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尾聲
鳳翎衛的官署毗鄰東儀門,一座主殿,三座配殿,百丈的校場巍峨壯觀。
身著赤金緄邊鳳羽服的鳳翎衛副統領尚玉衡神情肅穆走向武德大殿,他身後緊跟著一個身形瘦小的小太監,垂著頭,露出一截白嫩的脖頸。宮中聖人派內侍到鳳翎衛傳旨是常有的事,可今兒這位小公公瞧著極面生,小步扭得搖曳生姿,引得不少人矚目。
鳳翎郎們雖心中納罕,卻深知這位副統領是個不好惹的,哪敢多嘴?
步入武德殿,兩邊持戈侍衛腰桿挺直,目不斜視。
那小太監似乎頗為好奇,停下腳步多看了兩眼,嘖嘖,長得真高,站得真直,好半天竟連眼睛都不眨一下,不會是石頭雕出來的吧?
行在前面的尚玉衡輕咳了一聲,小太監才恍然回神,趕緊低著往前走。
內殿中,鳳翎衛大統領陸放舟一如往常般,斜靠在座榻上,自斟自飲。
尚玉衡大步行到陸放舟對面,撩起衣擺,坐下。跟著他那小太監似極不情願站到旁邊。
陸放舟掃一眼尚玉衡身後的「小太監」,笑:「滿京都的人都在傳你媳婦跑了,你居然還有閑心上衙署,不愧是我大楚朝之中流砥柱。」說著把酒壺拋給尚玉衡,「陪老子喝兩杯。」
尚玉衡輕鬆接過酒壺,卻沒喝,轉頭對身後的「小太監」道:「你若覺得無趣,去裡間玩。」
「小太監」懶懶哼了一聲,扭著小步子走開。
「老二,你這是玩得哪一出?」陸放舟執起酒樽,似笑非笑。誰能想到平日里正經得不能再正經的鳳翎衛副統領大人竟然明目張胆帶著媳婦上官署?說出去,怕是要驚掉一地眼珠子。
尚玉衡自斟一杯,淡道:「她想知道我平日里在官署做什麼,就帶她過來看看。」
「喲,沒看出來,以冷傲著稱的玉衡公子還挺疼媳婦啊?」陸放舟忽而壓低聲音,神秘道,「我說,你當初咋看上這丫頭的?論長相,也就一般般。性子呢,也算不上溫柔賢淑。當年怡君臭丫頭苦戀你那多麼年,你竟然……呵呵,不曉得你怎麼想的。」
「那你呢?」尚玉衡反詰道,「你看上江臨月哪一點了?」
陸放舟捏著酒盞,冷哼道:「那臭婆娘……臭婆娘……」嘟噥了半天,卻久久沒有下文。
尚玉衡又道:「陸怡君從沒喜歡過我,你不必替她打抱不平。」
「狗屁!」陸放舟瞪眼,「你當老子是瞎子嗎?以前咱們每場比試,那丫頭可都在旁邊看著呢!進宮前,怡君不是還硬要拉著你私奔來著?你小子扭頭就走,臭丫頭哭得那個慘喲……」
「也許在你們眼中,那是愛。但對於我來說,那樣愛太沉重,太卑微,更像一種居高臨下的施捨。她哭,不是因為我,而是被拒絕的不甘心。」
「得,得……」陸放舟揮手,「你小子有種,說得好像被臭丫頭喜歡過是件多丟人的事!就算你怕你家小媳婦吃醋,也用不著這麼絕情撇得一乾二淨吧?」
「我只是陳述事實。」
「好,全天下就你家那小媳婦最好,其他打你主意的女人都是狗屎,行了吧?」
尚玉衡思忖了片刻,點頭:「你說得對。」
「嘭!」裡間傳來一聲重物倒地的聲音。
陸放舟哭笑不得:「操!居然比老子臉皮還厚!」
「不扯了。」尚玉衡不想爭論這個無聊的話題,「說說你,考慮得如何?」昨夜,他與陸放舟談了許久。大楚承平日久,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致使許久人喪失對危機的感知。
慶隆帝搞得那些小動作,如何逃得掉陸崇左的眼睛?
陸崇左佯裝不知,不過是等待恰當的時機。對於他來說,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取而代之。
一夕之間,京都悄然變天。
然而,在尋常人眼中,這一天與昨日、前日無甚區別。商鋪按時辰開門迎客,賣貨的依舊挑著擔子走街串巷,街角的叫花子也還是眯著眼睛曬太陽,調皮的孩童跑來跑去……
文武百官按卯上朝,聽知慶隆帝昨夜受了風寒,今日免早朝。國君因病不能上朝,是常有之事,實在不足為奇。大臣們三五成群,低聲議論幾句,便各歸官署。
不出所料,明日慶隆帝的「風寒」將會持續下去……
直到改天換日的那天。
然而朝代更迭,豈如兒戲?隨之而來的往往是殺戮、流血、動亂!
千里之堤,潰與蟻穴,身居高位,干係甚大。陸放舟再如何放誕不經,不理事務,他畢竟是陸家的嫡長子,大楚第一權臣的繼承者,該他挺身而出時,當仁不當。
慶隆帝動不得,那麼只能讓江家作「替罪羊」。
陸放舟沉默,斟酒,再次一飲而盡,大笑道:「老子能怎麼樣?即使那臭婆娘從沒對老子有半分真心,還特么連老子的孩子都想弄死,可老子就是喜歡她啊!就捨不得休了她啊!」
意料之中的回答。
這世上能讓京都一霸陸太尉家的公子暴跳如雷抓心撓肝的「臭婆娘」,唯有江臨月。
江臨月嫁給陸放舟,是純粹的政治聯姻。成親之後,兩人的關係惡劣,近乎勢同水火,互相誰都瞧不上誰。陸放舟家裡受氣,就跑到鳳翎衛找人出氣。鬧得鳳翎衛人人見到這位爺,跟見鬼似的。尚玉衡與顧雲庭的耳朵也被這位爺嘮叨出一層厚厚的繭子。
有人就納悶了,憑陸家的權勢,就算是尚公主也輕而易舉,何必娶個寒門女子?
京都第一才女又如何?要想休棄,不過一句話的事,至於自個找虐嗎?
可又有誰知道,當初要娶江臨月的人,是陸放舟。不是什麼狗屁的政治聯姻,純粹是這位爺就看上人家姑娘了。他知道江臨月根本瞧不上她,人家要入宮為妃。可他不管,看上了,就要娶回家。
他,陸放舟,連皇帝喜歡的女人都敢搶,多牛掰?
「玉衡,隨你罵吧。」陸放舟咧嘴一笑,「老子特么自己都瞧不起自己這賤皮樣兒!」
尚玉衡垂眸,盯著手中的酒盞,平靜道:「陸太尉,他打算如何處置?」
情愛之事,本就沒道理要講。可如今陸放舟胡鬧就罷了,偏巧宮裡那位也是個不省心的。不得不佩服江臨川果然好手段,慶隆帝忍了這麼多年,如今竟為了一個女人……
「那死老頭子?」陸放舟撇嘴,「鬼知道他腦子裡想什麼!」
他們是父子,卻比陌生人更陌生。
生母去世時,陸放舟才五歲,卻清楚記得娘親病怏怏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而他那位父親大人卻嬌妾美人在懷,日日尋歡作樂,直到母親咽下最後一口氣,都沒過來看一眼。
陸放舟是乳母養大的,陸崇左對他不聞不問。
在別的孩子的父親嚴格考校學問時,陸崇左連私塾都不讓他上。甚至連啟蒙都是陸放舟的乳母跪到門外苦苦哀求,陸崇左才勉強請了位先生回來。陸放舟四處惹禍,尋釁滋事,無法無天,陸崇左不僅不責罰管束,反倒特意找武師教陸放舟拳腳功夫,以便以後能打人打得更狠些。
不僅如此,陸崇左還隔三差五得往陸放舟房裡塞各色美人,給足他錢財,讓他去喝酒賭錢誑青樓揮霍……這樣的父親,堪稱曠古難得一見!
幸而,陸放舟因母親的緣故,討厭那些妖嬈的女人,所以沒被美色掏空身子。
幸而,陸放舟遇到了打死都不肯認輸的尚玉衡,激起他的鬥志,沒空出去浪蕩惹事。
陸放舟看上江臨月,是因為這個女人超乎年紀的老成與幹練,她端莊、優雅、八面玲瓏,沒有貴女身上常見的嬌氣與任性。在江臨月面前,陸放舟猶如一隻懵懂的雛鳥,他渴望被人管、被人罵、被人嫌棄!如此這般,他才能深刻體會到被人關注的滋味。
他,怎麼能捨棄她!
「放舟!」尚玉衡沉聲道,「當務之急,你儘快安排我與陸太尉碰面。」
「沒問題。」陸放舟苦笑,「老頭子要想造反,也不會把兒子養成這慫德行。若不是慶隆那二愣子惹毛了老頭子,老頭子不可能動手的。只可惜,如今已騎虎難下……」
就算陸崇左肯收手,此事也難善了。作皇帝的,疑心本就重,卧榻旁,豈容他人酣睡?陸崇左今日能軟禁皇帝,誰曉得哪天會不會心血來潮,造反稱帝呢?
慶隆帝一旦緩過勁來,絕不會善罷甘休。
「我明白。」尚玉衡輕笑,「你去安排吧,剩下的由我來做。」
陸放舟走後,「小太監」眉心從裡間小步扭出來,滿面愁容道:「玉衡,出了這麼大的事,你都不跟我說?」天啊,陸家連皇帝都敢軟禁,這不是造反是什麼!
完了,她都聽見了,不會被殺人滅口吧?
「傻瓜。」尚玉衡伸手將眉心拉入懷中,下巴抵著她的額頭,輕聲道:「眉兒,有沒有興趣做大楚第一權臣夫人?」
「嗯?」眉心不解,「什麼?」
「就是……京都所有女人中,除了皇后,你最大?」
「都什麼時候了,還有閑心開這種玩笑?」眉心翻白眼,「你怎麼不說讓我當皇后呢!」
尚玉衡認真想了想,點頭:「這個主意也不錯。」
「喂!」眉心轉過身,去揪尚玉衡的耳朵,「能不能說點正經點的!」
「哦,你想說什麼?」
「就是……」眉心撅嘴,「你老實交代,你到底看上我哪一點了?」
從小到大,她都是爹娘的掌上明珠,眾星捧月般長大的,從來沒有自己會配不上誰的念頭。可那會兒聽陸放舟一分析,眉心竟恍然意識到,她相貌雖不差,卻絕不是最出色的。不說冷艷高貴的陸怡君,就連向晚,人家身上那股子嬌媚,眉心都自嘆弗如。
再說性情,棋琴書畫,她略知皮毛……而已。
至於溫婉嫻熟,精明強幹,眉心連人家江臨月半根指頭都比不上。
眉心越想越不安,當年尚玉衡是眼瞎到什麼地步,才會非她不娶?
這世上是有一見鍾情,卻沒有無緣故無故的一見鍾情。兩年前,那個夏夜,眉心強拽走尚玉衡的玉佩,叫嚷著此生非他不嫁,不僅因為是他在她萬念俱灰絕望之極時救了她,更因為他是她見過長得最好的男人。所以,當時明明陸放舟與顧雲庭也在場,可眉心眼裡只有尚玉衡。
可她呢?那時只不過是個胖乎乎的傻妞,尚玉衡到底看上她什麼了?
「小傻瓜。」尚玉衡輕戳她的小鼻子,嘆道,「江臨川說,你是他的光,他卑微仰望。那麼,你對與我來說,就是願意用一生去守護的溫暖。」
兩年前那個夏夜,淇水斷橋。
他看見她將身上的首飾一件件拋給追著她的人,可那三個男人仍一步一步逼近。
小丫頭退無可退,眼神悲涼而絕望。
不知為何,他腦海中突然浮現出曾經無數個深夜跪在娘親畫像面前,父親拿著劍鞘一下又下一抽打他的情形。當時的他,一直死死盯著畫中身著一襲春衫巧笑倩兮的美貌女子,多希望畫上人能突然走下來,抱住他說,乖,別哭,娘親給你做好吃的。
可是沒有那個人。
即使是說愛他刻骨的陸怡君,也永遠是盛氣凌人地遠遠望著他。
小丫頭轉過身,正欲往水裡跳時,尚玉衡飛躍而起,一把將她抱在懷裡,悠悠落地。
小丫頭滿臉淚痕,一雙黑漆漆的眸子盯著他,如漫天星辰閃耀。她抱著他的脖子不肯撒手,鬧著要以身相許。她強拽下他貼身所戴的螭龍雲紋玉佩,說是定情信物。
「公子,你救了我,我以身相許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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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有歲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