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為鐵哥們出口氣

五、為鐵哥們出口氣

五、為鐵哥們出口氣

一晃幾年過去,大鼻十一長甩甩地長高了一頭。個頭一長,頭髮也見長,因長年累月不洗不梳,結成了一片片又臟又油的發餅,一直披垂到肩上。此時,他已成了一匹脫韁的野馬。慶福忙於地里活,惠芝忙了家裡又要忙外面,沒有多少精力來時時經悠他,便給他留下了不少自由活動的空間。他經常糾集一些年齡和他上下的孩子,干出一些讓寨子里的人感到頭痛的事,比如將人家稻田裡的水放光啦,到樹林里將別人安山雞的套索扯掉啦,摸進人家院子把牛檻門打開讓牛跑出去啦。總之,但凡能給人造成尷尬,造成為難,而給自己這幫難兄難弟帶來快樂的事,他都幹得出來。寨子里的人給他取了個綽號,叫「長發鬼」。不過,這些惡作劇對他來說,只是小菜一碟,他爹媽倒不十分擔心。他帶著人幹了,只要孩子們守口如瓶,不傳出去,受到侵害的人家沒根沒據,大不了對著青天白日、蒼茫大地,挨刀砍腦殼或是日先人造九祖地罵上一陣,幾天後也就煙消雲散得像沒發生過。最使他爹媽擔心的是他時不時會帶著手下的那幫孩子與其他孩子打架。每當這種情況,不是他挂彩就是別人受傷。傷著了自己倒不要緊,流血的傷口抓把香灰抹抹,幾天後就干成了血殼;沒流血的不用管,十天半月自然會消腫。傷著了別人家的娃娃,輕點還好說,要是傷得稍稍重點,大人便會帶著娃娃找上門來要醫要葯,折騰得慶福和惠芝不得安寧。要是碰上個不依不饒的潑嘬人家,慶福和惠芝就算遇上了大頭鬼,幾天幾夜吃不安睡不穩。

一個晴朗的下午,石老坎的兒子石坎兒腆著光肚皮,手裡拍打著一個剛起鍋的糖心烙粑,不停地朝上面吹著氣從屋裡走出來,坐在他家門口的石凳上,對著糖心烙粑咬了一口。大概是因為粑粑里的糖汁過於飽滿,他還沒來得及把嘴裡的那口吞下肚,手中粑粑的缺口處就流出了一股糖汁。他急忙仰起頭,伸長舌頭剛將這股糖汁接住,裡面的糖汁又從另一角冒了出來,他又急忙掉過方向用舌頭接住。就這樣,三下兩下應接不上,一大股糖汁便流在了下巴上,從下巴又流到了脖頸,從脖頸又流到胸脯,從胸脯一直流到肚雞眼裡才停下來。

恰巧福九也出門來玩,老遠就看見石坎兒把一個吃粑粑搞整得像是在耍把戲,覺得很有意思,便朝著他走了過去。這粑粑是用糯米面裹紅糖放到鍋里烙出來的,又香又甜。福九還沒走近石坎兒,一股甜滋滋的清香就飄進了他的鼻孔,刺激得他直往肚裡咽口水,於是便往前邁了幾步,伸出手對石坎兒說:「好狗不吃豬屎,好漢不吃獨食,分點來吃。」

福九論年齡比石坎兒要小一些,兩家相距斜歪咧角地隔著幾塊菜地,算不上是山牆靠山牆的鄰居,但也是早上不見晚上見。兩個小子雖沒什麼矛盾,但不知為什麼,卻不太玩得在一起。可能是因為那糖心烙粑的香氣使福九嘴饞,一時找不到借口,便把「狗吃豬屎」和「人吃獨食」胡亂搭配在一起,好給石坎兒要粑粑吃。

石坎兒也沒想明白這兩句話是不是有聯繫,但聽去很不入耳,便有些生氣。見福九伸手給他要粑粑,愛理不理地白了他一眼,將嘴裡的粑粑嚼了一陣吞進肚裡說:「要吃粑粑可以,你得給我當兒子,磕一個頭喊一聲爹,我就給你咬一口糖心烙粑。」

福九年齡雖沒石坎兒大,腦筋卻不差他。他聽得出石坎兒這是在踏屑他,並且踏屑得實在是惡劣,比當著眾人的面把他褲子剮了,揪起他的雀雀給大家看感到更難受,便忘了剛才的嘴饞,睖起眼珠沖著他罵道:「你這石坎邊日出來的憨豬,你咋個不叫你爹和你媽給你當兒子,叫你爹和你媽給你磕頭呢?」

據說石坎兒的媽懷他時,一天正準備出門,剛跨出門坎就跌了一跤,動著了胎氣,便叫肚子痛,半天起不來。恰遇家中沒人,她躺在地上媽呀娘呀地叫了好長一陣,生出了石坎兒,便以此出生地給他取名。寨子里的人都說石老坎那狗日的不知是哪一輩子積的德,有的男人活了一輩子,老婆都添了幾房,還整不出個帶把的,他老婆一跤跌在門坎邊就為他生出了個大胖兒子。因此,福九罵那句話並非毫無一點譜譜,只不過他把石坎兒現世的過程作了點加工。

石坎兒長一副塌鼻樑,泡粑臉,身坯像個小囤籮,很像他爹那模樣。漸漸地,人們不再叫他爹的原名,與石坎兒相對應,都叫他石老坎。他見這個身子比他瘦去厚厚一圈,個頭只齊他耳根的傢伙居然敢開口罵他,而且也罵得毒辣,便一下從石凳上彈起來,手上那粑粑的糖漿立刻在地上滴出了一串點狀的深紅,在太陽光的照耀下發出油亮油亮的閃爍。他邊罵邊沖向福九:「日你媽你敢罵老子,今天不把你打個半死老子就不是人!」

福九見他要動手,趕忙一下跑開,不遠不近地與他較勁:「你敢打老子,打老子的人還沒生下來呢!」福九為什麼敢同這個龐然大物抗衡呢,他心裡仰仗著的是有大鼻十一為他撐腰。福九是大鼻十一的忠實「粉絲」,經常跟在他屁股後頭跑出跑進,所以從心底里他並不怎麼畏懼石坎兒。但從眼前的形勢來看,大鼻十一不在現場,萬一被他逮住,揑起那小碗大小的拳頭朝他胸口整一砣,叫他吃個梗心「湯圓」,定使他半天難得緩過氣來。不過,表面上他卻不願倒下這份威勢,便若即若離地與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玩嘴皮子。

「你狗日的小秧雞一隻,還想跟老子單挑!有本事你別跑,不打得你滮稀尿老子就不是人!」

「吹你媽的死牛皮!有本事你過來,老子不一指頭把你那包豬腦水戳出來老子就不是人!」

石坎兒罵福九一句,福九又回罵一句;石坎兒追他一截,他又掉頭跑一截;石坎兒停下腳步,他也停下腳步。就這樣跑一截又站著罵一陣,罵一陣又跑一截,雙方從以互罵對方為主題又轉向以互罵爹媽為主題。罵去罵來,罵來又罵去,石坎兒心眼轉不過福九,便也罵不過福九,不小心腦筋一閃,卻罵在了自己爹媽身上,心中一急,腦海里便只剩下一個簡單的念頭:抓住這小狗日的用力整死他。於是,便亡命地追了上去。

福九見石坎兒追得狠,趕忙撒腿就跑。可是,他畢竟比石坎兒小些,跑不過他,最終還是被他抓住,按在地上打了個鼻青臉腫。

福九好不容易掙脫跑開,帶著鼻青臉腫找到大鼻十一,把被打的經過哭訴了一氣,並說前幾天他看見石坎兒分了一半糖心烙粑給臘秀吃,臘秀坐在他家門口與他玩得不是一般的快樂。

大鼻十一聽到石坎兒居然敢同他的「媳婦」在一起玩,頓時妒火中燒,對福九說:「狗日的在哪裡,老子去把你打回來!」

福九說:「在他家門口。」

大鼻十一遲疑了一下說:「在他家門口不好下手。今天就算了,明天你去找他,就說願意給他當兒子,把他騙到曬壩那裡再收拾他。」

第二天午後,石坎兒正坐在家門前的石凳上吃著糖心烙粑,見福九大搖大擺地出現在他眼前,感到有些奇怪,以為福九是來找他尋仇,便顯得有幾分緊張。

福九走攏時,沒動手也沒動腳,雖然內心十分憎惡這個使自己鼻青臉腫的人,表面卻裝得很平靜:「昨天這一頓打得我實在佩服,從今天起,我願意給你當兒子,給你磕頭,喊你做爹。」

石坎兒沒想到福九就這樣輕而易舉被折服,一陣威武自豪之感頓時湧上眉梢。此番證明,江山還是只有靠拳頭才能打出來。他對福九的話深信不疑,一陣高興,便把手中剩下的大半個粑粑全都給了福九。福九也不推辭,接過來咬了一大口,直咬得那粑粑里的糖汁四處亂滮。

「你哪個時候開始喊我做爹呢?」石坎兒見福九手中的粑粑已經快吃完,便開口要他兌現自己的承諾。

「今天就開始。」福九爽快地回答說。

石坎兒注視著福九咀嚼粑粑的一舉一動,等待著他喊他一聲爹,給他磕一個頭。福九吃完粑粑,用舌頭把沾滿糖汁的手掌反覆舔了兩遍,又伸到衣襟上擦了擦說:「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很多,喊爹倒是可以悄悄喊,別人聽不見。這磕頭卻要跪下去,萬一被大人們看見,告到我媽那裡,回去挨一頓打不說,反而做不成這事了,最好換個沒人的地方。」

石坎兒問換到哪裡,福九說換到曬壩那邊的地埂下比較清靜。石坎兒滿口答應,起身與福九往曬壩走去。

山寨中有一塊公用曬壩,三四畝大小,用青一色的石板鋪地,主要作盛收季節曬穀打穀之用。福九和石坎兒剛走到曬壩邊,見大鼻十一呼地從地埂下躍上來。緊接著,地蠻子、鐵疙瘩、牛二、八苗等十多個孩子也先先後後跟著翻上了地埂,他們都是大鼻十一的特邀嘉賓。大鼻十一為了擴大自己的影響力,事先就把他要懲罰石坎兒的事告訴了他們,並邀請他們到現場觀戰。真是看熱鬧不嫌事大,孩子們聽后一個個跳躍起來,比大人答應帶他們去看一場西洋把戲還高興。因為他們即將觀賞的這場搏鬥不是一般無名小輩的雞抓狗刨,而是銀沙沖孩子們中的一場重量級冠軍搏擊賽。於是,大家紛紛給大鼻十一鼓勁,要他好好教訓一下石坎兒。

有個孩子說:「去年老子也被他打過,今天不趁機會抖他幾錠子,這口惡氣難得出!」

另一個孩子火上澆油地說:「那狗日的欺軟怕硬的,不好好收拾一下,他是不會長出記性!」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內容全是慫恿大鼻十一一定要狠狠揍那個「千夫所指」的傢伙。於是,大鼻十一就以一副「為民除害」的英雄形象出現在了曬壩上。

福九見大鼻十一現身,便從石坎兒身邊一下溜了過去,站在大鼻十一的身後傲視著他。

石坎兒並不怎麼畏懼大鼻十一,論年齡二人同年,論個頭他不比他矮一截,論力量兩人半斤的八兩,論斤頭他可改大鼻十一一個半。唯一使他感到有些虛弱的是胯下的雀雀沒有大鼻十一的粗壯,屙尿也不如他屙得遠。前年孩子們在河溝邊舉行屙尿比賽時,大鼻十一一鼓氣把尿屙到了河溝對岸,拿了金牌,他卻連銅牌也沒撈著。他甚至還不如福九那黃皮秧雞,福九還屙了大半個河溝,他連河溝中間都沒屙到。眼前的陣勢使石坎兒立刻明白了是什麼回事,也明白了將會發生什麼事。不過,他也是個要臉面的人,儘管自己已經識破了這場騙局,也不願當著眾多孩子退避三舍。

「你狗日的憑哪樣打福九!」大鼻十一嘴裡罵著,腳步慢吞吞地一邁一個印迎上去,穩穩噹噹地在石坎兒身前站立,儼然像個武功蓋世的俠義之士滿懷正義地在向一個欺男霸女的豪強挑戰。

石坎兒也毫不示弱:「老子打他關你屁事!」

「誰叫你跟臘秀玩?」

「我跟她玩與你有哪樣相干!」

「他是老子的媳婦你知道么?」大鼻十一瞪大眼珠憤怒地說。

「她是你的媳婦?你說她是你的媳婦,我咋個沒見她腦眉心上寫著你的名字呢?」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磨了一陣嘴皮,磨得大鼻十一心火湧起,便如獵豹掠食般撲向石坎兒,掄起拳頭照著他那兩塊泡粑臉堅船利炮地給了幾下,打得石坎兒左臉歪到右邊還沒來得及定格,右臉又歪到了左邊,眼眶裡嚓嚓嚓地閃放了一片金星。不過,就他這小囤籮般的身坯,頭顱雖擺了個左右左,右左右,腳下的樁子卻紋絲未動,並且很快就照著大鼻十一的頭顱進行回擊。奇怪的是,大鼻十一脖子像安了彈簧,那顆披頭散髮的腦袋在脖子上跳來蹦去的,石坎兒的拳頭老落不到點子上。稍不留神,又挨了大鼻十一幾下,打得他嘴巴流水鼻子淌血。

石坎兒終於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閉著眼撒潑般在大鼻十一臉上瞎薅,一薅便薅著了一綹長發餅。他沒想到戰機的轉變會到來得如此之迅速,便止住了哭聲,兩隻手一齊抓住大鼻十一的頭髮用力往下壓,把大鼻十一的人體壓成了個丁字形,一直壓到海拔他雀雀的那個高度,並且很快騰出一隻手,照著大鼻十一的背擂鼓般砸了幾拳。大鼻十一併沒有立刻被壓爬在地,他順勢抓住石坎兒的兩條腿,倏地把頭穿進了他的褲襠下,雙肩用力一抵,把他抵了個仰面朝天,後腦勺磕在了石板地上,石坎兒兩眼一黑,便直挺挺地躺下了。

旁邊搖旗吶喊、加油叫好的孩子立刻止住聲音一齊圍上來,見石坎兒原先如染了食用紅的泡粑臉陡然變得鐵青,以為他死了,頓時都嚇壞了。大鼻十一也慌了手腳,趕忙蹲下來抓住他的雙臂不停地搖晃,見他眼珠直愣愣地沒有反應,又照著他那兩砣泡粑臉噼啪了幾下,石坎兒才回過陽,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哭聲一出,反使大家舒了口氣。

剛才大鼻十一是鼓足了全身力將石坎兒抵翻在地上的,幸虧他身上的肉多,並不是全身一下著地,而是經過了身體失衡到屁股著地,屁股著地到肩背著地,肩背著地再到腦殼著地,這一連串程序減緩了後腦勺著地的重力。否則,這一跤不把他跌成個小兒痴獃,也得留下個母豬瘋後遺症。

在孩子們心目中,石坎兒實在是個欠揍的討厭貨,大家本想盡興觀賞一下大鼻十一把他打個嘴啃地,口求饒,不想沒挨幾下就遭到了重創,使大家感到很不過癮。不過,事情到了這一步,大家對他的悲慘遭遇還是有幾分同情,便一齊動手,將他扶到曬壩邊的護欄石上坐著,並在他身前圍了個半圓,用一種期待的目光默不作聲地看著他。這種期待不是希望他說句道謝話,也不是想看他能否再振作起來與大鼻十一重新進行一次擂台賽,而是看他回陽后是不是還能穩住樁子走回家。

石坎兒終於不負眾望,不哭不叫地坐了一會,等感覺輕鬆些后,也沒說一句話,站起來離開了孩子們。

惹了這台禍,大鼻十一許多天不敢出門。他了解石老坎那德性,他要是知道自己兒子被他打了個半死,決不會善罷甘休。而大鼻十一卻是個敢作敢為的傢伙,這禍不惹已經惹了,唯一的出路就是安心等著石坎兒的爹帶著他上門來告狀,他好將半截光屁股露出來,讓他爹用青竹條在上面噼哩啪啦地抽出個橫一條豎一條的紫紅。奇怪的是,他在家中一直等了兩三天也不見動靜。

石坎兒回到家裡,並沒有把被打的事告訴他爹,而是悶著頭在床上暈暈糊糊地躺了幾天。他爹問他哪裡不舒服他也不說,只好請山羊鬍來給他診治。山羊鬍見他渾身不冷不熱,無傷無血,診斷了半天也沒診斷出個所以然,只好隨便抓了些草藥,叫他爹一日三餐熬給他喝。吃了六七天,石坎兒又活蹦亂跳地下了床。

其實,要純粹以角力的方式進行這場賽事,石坎兒未必會輸得如此悲慘。大家都知道,石坎兒曾因一股子蠻勁和超群的食量聞名遐邇。據說他十歲就能用背將家中擺賭的那張又大又重的長方桌頂起來在堂屋裡轉個十來圈,一頓吃了一斤米飯和一隻三斤重的燉雞還說沒填飽肚子。寨子里有的孩子惹著他時,不輕不重地挨他幾下,打得臉青面黑也不敢放個響屁。自從被大鼻十一收拾后,石坎兒才深知牛皮不是吹的,馬蹄不是啃的,一下便萎縮了許多,呆在家中很長一段時間不願出門。而大鼻十一呢,則因此一夜成名,使一些與他有矛盾的孩子聞風喪膽,許多孩子為尋求庇護,都歸其麾下,聽其差遣。

經常圍在大鼻十一身邊打轉轉的那幾個孩子心裡明白,他這次拳打泡粑臉,力抵「小囤籮」,三分是為福九出口惡氣,七分是因石坎兒分了一塊糖心烙粑給他的「媳婦」吃而惹惱了他。此事在孩子們中傳開后,天長日久,這條荒唐無理的規矩便不脛而走,從此沒哪個男孩子再敢去接近臘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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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障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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