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下詔、冊封在幾天內就完成了,緊接著是一拔又一拔前來道喜的人,令我不勝其煩,卻又無可奈何。
這天清晨,梳洗、上妝、穿衣、戴飾品……,整個人像木偶一樣被巧慧她們擺弄著。『唉』,我無奈地嘆口氣,撫了撫被她們扯得發麻的頭皮,不知道是誰發明的『上頭』。巧慧慌忙拔開我的手,開口道:「好容易好了,千萬不要弄亂了,否則還要再來一次。」
望著銅鏡中的自己『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有多長時間沒有如此裝扮過自己了,細想一下,久遠得讓自己沒有辦法回憶起來。我撫了撫自己的臉,輕輕地笑了起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大概就是我如今的樣子吧。
本不想入宮,可隨著這幾日後宮諸妃的到來,我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都要入宮一行,自己的品階僅次於皇后那拉氏,如果冊封后一直不去見禮,那是怎麼也說不過去的。我雖不屑於此道,也知道她不會因此而氣惱我,可她要管理後宮,我不能因此而讓她失了威信。
「小姐,已經好了。」隨著巧慧的輕聲提醒,我回了神,盯著鏡中的自己,猶豫了一陣,打開桌上的首飾匣子,拿出木蘭簪子、木蘭耳墜子遞於巧慧,低聲道:「給我帶上。」
等了一會兒,發覺身後的巧慧沒有動靜,我扭頭望去,卻見巧慧臉色蒼白地盯著桌子上。我心中一下子明白了她為何會如此,這支簪子自再次回到我的身邊,我一次也不曾帶過,因此巧慧才會有這樣的表情。在心中暗暗吁口氣,轉過身子,握住她的手,道:「在你心中我和若曦有區別嗎?」
巧慧怔了一下,略顯蒼老的面上逸出一絲苦笑,道:「我家小姐是個可憐人。」我心中一痛,可又不知道怎麼安慰她,如果實話實說,她也不見得會聽懂、明白。頓了一下,她擦了擦眼角,又續道:「這大喜的日子,不說這些了。小姐沒有得到的,你得到了,我心中也是高興的。」我嘆道:「謝謝你,巧慧。」她斂了臉上的憂傷神色,一笑,道:「快戴上吧,不要誤了進宮的時辰。」
收拾完畢,巧慧左右打量了一下,方才滿意。
正欲出門,外面已傳來了小順子的通傳聲:「娘娘,皇後娘娘來了。」話音甫落,門窗一挑,那拉氏已緩步走了進來。我急忙上前躬身行了一禮,她淡淡地笑笑道:「我們姐妹間哪用這些虛禮,坐下吧。」她握著我的手向前行了兩步,分坐於桌的兩旁,不待我開口,她已微微笑著道:「弘瀚這孩子呢,這些日子沒見,模樣又變了吧?」沖著她淺淺一笑,道:「我今日本打算去宮中見姐姐,才讓奴婢們把他抱了去。」
她笑道:「我也本想譴小路子給你說一聲,這大熱的天,不要宮裡、園子來回跑了。但又想想,我們姐妹也好些日子沒見了,宮裡正好也沒什麼緊要的事,因此也就來了。」她臉上的笑容依然恬靜,臉上也依舊是雲淡風輕的表情,喜怒無跡可尋,讓人無法看透她內心真實的想法。既是如此,我也並不想往深里去探究,於是,為她倒了杯水,淺笑著道:「我本該早些去拜見姐姐的。」
這些天以來,做的最多的事,就是不斷的說著言不及意的客套話、場面話,一遍又一遍地對著不同的人說。但對著她,說完那句話后,卻不知道應該再說些什麼。
兩人靜了一會兒,她舉杯抿了口茶水,微微地笑著道:「妹妹沏得茶水果真特別有味道。」我在心中暗暗笑了一下,我不擅於此,而她更是不精此道。茶水就是茶水,即便是懂茶的人,沏得不過好一些罷了,哪會有特別的味道。她應是有些話要說,而我的身份又今日不同往昔,想是找不到合適切入點。
頭上戴的飾品過多,覺得脖子壓得有些酸楚,我禁不住撫了撫後頸,見我如此,那拉氏道:「身份不同,身邊要用的規格也就有相應的變化。」聞言,我正往回收的手一下子定在了半空,心中沒來由得抽了一下,不明白她言語中的含義,難不成竟是想讓我回宮居住。
她臉上似是有絲猶豫神色,但只是過了一瞬,她望了望窗外,又道:「有你在皇上身邊,我也放心許多,但這院落太小了一些。」原來她難於啟齒的竟是此事,這也難怪,為何建這院閣,胤禛為何居於此處,想是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明白她是想讓我搬出去,還是有其他的什麼想法。
掠了她一眼,只見她眸中無一絲情緒,只是怔忡地盯在眼前的茶杯上,神思好象也隨著視線定在了某一個地方,久久地回不了神。我不發一言,默默地坐著等待。
等了一會兒,她緩緩地道:「我會吩咐內務府按宮中貴妃的規格修整一下這個院子,稍後會和皇上商量一下,妹妹你意下如何?」我啜了一口茶水,站起來,淡然一笑道:「不過就是住的地方,姐姐既是如此關心,那還是隨皇上的意思吧。」她隨著起了身,臉上閃出一絲苦笑,道:「是呀,不過就是住的地方,皇上卻花費了這麼多的心思。」
我心神俱震,望著她那那蒼白的臉,霎時,久已沒有的心痛再次不可抑制地涌了出來。
眼下雖已立了秋,可天氣絲毫沒有見涼的意思。連接的幾次大雨,也是這邊下那邊停。睛時,依然焰騰騰的一輪烈日,曬得宮中的花花草草都蔫得不成樣子。
我半躺在涼椅上閉目搖著蒲扇,似睡非睡,屋內的幾盆子冰抵不住牆外的熱lang,屋內的空氣依舊是蒸鍋上的蒸汽一般,悶得人心裡發緊。
胤禛同意了那拉氏的提議,但並沒有拆除重建,只是吩咐以禛曦閣為中心,重新規劃、擴建。內務府的管事前來問了幾趟,說是皇上吩咐了,一切以蘭貴妃的意見為主。只要不動禛曦閣,我心裡已是高興不已了,哪還會操這份心,於是,心滿意足地隨著胤禛回了宮。說是待院子修好了,再回園子。
輕搖蒲扇,默默地發著呆,我來到宮中已有月余,但所居住的西暖閣竟無一人造訪,連偶有在宮中行走時遇到個別妃嬪,總是未及寒暄,她們便繞路而去,彷彿我是洪水猛獸一般。
內心雖希望清靜的生活,但心中仍有些隱隱不安。以往每次回宮,皇后那拉氏總會派人隔三岔五來詢問,有無需要。此次,竟大為反常。腦中驀地想起那日那拉氏臉上那一抹苦笑,它猶如一把利刃,猛地一下子刺在我的身上。心裡大力地一抽,在這大熱的天,身上一陣陣的發寒。扔下扇子,倒一杯熱茶,端起來一飲而盡,覺得嘴中燙得木木的,身上卻沒有任何變化,依然冷意漸增。
「娘娘,笑泠求見。」過了半晌,剛覺得緩過了勁,便聽到門外傳來笑泠甜美的聲音。在心裡深深嘆了口氣,待平復了心緒,我輕聲道:「進來。」
門外應了一聲,接著,挑簾入門。她身著一件米白紗褂,淺綠蓮花滾邊褲,一頭青絲梳理的光可鑒人。站在眼前,亭亭玉立猶如荷花初開。
她躬身盈盈一福,道:「笑泠見過娘娘,娘娘吉祥。」對她一擺手,示意她起身,指著旁邊的椅子道:「坐下吧。」她微微一笑,道:「是!謝娘娘賜坐。」言罷,她微施一福,便大方地坐了下來,無絲毫怯意。
我抿了口茶,道:「今日不應值。」她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衣衫,抬頭一笑道:「是。」見她額頭涔出細密的一層汗,我拿起腿上的蒲扇遞了過去。她微怔了一下,接過扇子,道:「娘娘果真心地很好。」我一笑,問道:「你怎麼做了宮女?」
聞言,她一頓,似是思量了一下,接著,道:「恕我直言,笑泠並不想孑然一身老死宮中,因此,才做了這樣的選擇。」我心中酸熱難奈,一時二人沉默相對,過了一會兒,我理了理思路后道:「你已是答應,已入皇家宗譜,又怎可再做宮女。」她瞅了我一眼,淡淡一笑,道:「我阿瑪求了皇後娘娘,先前娘娘並不同意。後來,卻不知為何,娘娘忽然同意了。」
我心底莫名一顫,這哪裡是同意她出宮,這分明是『曲線救國』的路子,如若不然,又怎會把她安排在御前奉茶。
覺得心神俱疲,自失地笑笑,決定不再多想,還是任其自然吧。
過了一會兒,我從遐想中回神,望向笑泠,卻見她怔忡地盯著我,臉上略帶一絲憂色。許是自己的反應嚇著了她,我微微一笑,道:「我有些累了。」
她面色一紅,站起來,向前走了兩步,忽然又停下了腳步,回身坐下,道:「只顧著說閑話,卻將來的目的忘記。」她睨了我一眼,斂眉輕聲續道:「聽宮裡的姐姐們說,前些日子皇後去園子看過姐姐后,回宮便一病不起,現在還沒完全好。」
「這些天,宮中瘋傳,說是皇后要動你的院子,你心中不喜,頂撞了娘娘,致使溫婉嫻淑的皇后病到。還說,這宮中只要言語之間曾得罪過的你,都會遭惹禍端,如鄂答應、齊妃,說得煞有其事,猶如親眼所見。」
一陣暈眩,想站起來,雙腿軟得一點力氣也沒有,伸手端起杯子,覺得手都在抖,茶水撒得滿身都是。那茶水只是半溫,但喝下去,竟是透心涼的感覺。
笑泠慌忙起身,走過來,抽了身上的帕子,輕輕地為我拭了拭撒濕得衣襟。接著,向後退了一步,慢慢地跪了下來,道:「此事奴婢並非道聽途說,冒昧地給娘娘說,那是為了謝娘娘的恩。如若笑泠做的不對,也請娘娘不要責怪。」
靜靜坐著,默默地想著。皇宮大內,妃嬪之間爭房爭寵在歷朝歷代都層出不窮、花樣極多,但這樣明目張胆傳播流言,有些反常。依照我對那拉氏的了解,不應是從坤寧宮傳出的。
「娘娘不必擔心,許是奴婢多事了。」耳邊猛地響起笑泠擔憂的聲音,見她依然跪在原地,我吁出一口氣,但願如她所說,這事只是因為那拉氏的病,趕巧了,並非自己想像的那樣。起身,向前跨了一步,扶起笑泠,待兩人坐定,我道:「剛才你說的謝恩是何意思?」
她道:「齊妃娘娘是我大姨母,三福晉青諾是我表姐。她們出事後,額娘曾來宮中探望姨母,我們曾見了一面,她拉著我的手,說『在宮中,一定在照顧姨母,並要找機會報答一位名叫曉文的女官。』」
恍然憬悟,明白了她今日為何如此。
她起身,躬身施了一福,道:「如若娘娘有需要笑泠處,譴一人來告知奴婢一聲就行,奴婢告退。」對她微一頜首,便閉上了眼睛。
淙淙大雨,涼風透窗而入,屋子裡的床幔、飾物流蘇隨風左右搖擺。
慢慢地踱到窗前,默默盯著外面,絲絲縷縷的水鏈如珍珠般掉落下來,落在青石鋪成的地面上,濺起如珍珠碎屑般的水粒。
雨中有風,在雨花中一陣一陣吹動,帶著淡淡的濕氣撲面而來,一陣冰涼入了肌膚,我禁不住打了一個冷戰,一陣不好的預感直衝腦門。拿起門邊的青竹雨傘,拔腳向坤寧宮方向跑去。
甫一出屋,未行幾步,就見到迎面而來的巧慧。她全身已經濕透,鬢角几絲頭髮和著雨水貼在臉上。她道:「小姐,皇後娘娘怕是不行了,太醫們都束手無策,皇上方才也去了。」
我心中一陣迷亂,頭轟地一聲漲得老大,那拉氏究竟是哪年歿的,我是一點印象也無。提著勁兒加快步子,剛跨入坤寧宮,便聽到一陣隱隱的哭聲,又一陣心慌,止不住出了一身冷汗。
愣在原地,手一松,傘在地上隨風滴溜溜地轉著。細細一聽,卻又沒有了任何聲音,舉步向殿門行去。
只見那拉氏的寢宮內外都是人,又沒掌燈,殿里光線有些暗,平添了幾分沉重的氣息。略一定神,才看清床前站著七、八個太醫,個個面無人色,有的調葯、有的切脈、有的扎針;胤禛、熹妃等人站在周圍,均是一臉緊張,最外面躬立的是幾個阿哥和地位較低的答應們。
只見那拉氏滿面潮紅閉著雙眼,口微張,胸口慢慢地一起一伏,手緊按在自己心口處。
見我進來,眾人眼神複雜打量著我。我心中難受,走過去,站在熹妃身側,站定,道:「姐姐,果真是因為曉文頂撞了你嗎?如果是這樣,曉文給姐姐賠禮道歉。」她努力睜開眼,抬頭擺一下,想搖頭,又無力。許是心中焦急,臉色竟由紅變得煞白。
身邊的太醫驚呼一聲,那拉氏卻緊皺眉頭,胸口起伏越發劇烈,呼吸聲也越發粗重。我心下大驚,不敢再開口,若她有個三長兩短,這多少雙眼睛都看到了,確實是因為自己一席話,她又嚴重了些。
胤禛走上來,扶著我,道:「曉文,鎮靜些。」
我木然道:「皇后究竟是何病?」一太醫轉臉說道:「回娘娘話,皇後娘娘的脈象,不是絕症,是虛症。娘娘身子弱,命門之火沖積發散不開,痰氣便不得暢……。」聽他絮絮叨叨地說著,我深透口氣,正欲開口打斷,便聽到身旁的胤禛沉聲斥道:「不要羅嗦,只說有救無救?」
幾個太醫哆嗦了下,緊接著『撲通』一聲齊刷刷地跪了不來,剛才回話的太醫道:「奴才們這些日子一直用散痰之葯,照理說早該散了才是,可主子娘娘卻是越發的重了,奴才們不得其解,到底是為何?」他話音甫落,殿里殿外便傳來了『嚶嚶』的哭聲。
胤禛冷哼一聲,眾人神色一緊,收住了哭聲。他道:「起身,快些拿個主意,怎生把痰咯出來。」眾太醫利落地起來,皺著眉,圍著床的周圍繼續忙碌著。
那拉氏患得原來是痰症,可這種病應是冬季才有,這天才入秋,怎麼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