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現實比夢幻更離奇
一種毛焦火辣的情緒無端地襲擾著臘秀,在家中還沒閑上半天,她已感到如坐針氈,如置樊籠。明朗朗的陽光從大門、從窗戶漫進屋裡,誘發著她外出的渴望。她必須考慮另一種方式調劑一下眼前的生活,也許能暫時淡化心中的煩燥不安,暫時忘卻眼前的枯燥乏味。這另一種方式是什麼方式呢,她實在想不出什麼新招,不外乎也就是出去走走。不過,她決定這次走遠一點,最好走得筋疲力盡,走到老天黑盡黑了才回家。這樣,可以一進門就倒在床上,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想,一覺睡到通天亮,最好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床。至於第二天的生活內容,今天都不用考慮,到時再打主意。
她得為自己尋找個出門的理由,這倒不是她想用這個理由來搪塞老兩。出一趟門,老兩那裡無須作什麼理由上的交待。再說,老兩自從在她身上的試驗失敗后,已感到自己徹底報廢了,還有什麼可想的,可做的,可說的。因此,別說臘秀才是出一趟門,就是去做一樁越格的事,恐怕他都不至於去干涉。找個出門的理由,主要是為了搪塞路上那些看見她的人或是遇上她的人。
她扛起鋤頭,做出一副到地里去的樣子。「我要到地里去。」她扛著鋤頭,視而不見地跨出門坎說。
老兩正在收拾屋子,聽了她的話,抬起頭來詫異地問道:「昨天沒聽你說,還沒來得及給你準備吃的呢。」
「不用了。我去除除雜草,不久便回來。」她隨意編個理由搪塞了他。
「地里的事你就別操心了,過幾天我自會去管。你要想散心,就出去走走,不用扛鋤頭了。」老兩細聲細氣地對她說。
臘秀踟躕了一下,沒說話,也沒按老兩的意思去做,便離開了家。
老兩耗費了家中幾乎所有的積蓄,經受了空前的心理折磨建造起來的攻勢,就在回到家的當天晚上便土崩瓦解了。他已經徹底絕望,徹底失去信心,連白須郎中承諾過治不好他這病退錢的事,他也無心去找他的麻煩了。此時,在老兩的心裡,萬貫家財都失去了意義。他像個鑄了大錯的小孩,像個犯了王法的囚犯,像個喪失生存能力的弱者,變得那麼空虛和怯懦,不僅不敢去碰她的身子,連與她說話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惹惱了她,會被她一下趕出這個世界似的。至於今後的日子怎麼打發,事態將會朝著什麼方向發展,他不敢去想像,不願去猜測。他又恢復了失去珍珍后的那種飲酒習慣,他喝的不是治病的藥酒,而是普通的苞谷酒,並且量比過去還大,喝得暈暈糊糊的,上床一覺瞌睡,甚至都不想再醒過來。曾一度洋溢在臉上的快樂和笑容,現在已看不到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他像似一下老了十年。「別忘了早點回來。」他提著掃帚,木愣愣地注視著她的身影提醒了一句,但聲音仍是細微的,軟弱的,像是生怕被她誤解成在對她下命令而使她惱怒。
她沒回答,也沒掉頭,拐過巷道,沿著石板小街走出寨子。經過柳樹灣時,她側目看了一眼上次下水的地方,又看了一眼大鼻十一救她上來時把她放在草地上摸她身子的那個地點。她趕緊掉開頭,不想再繼續看那兩個地點,特別是最後那個地點。這種心理變化不知是厭惡那段往事還是怕勾起那段令人遺憾的回憶。
來到白龍洞旁邊的一座山崗下,她沒有去地里,而是順著松樹林旁的一條窄窄的泥巴路,再踅向一條溫和的石山路往山上爬去,爬到山頂已是汗流滿面。她掏出手帕,把額頭、臉頰、脖頸擦了一遍,然後搖動著手帕,象徵性地扇著納涼。熾烈的陽光曬得她脖頸火辣辣地疼,她走到旁邊一棵小樹下,選擇一處乾淨的石礅,用手輕輕拂去上面的灰塵坐下來,仍一邊搖動著手帕,一邊朝山下看去,山包、岩頭、樹叢、小溪一覽無餘。山凹的一片土坡上,一個光頭光脊背的男人正頂著烈日在挖地。因距離較遠,她看不清那人是誰,也不在意那人是誰,只是隨便瀏覽一眼那塊地方,便把目光移向了周圍的千山萬壑。
在山凹土坡上挖地的那個男人,不是別人,正是大鼻十一。那天晚上在地蠻子家喝酒,幾個兄弟與他咕嚨一通后,半醉半醒地離開了地蠻子家,那些調天侃地的話一出門也就丟了。回到家,臉不抹腳不洗,也不顧老婆的嘟嚷,一倒床就張著大嘴扯起了噗鼾。大鼻十一回到家則沒有安然入睡,他一上床,河中救美的情境又縈繞在他的腦海,那些撩人心弦的細節使他久久難以從心中拂去。他陰在心裡罵自己是個大草包,沒出息。正像牛二他們說的,當時如果他能壯起膽子撲上去,她未必真會一鋤頭朝他挖來。就算她真正挖下來,挖得個腦殼開花,腦漿四濺,也不像現在這樣活得懊惱。然而,時過境遷,世上沒有後悔葯。從此以後,他每天總是天不亮就出門,直到太陽落山時才回到家裡。吃完飯,倒床就睡,連走起路來也不像原先那麼沉穩和快捷了,慢吞吞、拖拉拉的。不過,只要來到這山坳里,他好像就變成了另一個人,那把條鋤不停地在他頭上唬唬翻飛,每挖一鋤,他的喉嚨里就要爆發出一聲沉悶而厚重的吼聲。此時,他手中的條鋤彷彿變成了利刃,**的泥土變成了柔嫩的肌體。每當那飛速運動的利刃爽快利落地插進那柔嫩的肌體里,他那握著鋤把的手一用力,鋤下便翻出一大塊新鮮泥土。看他那副樣子,似打算在這片荒地上傾泄全身所有的能量,直到流盡**里的汗,流盡血管里的血,最後變成一副無任何**的空洞的軀殼才肯善罷甘休。
太陽像個大火爐散發出無窮的熱能,毫不留情地燒灼他的脊背,烘烤他的軀體。他唬唬唬地喘著粗氣,豆大的汗珠來不及在臉上、身上停留,便嘀嘀噠噠地掉到地上,滲進泥土。泥土是發燙的,汗珠是發燙的,呼出的氣也是發燙的。
新翻出的泥土面積越擴越大,形成了一大片深黃色的不規則的橢圓,與周圍的綠黃色形成了柔和的對比。他並沒有停息下來,因為這力氣活不可能耗盡他體內用之不竭的能量,山裡人那種強悍的體魄和耐勞的韌性在他的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體現。
這塊地荊棘多,土質瘦,沒有誰願意在這裡費力不討好。他爹和他媽也不知道他一大早扛著鋤頭出門是去挖哪一塊地。其實,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開這片荒地來做什麼,只有他的身軀可領略到。他的身軀是一座活火山,體內滾滾涌動的熱血便是那滾滾涌動的熾熱的岩漿,這滾滾涌動的熾熱岩漿是被封閉著,被壓抑著的。他只有採取這種方式來進行發泄,將所有的潛能發泄到這片荒地上,他才會感到輕鬆一些,舒坦一些。
臘秀在山上坐了一陣,突然想起一件事,便起身順著小路下了山,朝著龍神祭壇走去。來到那尊神石前,跪到地上,十分虔誠地磕了三個頭,然後直起腰,雙手合掌,眼睛微閉,默默許願,希望龍神保她順心如願。但何為順心,何為如願,在她現在的日子裡,只能是心靈中一種淡淡的、模糊的願望。
幾道閃電突然從遠處的山頂上劃過,接著便傳來幾聲沉悶的滾雷,剛才還在驕陽似火的天氣,現在卻一下子暗下來。隨著一陣陣掠地的涼風,灰濛濛的雨霧就像一幅巨大的帷幔從天而降,朝著白龍洞方向快速移動過來。土坡上,幾顆豆粒般渾圓的雨點砸在大鼻十一的脊背上。見這雨勢來得迅猛,他趕緊將衣服夾在腋下,扛著鋤頭,沿著石旯旮小路往山下跑去。雨滴越來越大,越來越密,砸得路邊的石頭、樹葉啼嗒作響。老天就像一個突然翻臉的無義之徒,沒等他跑多遠,一道長長的閃電便在他頭頂上劃過,緊接著狂風裹挾著暴雨鋪天蓋地向他潑來。
他跑到白龍山腳,已成了個落湯雞。他見這暴雨雷電來勢兇猛,便朝著白龍洞跑去,想在裡面暫時避一下,等雨小些時再走。剛跑到白龍洞旁邊的一道岩檐邊,隱約見有個人站在下面躲雨。他想,這裡有個人作伴,就在這裡算了,必要時也好搭搭腔。因光線昏暗,他沒看清這人是誰,便一頭竄到了她的旁邊。
臘秀在神石前許完願,沒來得及往家走,就被暴雨阻擋在這裡。她不知這場大雨什麼時候才會歇下來,正為能否在天黑前回到家裡感到揪心時,傾盆大雨中突然跑來一個人,她感到一陣高興。這種處境下多一個伴侶,無疑使她緊張的心緒一下子放鬆下來。
「這雨下得真急,說來就來了!」大鼻十一併沒在意站在旁邊的是誰,隨意說了一句,只是向對方傳達一下到此地與她共同避雨的信息。
光線很暗,臘秀看不清旁邊的這個人是張三還是李四;雷聲很大,她也沒聽清剛才這句話的語調是誰的。她覺得自己也無須去目視他的面目,也無須去辨別他的聲音。憑藉本能感應,她只覺得身邊站著的這人是個男人,而且是一個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男人。
一道閃電從滂沱大雨中劃過,當臘秀藉助閃電的光芒側目瞟了旁邊這個男人一眼時,頓時吃驚得心子都像要蹦出胸腔。「天啊!咋個又會是他!」她幾乎叫出聲來。要想繼續留在這裡,她不知道下一步將會發生什麼,她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這恐懼雖與在河中看到的那條深灰色的水蛇也不是一回事,但比之更震撼她的心靈。她想立馬逃開這個是非之地,可這雨大得足以把石頭砸成麻子點,更何況天色這麼昏暗,要不是時有閃電劃過,就是對面走來一個人,鼻子碰到鼻子你也看不清對方是誰。萬一摸錯了路或踩虛了腳,一下滑到懸崖下或掉進河裡,老命丟了你還不知道是哪股筋脹。再說,即使沒有這些因素,她也不一定會逃開,因為她隱隱約約地感到這岩壁下像一塊巨大的磁場,吸附著她的兩腿,使她難以挪動腳步。想去想來,腦海里像是灌進了一團霧,一時便沒有了主意。不得已,她只得提著膽,佝著頭,聽憑命運的安排。
大鼻十一也知道旁邊站著的是一個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女人。但在此時,或許是因為剛才那一段瘋狂勞作的耗費,或許是因為在暴雨中狂奔疾馳的張惶,或許他心中想著的是其他的事,他還沒來得及回神注重這個女人的存在。「這鬼天氣,雨說來就來了!」他又隨意補了一句。
岩檐下,除了雨聲、雷電聲外,仍沒有人的迴音。大鼻十一突然閃出一絲念頭:這人無動作無聲音,到底是人還是鬼?這念頭一閃,全身頓時汗毛倒立。一道閃電掠過,他懷著幾分惶恐側目看了她一眼,便認出了她,並且看到了她那被雨水淋濕透了的輕薄衣料裡面高高聳起的胸脯。頃刻間,他心中的惶恐便被一陣劇烈的衝動所取代。又一道閃電從天空延伸到大地,她同樣趁著光亮又一側目,便看到了他那鐵板一般厚實的胸脯和胸脯下面毛竹板一般堅硬的肌肉。他又側目到她的身上,但不只是瞟她一眼,而是將目光定格在她那大幅度、快節奏起伏的胸脯上。
蒼天在凝滯,雷電在凝滯,暴雨在凝滯,時間在凝滯,雙方都沉默著,聽不見雷電聲,聽不見暴雨聲,只有心跳聲和喘息聲震動著他們的耳鼓。這是一種可怕的沉默,這沉默,是即將噴發的火山的沉默,這火山中沸騰的岩漿此時已在騰騰翻滾著湧向地表。他驀地轉身摟住她的腰,一下將她抵到岩壁上。她想動一動,以表示自己在反抗,或是曾經反抗過,可他的兩隻手臂就像兩隻老虎鉗一樣死死地鉗住她,又粗又硬的胡茬在她的臉上、嘴上、脖頸上狂蹭猛扎。他突然一把將他抱起來扛到肩上,冒著大雨離開了岩檐。
她的腦海里頓時像被灌進了一鍋**湯,迷迷朦朦地閃現了昨夜的夢境,身子一下變得柔軟如綿。她不知道自己被扛到什麼地方,只感到暴雨被遮蔽到了天外,雷電被掩埋進了地底。他剛把她放在一片乾燥的沙地上,便迫不及待地剮她的衣服,剮完她的衣服又剮她的褲子,把她剮得一絲不掛,然後用胡茬在她的胸脯上蹭扎,蹭扎了一陣胸脯又一直往下。她聽見他急促的喘息,也聽到了他那厚實的胸脯里的那顆心臟像一把榔頭正在敲打著胸壁。她想睜開眼看一下他,還沒來得及,便感到有一樣東西利刃般剌進了她的身子,緊接著他便從一個人變成了一頭野獸,以雷霆萬鈞的氣勢不停地撞擊著她的靈魂。她感到山在崩裂,地在塌陷,天傾斗移,日顛月覆。
嚶嚶嗯嗯的呻吟聲、嗷嗷呵呵的歡叫聲一陣強似一陣。
雨仍在不停地下著,雷電仍在不停地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