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寺中生活(一)
「咕嘟咕嘟咕嘟,」
木桶被按進水裡,很快就被清澈甘冽的泉水所灌滿,水波湧起使得清澈的潭水蕩漾起一圈一圈的波紋,一時間,水面上金光閃閃。
這自從清平剃度以來,已經是第七天了。
清平低下頭時,兩個木桶已經被水灌滿,依舊是停留在水裡,在水波的蕩漾下輕輕地碰撞著,像是兩隻小小的魚兒在水裡相互嬉戲、取樂。
波紋又是一圈一圈的消散開去,在水面上劃出了一個又一個的圓環,但終於還是隱入了水中,不見了。
這時水面上露出了一個小小的腦袋。
那是清平。
清平看著潭水,靜靜的看著看著潭水上自己的面容,看著面容里的雙眼,突然間卻覺得自己好陌生。
小小的腦袋光溜溜的,折射著陽光,像是一顆夜明珠在水面上熠熠生輝。小小的腦袋上,安著兩撇細長的如女人般的淡淡柳葉眉,挺挺的鼻樑,還有兩片薄薄的細嘴唇,這些都映在清澈的水面上,倒是宛若是一名女子在梳妝照鏡。
妖災的毀滅並沒有將這個小小的少年毀滅,反倒給他的眼角刻畫出一絲絲堅毅的線條。
看著這幅面容,清平忍不住地提起了水桶,木桶從水裡被提起,落下的一串串的水珠,便頃刻間就將這面鏡子打得粉碎。
那真的是自己嗎?
清平提著水桶,有些不敢相信。經管他認為自己對自己也可以說是又幾分了解的,不過在他孩童的時代,由於家境的緣故,他幾乎沒有照過鏡子,所以也不清楚自己的模樣。現在看來,竟然有種童話般的不真實感。
清平想要摸摸自己的臉,卻發現手中正提著木桶,也只好作罷,轉身走上了回寺廟的石階。
算了,不去管它了,反正自己的模樣自己又不看。
這一路,是寺廟到這口潭水的必經之路,一路上,清平也遇見了不少的小和尚和尚和他一樣提著或空或滿的木桶走過。石階長長的,像是條要帶一樣盤在這座山上,細細的又似是一條小蛇對著寺廟吐著信子,由於今天是清平的第一次提水,儘管他出生在日夜耕作的農民家庭里,但他在一路上,仍舊灑了不少的水,濺濕了乾澀的石階。
石階也是長年的鋪在那裡,似乎是與這座山擁有一樣的年齡,歲月的切割讓它露出了一些不易被覺察的裂縫,現在,它正張大著嘴,迎接著難得的甘露。
路上靜靜的,沒有森然的感覺。
妖災已經持續了快九個月了。
清平行走在石階上,腦袋裡突然間跳出來了這麼一個念頭。
妖災,的確好久沒有聽說過了,好像是從他來了這裡以後就銷聲匿跡了,似乎這裡就是一座世外桃源,隔絕了一切的世俗喧囂,但是總覺得心裡隱隱的有些不安。
妖災,這可是三百年才持續一次的大劫難啊,大多數人都是沒有機會經歷的,當然也不想經歷。可是,以妖災的巨大的毀滅力,這座山上不早就應該是被某些強大的妖獸所佔據了嗎?怎麼別處會戰火連天,哀聲遍野,這裡卻又是如此的寧靜和諧,就連大師們都可以放心的讓自己下山呢?
一個個疑惑爭先恐後的湧現在了清平的腦海,發瘋似的佔據了他所有的思維,讓他越想越心驚,越思考,越膽顫。
他的心突然間猛跳了兩下!
不對!
難道說,這裡已經是妖山了?!
清平猛地一驚,趕忙打散了自己的這個恐怖的念頭,這個思緒像是在夜空中突然出現了一顆光亮,但卻又轉瞬即逝,消散於無形。
但是,一個念頭,卻是有可能紮根在心裡,永久難以磨滅。
別多想了。
清平自我告誡了一句,努力地回憶起昨天夜裡清隨師兄所打的象形拳,希望自己將注意力轉移到別出。
伏虎拳,是以霸道凌厲而著稱,擊敵時拳拳到肉,猶如猛虎下山,拳法要求功底紮實,這對清隨這樣老實敦厚的人來說最為合適。
清平果然將注意力轉移到了別處,回憶著昨晚的虎拳,他自己不禁也將雙手舉起來了,上下飛舞著,朦朧的看去,竟是有著一種咄咄逼人的氣勢。
清平的背後,清澈甘冽的潭水灑滿了台階。
接下來的一路,別無雜念。
銀灰色的雲依舊籠罩在寺廟上,像是一隻巨大的圓碗扣住了寺廟,一切都那麼的安靜,連同天空上已經發出耀眼光芒的太陽一起沉寂下來,灰撲撲的,沒了生機。
這裡,不是世外桃源,只是最後的土地,靜靜的,像是在暴風雨前的片刻寧靜。
也只是片刻。
——————
「嘩,嘩,嘩。」
清平提起木桶,將裡面所剩下的水全部灌入了大水缸里。
水缸很厚,讓站在一旁倒水的清平就算踮起腳尖看不見底部,只是聽見聲音有最先的「空,空」聲,變得刺耳、尖銳起來,他才能判斷自己已經把這個水缸給灌滿了。
這是第一個,清平灌滿的第一個水缸。
在他的身邊,一些與他差不多同歲的小和尚已經將水灌到了第三個水缸里。
清平有力氣,但沒有技巧,有速度,卻沒有效率,這幾趟跑下來,雖然很仔細,但還是將許多水灑在了石階上,但在也怪不得清平,山上的路本就歪斜難走,又何況他還提著滿滿的兩桶水,能上來已經很不錯了。
不過清平自己顯然沒有這麼想。
看著自己身邊的其它小和尚已將水傾倒進第三個水缸里去了,他有點不服氣了。清平雖然不太愛與人交流,但他仍舊是一個孩子,當一個孩子的好勝心沒有被激發的時候,你永遠也不知道它會有多麼的強大。
「哐!」
清平倒完水,便急急地從水缸邊離開,提著尚還殘留著水珠的木桶往山下跑去。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被度過,一如一杯沙漏一樣,即便你死死地盯住它,時光的細沙仍舊是不緊不慢的落下,被歲月的長河所吞噬,消失不見。
一滴滴的水珠滴在了地上,一趟趟的腳印從山上延伸,再從寺廟裡迂迴下來。腳印帶著水漬,又在烈日的照耀下,被一點一滴的蒸發,融回了空氣中,回到了雲的懷抱。
「嘩,嘩,嘩。」
清平再度費力地提起水桶,將裡面的水盡數傾倒在第三個大水缸里。
還有一個,一個空空的大水缸。
中午,已是艷陽高照。
刺目的烈日在清平的頭頂上,將毫無遮掩的陽光直直的盡情地揮灑在清平的頭皮上,長久的照射下,讓他覺得頭頂上的戒疤正在火辣辣的燃燒著。
清平深吸了一口氣,想將兩個靠在水缸邊緣上的木桶拎下來,但是手臂幾乎感覺不到了力量的存在。實在有些提不動了,大腿像是被灌了鉛一樣的沉重,細嫩的手指被木桶的粗糙的提手勒地紅紅的,那種又酸又麻的感覺,就像是有著一群螞蟻在手背上不斷地撕咬著。
好累啊,以前干農活的時候也沒有這麼累過。
清平再次用力,終於將兩個木桶從水缸的邊緣扯下來,轉身便要往山下跑去。
已經到了飯點了,但清平還沒有吃上飯,他只顧得一味地提水、倒水,奔跑起來搖搖晃晃的樣子,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倒下。
「嘩,嘩,嘩。」
木桶仍在清平的手上,但他背後卻是想起了一陣急急的流水聲。
清平本能地回頭,看見兩個小和尚正提著木桶,同樣費力的將木桶里的潭水傾瀉到了空空的大水缸里。
「你們……」
「哈,不要多說啦,我們的水缸已將倒滿了,就過來幫你了。」一個胖乎乎的小和尚對著清平笑了笑,將臉上不多的肥肉都堆砌在一起,組成了一個憨厚的笑臉。
「就是,你是新來的,第一次可灌不滿那麼多水缸,一起幫忙,也好有個照應,對吧?」
另一個小和尚也開口,輕快地笑著。
「嘩,嘩,嘩」
又是六個木桶被三雙小手提過水缸,裡面的水便嘩嘩嘩的落下,濺起一陣水花,不斷地打在水缸厚厚的壁上。
「你可快點啊,都到飯點了,去晚就沒得吃了。」
「對啊,我們一起吧。」
「是啊是啊,你是剛來我們寺的,你不知道阿成燒的菜有多香啊。」
「……」
水聲響起,又盡數被小和尚們嘰嘰喳喳的說話聲給掩蓋下去,喧鬧的話語聲夾雜著嘩嘩的流水,很快就將這個原本空蕩蕩的水缸灌了個半滿。
他們為什麼要幫我?
清平愣愣地站在那,有點不知所措。
「走吧,先吃飯去,吃飽了自然就有力氣打水了。」一個小和尚看著正在發獃的清平,直接伸手,將他拉向齋堂。
一路上,兩旁的樹蔭斑駁地印在地上,像是老虎身上的斑紋,微風輕動,斑駁的陰影就被攪得破碎起來,金光被鑲在其間,給人一種極夢幻的感覺。
這條走廊,倒是十分的幽靜。
「謝謝,」
清平小聲地嘟噥了一句。不過他們沒在聽,只是嬉鬧著拉著清平往齋堂的方向去。
清平的手被一雙同樣溫暖,而且又有些濕潤的小手抓住,不斷的將他扯向一個地方。清平抬頭,突然發現拉著他的小和尚離他好遠,那不是空間上的距離,而是心靈上的。
我與他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清平急急地給自己也給他們下了一個定義。
其實是因為清平自己都有些不願面對,或者說是是接受小和尚們的幫助,他不知道為什麼,只是不願意,很不願意。
這大概就是尊嚴吧,一個小小的孩子可笑的尊嚴。
接著,清平只是感覺的到自己視野的模糊,好像什麼都化在了地面斑駁的陰影上。陰影晃動,不斷地在眼前破碎、重組,又像是個巨大的時間年輪在緩緩的旋轉,把一切的阻擋都攪碎成了虛無。
眼前好模糊。
好像是接下來的時間都被碾壓得粉碎,碎成了齏粉,揉在空氣里,揉在了清平的記憶里,像木桶里的潭水一樣嘩嘩的落入了水缸中,再也無法分辨。
時間在有的時候真的是過得好快,一如白駒過隙,從指縫間流逝,卻再也沒有機會抓住。時間像是一場紛紛揚揚的雪,夢幻,真實,透著刺骨的嚴寒。
這一晃就是一個多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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