知道他在害怕什麼,向晚說得都是真的!尚家男子確實都沒活過三十歲,也確實二十歲之後再無子嗣!尚開陽早已弱冠,只有一個女兒。而他,下個月,即將滿二十歲。
這就意味著,尚家極有可能斷子絕孫!
莫說是世家名門,就算是村野鄉夫,斷子絕孫都是最毀滅性的災難!
「玉郎……」眉心輕扯住尚玉衡的衣袖。尚玉衡能想到的,她能想到,老夫人和白氏都能想到。她原以為向晚,一個孤苦無依的弱女子,不過是擠幾滴眼淚博得同情罷了,厚顏無恥,仗腹耍橫,已出乎她的預料。沒想到啊,沒想到,居然留了這麼狠的后招!
是,尚開陽與尚玉衡還年輕,子嗣之事並不急,可是萬一……
這世上最怕的事,就是萬一。
「眉兒,我……」尚玉衡鬆開手,愣愣望著眉心,臉上是從未有過的脆弱表情。他恨自己,恨不能護住所愛之人的,更恨上天的殘忍與不公。尚家先祖為開創大楚盛世披肝瀝膽、馬革裹屍,子孫卻落得門庭衰微、英年早逝。如今,更要對尚家趕盡殺絕嗎?
向晚又爬到尚玉衡腳下,苦苦哀求:「尚哥哥,事到如今,你還不肯承認嗎?」
尚玉衡雙眸泛起濃濃的厭惡之色,恨不得將眼前這個女人一腳踹開!
「玉郎,別衝動。」眉心扯住他的衣袖,柔聲道,「我信你。」
一個「信」字,令尚玉衡如萬蟻食心,痛不欲生。向晚腹中的孩子根本不是他的!然而,他竟不敢再辯駁。因為他深知,若是老夫人知曉實情,怕是……怕是……
忽有一陣夜風襲來,百年老宅子,燈火幽暗,晃了幾晃。
老夫人的身子也隨之晃了晃,失神道:「難道是天要亡我尚家嗎?」
白氏猶遭痛擊,懵立無言。她與三郎只有一個女兒,視之如命。以前雖遺憾沒能替尚家延續香火,卻從未像此刻這般懊惱痛楚。都怪她肚子不爭氣,不爭氣啊!
眉心上前扶住老夫人,小聲勸慰道:「老夫人,玉郎他……下個月才及冠呢!」
「哦,是……是啊……」老夫人如溺水之人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是我老糊塗了。」又低頭瞥一眼仍跪在地上的向晚,嘴唇動了動,最終嘆了一口氣,什麼都沒說。
可即使老夫人不說,眉心豈會不明白?
「老夫人,天色不早了,您先回浮雲堂歇息,這兒交給眉兒就好了。」
「好,好……」老夫人又看了一眼跪地上的向晚,才轉身離開。白日里挺直的脊背,又垮了,昏黃的燈光,映上蒼蒼白髮,一瞬間竟令人想到油盡燈枯。
眉心望著老夫人踉蹌遠去的背影,忍了又忍,才沒讓眼淚掉下來。
「小嬸娘,你去陪陪老夫人。」
「好,我這就去,阿眉你……你別多想。」白氏也匆匆離去。
偌大的廳堂,更加靜得可怕。
「眉兒,對不起……」尚玉衡將眉心攬入懷中,愧疚得無地自容。
眉心笑:「你老罵我傻瓜,我看你才是真傻呢!你又做對不起我的事,幹嘛道歉?」
「可是……」尚玉衡痛苦不已,「讓你受委屈了。」他再怎樣都無所謂,卻不能忍受連累眉心一起承受屈辱。更可怕是的,萬一他也如父輩那般活不過而立,那眉兒豈不是……
「尚哥哥……」向晚怯怯喊道,「你別難過,晚兒真的……」
「滾!」
「玉郎,別衝動。」眉心拽住尚玉衡,俯身望著跪在地上的女人,輕笑道,「向晚,我不明白,你這又是何苦呢?雖不指望你知恩圖報,但也不能……」
「姐姐,我知道你不肯相信,可是晚兒肚子里的孩子真的是……」
尚玉衡再也忍不住,雙目赤紅,暴呵道:「向晚,你不要太過分了!」
向晚抬頭,眼淚早已哭干,嘶啞道:「向哥哥,晚兒知道你從沒喜歡過我,甚至都沒正眼看過晚兒一眼。可晚兒就是喜歡你啊,尚哥哥!尚哥哥是這個世上唯一真心對晚兒好的人,你不認晚兒,不認晚兒腹中的孩子,晚兒都不怨,晚兒只求……」
「啪!」尚玉衡忍無可忍,生平第一次打女人,「向晚,你我都心知肚明,你腹中那孩子到底是怎麼回事。老夫人已經走了,你就不用再演戲了,噁心!」
尚玉衡再三克制,只用了三分力道。向晚白皙嬌小的臉頰上瞬間浮起五根紅指印,她愣愣捂住臉,竟「噗嗤」笑了,笑得哀婉動人。
「尚哥哥,你就算打死晚兒,晚兒也絕無半點怨言。」
「你!」
「玉郎!」眉心急忙攔住尚玉衡,向晚有孕在身,再動手恐怕會出事。倒不是她可憐這女人,而是一想到老夫人臨走時欲言又止的樣子,心裡難受。平心而論,這種事情落到任何人頭上,都不可能像老夫人這般隱忍與寬容。老夫人信她,尊重她,這讓眉心很感動。
眼下最要緊的,是穩住老夫人的情緒,其它都可先放到一邊。
先前她認定向晚是「借腹」撒潑,無恥到底。可她方才冷眼旁觀,似乎這女人對尚玉衡確有幾分真情?而她腹中的孩子,似乎她也認定就是尚玉衡的?
難道,這女人是被人利用的?
「向晚,你好好想想,你憑什麼認定你肚子里的孩子是尚玉衡的?」
向晚斜睨著眉心,露出譏諷的笑:「姐姐,你不信晚兒就算了。這種事,怎可能會弄錯!」
「眉兒,別跟她廢話!」尚玉衡胸口氣血上涌,他想不通,人怎麼能無恥到這個地步?
「玉郎,你別插嘴。」眉心瞪了尚玉衡一眼,又問向晚,「你說得沒錯,這種事原本不可能弄錯的,但若是有心之人用了下作的手段,比如說迷香之類的。向晚你別急,慢慢想,那夜你確定自己一直是清醒的,還是半夢半醒,或是……」
向晚蒼白的小臉瞬間失去血色,像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嚇,拚命搖頭:「不!沒有!沒有!」
儘管她竭力否認,但神情已泄露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