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臨刑時發生了意外
臘秀被幾個家丁帶進寨主莊園,扔進了一間光線昏暗的柴房。屋子四周是石牆,厚重的木門被一把大鎖緊鎖著。此時,她盼望有個人出現,她可以托他去告訴她母親一聲,讓她的母親來看她一眼,哪怕是隔著門說上幾句話,也是一種寬慰,她也會感到心滿意足,可屋子裡黑得像口棺材,周圍連人的腳步聲都沒有。她感到自己的臉在發燙,耳根在發燙,渾身在發燙,而血管里的血液卻冰冷得像滲進了剛融化的雪水,上牙和下牙頻頻地碰撞,發出嗒嗒嗒嗒的聲響。她梭到牆角,蜷縮在牆角那堆濕漉漉的穀草里,像一條弱小的病狗,發出陣陣顫抖。恐懼伴隨著黑暗和寒冷襲上她的心頭,她幻想著傳說中的那條小白龍能在此刻出現,然後可以騎在它背上逃走,逃到她家中那燃燒著熊熊火焰的灶洞前,或焐在厚實溫暖的被窩裡。
天空下起了毛毛細雨,冷風裹挾著毛雨的濕氣灌進黑屋,十分寒冷,她希望有一件棉衣,棉衣就在身邊,她趕緊扯過來穿上,卻不能禦寒;天空又下起了瓢潑大雨,雨水從屋頂上漏下來,淋濕了她的全身,她想要一床棉絮,棉絮就在身邊,她扯過棉絮,從頭焐到腳,可寒冷依舊。忽然颳起一陣狂風,將囚禁她的房子吹得無蹤無影,她看到那條巨蜥就蟄伏在對面山上。小白龍從西邊飛來,掠過她的頭頂,直奔巨蜥。巨蜥倏地從山那邊躍出,一口咬住小白龍的咽喉,小白龍拚命掙扎,巨蜥將小白龍一截一截地吞進肚子里。她看見小白龍那條尾巴在痛苦地掙扎,最後完全消失。巨蜥又慢吞吞地向她爬來,她想逃走,可怎麼也站不起來。巨蜥爬到她的身前,她看到了巨蜥的大嘴和那兩排可怕的利牙,還有那隻陰森的眼。它沒有左眼,臘秀知道它的左眼已被小白龍用角剌瞎,連個眼眶的疤痕都沒給它留下。巨蜥伸出兩條長長的冰冷的信子舔她的面頰,她趕緊用棉絮捂住臉,兩條信子又從棉絮的縫隙中擠進來,從鼻孔伸進喉嚨,喉嚨一陣剌痛。她驚叫一聲醒過來,幾隻老鼠尖叫著唰唰唰地從她身邊逃開。寒冷和恐怖交織在這個柔弱的生命里,她求助無門,只想哭,可她知道,此時絕沒有人能聽到她的哭聲,她止住了眼淚。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她又睡著了。
大雨滌盡了空氣中的污濁,這天天氣出奇地好,一大早,陽光便透過瓦縫射進屋子,放大在泥地上,形成無數個橢圓的光片,像地攤上的老花鏡。她昏昏沉沉地睜開眼,昨夜夢魘造成的心悸仍在縈繞著她,小白龍那條痛苦扭曲的尾巴在她的心頭揮之難去。
哐噹一聲門鎖打開了,一個包著青布頭帕,身著長衫的瘦小家丁推開木門,默默地將一碗飯菜放在門邊。她瞟了他一眼,想問點什麼,可喉嚨卻像梗著一塊火炭,疼痛難忍,她遲鈍地張開口,還沒發出聲,瘦小家丁就返身離開了。她蓬頭垢面地從亂草窩裡慢慢爬起來,到了門邊,看著那碗食物,打了幾個噁心,胃裡卻沒翻出東,兩眼一黑,又暈過去了。
幾天後的一個早上,木門又被打開,也是一個頭包青布帕,身著長衫的人進了屋子,但不是那個瘦小家丁,而是一個身強力壯的漢子。這漢子一把揪住她的后衣領,像提一隻小貓一般將她提起,出了柴房,經過一條用石板鋪墊的窄巷道,又經過一片空地,來到一道朱紅漆的大門前,一個背著火槍的男人將門打開,漢子提著她出了大門。她不經意地扭頭看了一眼,看到了門邊那兩隻大石獅和高高的石圍牆,她知道這是寨主的莊園。她被提上了一輛木輪牛車,牛車載著她在凹凸不平的小路上顛顛簸簸地離開了這個森嚴的地方。
白龍山麓的祭壇上空青煙繚繞,老祭師及其徒弟們忙前忙后,點香燃燭。神石的左側並排栽了兩根一人多高、缸缽粗細的木樁。木樁是頭天現從山裡砍來的樹截下的,剝了皮便剩下雪白的身子,新鮮光潔,耀眼醒目。據說很多年前這裡曾立有一根,只因年久失用,**得連痕迹都沒留下。右側排著五張鏤花靠背紅木椅,凈潔油亮,光可鑒人。木樁和紅木椅呈八字形面朝台下。前台正中置兩把鍘刀,刀架間,兩道刀鋒在陽光的照射下,閃爍著雪亮的寒光,像兩把利劍,直逼人們的心房,給這個神聖的地方平添了一層揪心的恐怖,令人不寒而慄。祭壇兩側的斜坡上,各有八個頭包青布帕、身著青布衫、手持火槍的漢子,也呈八字形面朝台下站立。
祭壇下的場子里已彙集了上千男女老幼,男人們大都銜著煙竿,巴噠巴噠地咂著,有的喜笑顏開,談天說地;有的表情木然,若有所思;有的神態黯然,面帶淚痕;有的正抱著從田邊地角找來的石頭,往場中走來,欲找個合適的位置坐下。女人們三三五五地聚集成一個個小團體,手裡做著針線活,興味昂然地說東道西,說長道短,說到絕妙處,不時發出一陣尖利的笑聲,剌得人耳膜發痛。活蹦亂跳的小孩更是耐不住寂寞,竄進竄出,滿場追逐嬉鬧,偶有女人尖叫一聲「哎呀」,接著便是一陣「挨刀的瘋了不是」、「小砍腦殼的踩得老娘的腳好痛喲」的咒罵。從整體情緒來看,對於將要發生的事在他們心中似乎沒激起多少波瀾,他們不像是來目睹一場血腥的執法,倒像是來觀看一場即將開幕的歌舞表演。
離正午不到一個時辰時,斜坡上突然響起一排槍聲,全場頓時肅靜下來。老祭師站立台前,面對台下高聲宣布:「恭請寨中達貴名流就座!」緊接著,炮仗聲、鑼鼓聲響起,朱承燮身著嶄新的深藍長衫,外罩青絲馬褂,莊重地從祭壇右側的土坎款款登台。脖子上那顆鋥亮的頭顱是今天早上現刮出來的,在陽光里忽閃忽閃地泛著白光,不亞於鍘刀鋒上的光芒。他走到第一把椅子旁邊,理了理衣襟便坐下來。緊接其後的是白須佝背、骨瘦嶙峋的名士何秀才,也是長衫馬褂,不同的是他頭上戴著的是一頂深色瓜皮帽。帽沿下,一根同他的體型很協調般配的瘦小辮子從後頸窩一直吊到腰部。何秀才七十七八,是朱氏家族中的女婿,比朱承燮長一輩。據傳他是清末的秀才,頗有點學識,曾教過寨子里的一些孩子讀經認字,大小也算得上是當地的一個文化名人,頗受朱承燮的敬重,寨中大事小事需聚攏商量,即便他沒有多少高論,也是一個列席人員。他來到椅子邊,也整理了一下衣冠,正襟肅穆地坐下來。後面依次跟上來的三人也是寨中的名紳名士,有一個是光頭,比朱承燮要年輕一些;另兩個年紀與朱承燮上下,同何秀才一樣,也是頭戴瓜皮帽,腦後蓄著辮子。
五人坐定后,在老祭師的統一指揮下,土坡上又響起了一排火槍聲。槍聲一停,老祭師立即聲嘶力竭地高呼一聲:「將罪孽押上台!」
臘秀被包著青布頭帕的那個壯漢一把提到祭壇上,在她前面被兩個壯漢押上台的是大鼻十一。二人一押到台上,立即被五花大綁地捆縛在木樁上。
此時,壇下已是人潮騷動,突然有一片女人哭聲驟起,其中兩聲尖利剌耳,分別是臘秀的母親和大鼻十一的母親發出的。這聲音穿透緊張的空氣,震顫著每個人的心弦,如伏在地上那兩把鍘刀刀鋒的寒光,在臘秀眼前晃來晃去,直接威逼著她膽怯的靈魂。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便「哇」地一聲哭起來。
這時,老祭師身披猩紅底、黑花面披風,用一塊血紅的三角巾從頭頂圍到脖子,手執法器出現在台上。那法器是一個用紅布緾繞的如落篩大小的鐵環,鐵環上系有九個小鈴鐺。老祭師搖了幾響法器,台下頓時安靜下來。他慢條斯理地走到神石前,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起身來到台前,搖著法器大聲叫喚:「全體山民跪拜龍神!」
話音剛落,朱承燮便起身,坐椅上的名紳名流也跟著起身尾隨其後,五人款步走到神石前,虔誠地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又起身拱手作了三個揖。與此同時,台下的人也起身跪拜,同樣是叩頭、作揖。朱承燮等人燃香插進香爐,仍款款回到坐椅上。
禮數完畢,老祭師在神石前合掌而立,蚊蠅般嚶嚶嘰嘰地念誦起來。念誦了一陣,便將手中的法器舉在空中搖得唰啦直響,然後圍著神石又舞又唱地轉起圈來。時間越往後,舞姿動作就越來越大,法器也搖得越來越響,念唱聲也越來越亮。達到**時,他仰面蒼天,呈現出那對細眼睛、布滿皺摺的臉、兩個大鼻孔和一張沒有牙的大嘴。他用勁撕大喉嚨,哼哧哼哧地呼喚著,嚎叫著:
天神下凡來,龍神下界來。
監我懲狗男,督我罰狗女。
狗男膽妄為,藐我祖先威。
狗女性猖獗,蔑視山寨規。
辱我山民德,玷污龍神碑。
今鍘二人祭天地,今鍘二人祭龍神。
一刀狗男成兩截,二刀狗女兩段分。
頭祭天地胸祭神,下身拋荒喂豺鷹。
但求天地恕蒼生,但求龍神庇黎民。
保我風調又雨順,佑我五穀又豐登。
保我六畜又興旺,佑我家不缺金銀。
……
台下止住了悲泣和私語,大家目光一致,盡量把脖子拉長,注視著台上祭師著魔般的舞蹈和念唱。老祭師的呼喚和嚎叫臘秀雖聽得不甚真切,但對他呼喚和嚎叫時的音調和神態感到很有意思,便止住了哭聲,目光跟隨其動作起伏旋轉,特別使她開心的是老祭師臉上出現的那一大兩小深不見底的黑洞,這滑稽的形狀不由使她悶在心裡笑了起來,但沒笑出聲音。老祭師唱著舞著,漸漸變成了昨夜她夢見的那頭巨蜥。先是變化腦殼,被小白龍剌瞎的那隻左眼眨了眨也睜開了,睜得同右眼一般大小,同右眼一般陰險。接著是變化身子,最後才是腳,後腳就是他的腳變的,他的手變成了巨蜥的前腳。當祭師變完后,再不是跳著舞著,而是一下爬在了地上,並且張開血盆大口,吐著兩條長長的信子慢慢向她爬來,用信子舔她的臉,她又一聲尖叫起來。
直到太陽快當頂時,老祭師才停下來。這時,朱承燮起身走到祭壇前方,從衣袋裡摸出一張事先寫好的判決書,乾咳兩聲后,面容陰沉而凌厲地宣讀了一氣,當讀到「二人色膽包天,公然違反人倫道德,抗拒祖宗法度,擅撞白龍洞中狗合,糟踏龍神聖地,驚擾仙神。為嚴正法度,慰藉神靈,保我蒼生平安,特處二人腰鍘之刑,以祭仙神。求仙神息怒,保佑我山寨風調雨順,五穀豐登」時,台下頓時喧嘩起來。
寨主繼而下令:「時辰已到,啟鍘!」
土坡上響起了第三排火槍,台下頓時一陣騷動,一陣哭聲。
大鼻十一扭過頭朝著臘秀苦笑了一聲:「是我害了你!我真後悔!」
火槍的鳴放聲、寨主的判決聲、台下的騷動聲、親人的號啕聲,把臘秀從虛幻中震醒過來。她將目光移至台下,模模糊糊瞥見了她的母親和姐姐麗花,心中一酸,忍不住嚶嚶地哭起來。她又將目光從台下移到台上大鼻十一的身上,見他面對死亡所表現出來的那種大氣與坦然,使她得到了一種莫大的精神支撐和心靈慰藉。她反而冷靜下來,自然而然地顯示出同大鼻十一一樣的神情,笑了一聲說:「後悔哪樣,我這條命都是你救的呢!老天註定要我把它還給你呢。」
大鼻十一咯咯咯地笑起來,他笑得是那麼的天真,那麼的稚氣十足,就像小時與臘秀做那場遊戲時發出的笑聲。「謝謝你寬恕我!來世我一定正二八經娶你做我的老婆。」他激動地看著她說。
四名家丁分別把大鼻十一和臘秀解押到鍘刀旁,兩個刀斧手吐了口唾沫在手心,合掌搓了搓,手握刀柄,提起鍘刀。頃刻間,刀鋒上閃爍的兩道寒光,如黑夜裡飢餓的狼發現獵物時的眼,剌得台上台下的人一陣顫慄。
大鼻十一打了個寒噤,他感到自己臨終時刻已經來臨。不過,他並不感到可怕。他雖然沒有嘗試過腰鍘是什麼滋味,但他體會得到這種刑罰決不會有任何痛苦。他記得有一次在河中捉到一隻鱉,他將鱉放在砧板上,用一支筷子伸到鱉的嘴邊挑逗。那鱉一口咬住筷子頭不放,他稍稍用力一扯,鱉即露頭,他舉起菜刀果斷地砍下去,鱉頭便齊嶄嶄地被砍了下來,那鱉看起來並沒有一絲一毫的痛苦。他想,那鍘刀口已被磨得鋒利無比,從腰桿上鍘下去一定非常乾淨利落,甚至還不如他到山上割馬草時,鐮刀將他的手割一個口子那麼疼。不過,他又一轉念,斬鱉時那畜牲是身首分離,而他是被腰鍘,二者畢竟不是一回事。身首分離,眼睛和嘴巴自然是閉上了,腦殼也不再想什麼東西了。腰鍘則不然,腰鍘后的頭和上半身還會連在一起,說不定眼睛還能睜開,嘴巴還能說話,腦殼也還能想事情。想到這裡,他陰在心裡開始責怪起他的祖先來,他認為他們定這個刑罰定得極不爽朗,極不聰明。此時如果讓他選擇,他寧可選擇鍘頭,也不願意鍘腰。
就在大鼻十一浮想聯翩之時,臘秀也正處於一片幻境之中。當太陽光照耀在刀鋒上,當刀鋒上的那兩道寒光掠過她的眼帘,她看到的不是劍一般的光芒,而是透進黑屋裡的兩道陽光。這陽光帶給她的不是陰藍陰藍的冷峻,而是一陣溫暖,繼而又從溫暖變成了熾熱,熾熱得就像三伏天在低凹潮濕的山地里鋤禾的那種感覺。她注目著那兩道陽光,那兩道陽光開始閃動起來,又像躺在河水中被人用石頭擊變了形的兩條雪亮的倒影。這倒影逐漸擴散開,變成了滿眼的星星。這星星不像黑夜裡的星星那麼清冷暗淡,它是白晝的星星,比太陽光還雪亮,十分耀眼,臘秀不知自己是置身天上還是人間。雪亮的星星又漸漸開始聚集,幻化成了兩條雪白的小龍。這兩條小龍一條是公的,一條是母的。公的那條頭上長著角,但不是兩隻,而是一隻。這隻角長在龍的腦門正中,角尖不像她家牛檻里的那條黃牛的角那麼尖得鋒利。這角尖是渾圓的,無論怎麼看,越看越像閃電中大鼻十一胯間那東西。母的那條同女人一樣,尾部的兩腿間有一道溝溝。那兩條龍在她的眼前飄來游去,飄著飄著,游著游著,公龍將它的角一下剌進了母龍的溝溝里,並劇烈地扭動著長長的身子,拚命將頭,將身子往母龍的那溝溝里鑽,連尾部的兩隻腳都鑽進去了,只剩下了尾巴,最後連尾巴也鑽進去了。母龍從頭到尾都劇烈地抽搐著,但她感覺得到,母龍不是痛苦的抽搐,而是一種無與倫比的歡快的抽搐。
當家丁正欲把二人按仆到刀架上時,一陣隆隆的轟鳴聲突然從天邊傳來。所有的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嚇呆了,兩個刀斧手更是感到萬般驚恐,鍘刀不約而同地從他們的手中突然脫開,哐噹一聲落到刀架上。
眾人往天空看了一陣子,沒發現什麼。有一人用手搭起遮陽蓬,迎著太光陽,虛起眼搜尋,突然驚叫一聲:「大鳥!」。
聽見驚叫聲,大家循著這人的視線,也手搭遮陽蓬,迎著太陽看去。逆光中,一隻灰亮的怪鳥從高空飛來,在陽光的照耀下,呈現出一圈亮閃閃的光環。隨著怪鳥體型的增大,聲音也像一陣連綿的悶雷,越來越強烈,震得山川顫慄,大地發抖。在一片驚訝惶恐之中,眾人四處亂竄。那兩個刀斧手和幾個手腳利落點的年輕人趕緊竄出人群,跳到旁邊不遠的地埂下,把腦殼埋在土裡;有的嚇得癱坐在地上顫抖著,把屎尿都屙在了褲襠里;有的雙手抱著頭本想一下仆倒在地,但因頭天晚上下了一場雨,地上滿是稀泥,便只得跪在稀泥地里,把頭塞在褲襠下,屁股翹到天上;祭壇上的五個名紳名流也翹著屁股把頭鑽到椅子腳下,牙關嘚嘚嘚地震得椅子也跟著發響。
引擎的轟鳴聲從人群頭頂上滾過,掠地的旋風攪得周圍的樹木直不起腰、青草把頭貼到地面。翹著屁股的許多人都是用布帶系褲子,當他們翹屁股的那一剎,可能是因為用力過猛,褲腰後面的部分便從褲帶下掙脫開,有的甚至掙斷了褲帶。飛機在祭壇周圍盤旋了幾圈,強大的氣浪將翹著屁股爬在地上的人們的衣服掀起,短衫掀蓋到背上,長衫掀蓋到頭上,露出一地形色各異、大小不一的半截光屁股。這些屁股有的圓潤如玉,有的嶙峋如峰,有的大如磨盤,有的小如圓寶,有的黑如漆器,有的白如明月,就像被河水沖刷了千年萬載滯留在沙灘上的一片奇石景觀。緊接著,數十具白花花的傘狀物從空中飄然而下。
降落的日軍一著地,便很快集結起來。不多一會,一個個頭不高,卻生得熊腰虎背的日軍軍官帶領一幫荷槍實彈的兵士朝祭壇緩緩走來。這軍官叫藤原,緊跟在他身後的是一個戴眼鏡的瘦高個子翻譯官
見這幫人沒有傷害人的行為,人們才陸陸續續地站起身,傻著眼目視著他們。
藤原一行走上祭壇,眾人的目光也跟著移到祭壇上。見了大家的狼狽相,藤原一夥都忍俊不禁。眼鏡翻譯跟著藤原走到祭壇前面,面對台下站立。藤原和顏悅色地對台下說:「大家不用驚慌,不用害怕,都起來,我有話要對你們講。」
眼鏡翻譯將藤原的話傳達后,大家才回過神來,看了看台上那幾個怪異的人,又面面相覷。還爬在地上的那些人誠惶誠恐、窸窸嗦嗦地從地上爬起來,那些因翹屁股將褲帶掙脫開的人,趕忙把褲子掖進褲帶里,褲帶掙斷了的只好提著褲子邊接褲帶邊豎起耳朵聽。
何秀才也是用布帶系褲子,同台下的許多人一樣,當他翹屁股鑽到椅子腳時,褲子被掙脫,把整個光屁股都露在了外面。他是從椅子側面鑽進去的,屁股正好對著台下。可能是因為年紀太大,耳朵、眼睛都不太靈光,藤原叫大家起身時,他正將頭埋在地上,沒看見,也沒聽見。大家起身已掖好了褲子,他還爬在椅子腳下啰嗦。
台下的人把目光集中到了何秀才的胯下,他們清楚地看見了這位老年名士兩胯間那一窩白花花的捲毛和那一團黑不溜秋的東西,都忍不住發出一陣陣暢快的鬨笑,女人和小孩們更是笑得那麼響亮,那麼燦爛,剛才的驚恐萬狀像突然被一陣風吹跑了似的。
藤原見大家注意力並沒有集中到自己身上,而是集中在他旁邊的椅子腳下,便掉頭看了一眼,見椅子下露出兩扇蒼白的瘦屁股,兩扇瘦屁股連同椅子和椅子下的人一起正在不停地顫抖著,嘚嘚嘚嘚地發出清晰的聲響。藤原忍不住笑出了聲音,便朝椅子走過去,對著兩扇蒼白的瘦屁股噼噼啪啪地拍了幾個響亮的巴掌,惹得眾人又是一陣大笑。
何秀才由於耳朵極不好使,沒有聽見周圍發生的變化,直至藤原拍他的光屁股時,他仍沉溺在恐懼之中。他沒聽見眾人的鬨笑,但他明白已有人在提示他,便歪過腦殼左右瞥了瞥,瞥見了一大雙黑色的皮鞋。他活了一大把年紀,這種皮鞋他從沒見過,不知是何物,便順著皮鞋的形狀走勢移動目光往上瞧,瞧見了長長的鞋筒,還沒瞧見一個完整,便被椅子的坐板擋住了視線。他摩挲了半天才鑽出椅子腳,站起身來,見周圍的情況已發生了變化,他不明白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便茫然無措地一邊掖褲子,一邊抬起袖口勒去懸吊在鼻孔下方那足有半尺長的一絲晶亮的鼻涕。此時,先前那副衣冠楚楚、白髯飄逸的君子風度已被其狼狽相詆毀得面目皆非。
這種令人猝不及防的變化,沖淡了台上五位名士剛才嚴肅凌厲的神態,他們甚至忘記了剛才舉辦的是一場神聖而莊嚴的人祭活動,同時也忘記了自己在履行的是什麼職責,只當是在做一場盛大的娛人遊戲。直至眾人鬨笑了半天,朱承燮才第一個醒悟過來,便趕緊大聲呵斥其它幾人,罵他們是不是腦殼裡被灌進了豬尿,怎麼還不明白自己在幹什麼。寨主這一罵,幾個名士才幡然醒悟,急忙拍了拍衣服,理了理衣冠,回歸原位坐定。
藤原明白台上這五個七長八短的人在山寨中的地位,特別是第一張椅子上坐著的那光頭,憑他那與眾不同的氣質和威嚴,他明白他就是這個集團的核心人物。因此,他表面上對這幾個人還是表現出一種尊重,等他們在椅子上坐穩后,才移步回到祭壇中央,笑容可掬地面對著台下。台下的人已經意識到他有話對大家說,便止住了笑聲,伸長脖子把目光集中到他身上。
朱承燮一生很少接觸外界,面對眼前這幫從天而降的東西,說話他聽不懂,長相同山寨里的人也不太一樣,穿的、戴的古里古怪的,手裡還拿著鋼槍。那鋼槍看上去與山寨里的火槍大不相同,最明顯的是槍上還裝有一把一尺多長的剌刀。特別是那銀灰色的大鳥,他只是最近幾年才偶爾看到從空中飛過。他不知道這幫非驢非馬的東西是些什麼人,從哪裡來,來這裡幹什麼,又將到哪裡去。此時,他同大家一樣,也感到十分驚詫,十分茫然,一門心思只在猜度著眼前,全然忘了大鼻十一和臘秀的事。
藤原面對著台下,顯出一副和善誠信的樣子說:「鄉親們,我們是大日本皇軍,是你們的朋友。我們到這裡來,是為了建立「大東亞共榮圈」,幫助你們實現「王道樂土」。說明白點,就是為了拯救你們,把你們從落後和苦難中解救出來,造福你們子孫萬代。我敢保證,我們的官兵都能與你們和睦共處,做你們放心的朋友……」他在台上說一句,翻譯官用中國話給他翻譯一句,他偶爾也能說幾句讓大家似懂非懂的中國話。
台下的人都張著嘴望著台上,竭力想把翻譯官說的話聽懂。當他們明白這些看似凶神般的人並沒有什麼惡意時,緊張的心緒便放鬆下來。
藤原咿哩哇啦地說了一陣,又掉頭看了一眼被捆綁著的大鼻十一和臘秀,然後做出一副寬厚仁慈的樣子對著台下的人說:「你們是大大的良民,他們兩人也是大大的良民。」隨即用手指了一下台下的人,又轉身指了指大鼻十一和臘秀說:「你們統統都是大大的良民。中國有句古話,叫做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看在天皇的面上,赦免他們吧。」藤原說到這裡時,側臉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的那五個人。
當藤原說到被捆綁著的兩個人與大家一樣都是好人,並且要釋放他們時,台上台下便議論開了。何秀才貼近朱承燮問:「他在說些哪樣?」朱承燮湊近他耳邊,把藤原說的話複述了一遍,何秀才說:「這些人都是從天而降的天神,是玉皇大帝專門派來拯救這兩個罪孽的。天命不可違,就按天神的旨意赦免他們吧。」
朱承燮說:「說他們是天神,我有點不太相信。我看他們也沒多兩隻角少一隻眼,長相還不是同咱們一樣。」
何秀才長長地「咦」了一聲說:「真正的天神會輕易露臉的么!天神要辦事,往往會將意志附著在凡人身上,由凡人出面呢。」
朱承燮聽了何秀才的一番話後半信半疑,思忖了片刻,起身朝藤原走去。藤原見他朝自己走來,知道他有話要說,便停止了講話。朱承燮走到台前,面對台下的山民說:「鄉親們,這兩個罪孽踐踏神靈聖地,違反祖宗法度,本當處以腰鍘,但因天神下凡解救,我們只得尊重神意。不過,由於他倆罪孽深重,死罪可免,活罪難赦。為息神怒以保山寨平安,取消大鼻十一祭祀資格,將臘秀逐出山寨,永不還鄉!」
藤原聽翻譯官將寨主的話意如實轉達后,立即下令釋放大鼻十一和臘秀。兩個日本兵走到大鼻十一和臘秀身後,為他倆解繩子。這瞬息萬變的情勢,就像一個高明的魔術師在變戲法,頃刻間,把這兩個死刑犯從立即處斬變成了無罪釋放。不僅周圍的許多人都搞懵了,不相信這是真的,連大鼻十一也驚詫得不相信眼前所發生的事。當日本兵解開捆縛臘秀雙手的繩子時,她一頭栽到了地上。兩個日軍士本兵咿哩哇啦地叫了幾聲,藤原掉頭見狀,立即走到她的身邊,蹲下身伸手在她的腦門上摸了一下,對身邊的人說:「她病得很重,趕快搶救!」一個日軍士兵扛來一副擔架,將臘秀移到擔架上抬走了。
深夜,碾房老頭握著酒葫蘆咕著酒,在石板小街上東倒西歪地一路走來,口中不停地嘟噥著:
天皇皇,地皇皇,玉帝差神降殺場。
救了男人救女人,孽障之人不孽障。
他不停地重複著這段話,走著走著,突然一頭栽到牆角,呼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