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鬧新房
事情過了半年多,胖嬸家姑娘蓮妹出嫁給楊格老。接親的那天,天還沒亮,一隊少男少女就跟著楊格老來到胖嬸家,在喇叭聲和鞭炮聲中把蓮妹接過了門。
楊格老家屋裡、院壩,凡可利用的地方都擺上了桌椅板凳。晌午過後,新郎和新娘便早早地站在大門口迎候客人。不久,親戚朋友、七姑八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陸陸續續來到了楊格老家,霎時里裡外外便開始喧騰起來。
冬季天黑得早,婚宴也開始得早。酒席一輪接著一輪,有的桌子第一輪人還沒走光,第二輪的人就坐上了桌。特別是那些年紀大的老人,第二輪的人都到齊了,他們還坐在凳子上慢嚼細咽。不得已,一些人只好站在旁邊等著,待他們吃完后把碗擱在桌上,慢吞吞地立起身,拄著拐棍佝腰駝背地離去后才坐個周圓。
人們吃飽喝足后漸漸離去,只剩下幾桌年輕人還在猜拳行令賭喝酒。一些男女圍在旁邊看熱鬧,不時對獲勝者嘖嘖稱讚,對失敗者哄然取笑。另一些人將老的小的送回家后又返回來,吵著叫大家趕快進屋去鬧新房,賭酒的幾桌人這時才肯休戰,踉踉蹌蹌跟著清醒的人進了屋裡。
楊格老和蓮妹站在屋子中央,任憑眾人逗笑取樂。小雞罩提議要新郎和新娘喝交頭酒,有人說這種形式有些老套,最好是想個新招來搞點強剌激。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提了幾套方案,最終都被否定。正在這時,只聽門外響起一陣竹笛聲,眾人剛靜下來,就見老兩吹著一支喜慶的撒喇調出現在大家眼前。進屋后,他停止吹奏,將竹笛別在腰帶上,從懷裡取出一支臘梅,笑容可掬地從人縫裡擠到中間,不慌不忙地抬過一張凳子擱到門邊,然後站到凳子上,將手中的那支花插進門上的縫隙里。大家不知他出的是哪一路新招,頓時安靜下來盼聽下文。
老兩慢條斯理地下了凳子,指著臘梅說:「請聽!新娘對新郎說,哥哥,你看牆上有朵花,妹妹要拿它,拿不著,要哥哥抱我去拿它。新郎必須按照新娘的要求去做。好!現在由新娘開始說。」
大家都說老兩這題目出得好,能為新郎抱著新娘鑽進被窩先搞個熱身運動。
蓮妹咕咕地笑著,說什麼也不肯開口。
小雞罩站出來煽動說:「新郎新娘不把這個題目做了大家饒不饒他們?」
大家異口同聲地高聲嚷道:「不饒!不饒!不饒!」
蓮妹心想,這幫人盯得太死,不把這事做了,看來難得過關,便漲紅著臉,疙疙瑟瑟地啟齒說:「哥哥……」剛說出這兩個字,便羞得滿臉通紅,趕緊用手捂住臉咕咕發笑。
大家對蓮妹的表現表示支持,便鼓勵她說:「對!就這樣,繼續往下說。」
在眾人的威逼下,蓮妹乾咳兩聲,清了清嗓子,接下去說:「……你看牆上有朵花,妹妹要拿它,拿不著,要哥哥抱我去拿他。」說到最後兩句時,她便像吐琵琶籽似地將一串話吐了個乾淨,然後雙手捂著臉,彎著腰跺著腳哼哼嘰嘰地笑出聲來。
大家齊聲叫嚷著:「好!好!好!新娘已開始主動了,這回輪到新郎了!」
楊格老眯笑著,顯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突然一下把蓮妹抱起來,蓮妹迅速伸手將那朵花抓了下來。不想在抓花時因楊格老重心沒調整好,身子一偏,手一松,蓮妹便滑了下來,楊格老情急之下用雙臂一箍,正箍在蓮妹的胸脯上,把那兩個脹鼓鼓的奶團擠癟了四分之三,惹得眾人無不張口仰面地笑了個酣暢淋漓。
有人說姜還是老的辣,對老兩的聰明才智讚不絕口;有人說老兩這方面的花花點子不少,請他再出一個題目。在眾人的誇耀和鼓勵下,老兩興緻倍增。就在新郎和新娘好不容易闖過難關,剛松下一口氣來時,老兩環視了一下屋子,在牆邊將一張條凳搬到屋子中央,叫新郎騎在凳子中間,又叫幾個姑娘生拉活扯地把新娘扶上凳子一頭,面對著新郎站立,又出了個題目,然後強迫新郎新娘必須按照他出的題目去做,並且要求新娘不能下凳子,如下了凳子,就多罰一遍。還有一手最毒辣的,就是不準旁邊的人攙扶,誰要是攙扶了,是男人就要他去代替新郎,是女人就要她代替新娘。交待完畢,老兩退後一步,朝著旁邊的人擠了擠眼,以顯示自己手段的高明。
蓮妹見這道題難度太大,咕咕地笑著,說什麼也不肯開口。磨蹭了一陣,小雞罩又開始煽情:「看樣子新娘是不想過這條路了。大家能饒過他們么?」眾人附和著高嚷:「不饒!不饒!不饒!」蓮妹還是不動。小雞罩湊上前對新郎新娘說:「都聽見了。看這勢頭,你們不做今晚能過關么?大家都是豁出去了的。」
胖子麻山醉熏熏地站出來,昂著頭揮著手疙疙瑟瑟地說:「雞罩說得對!今天新郎新娘不做這題,我們就賴在這裡不走了!」
另一個長毛嘴尖的青年搖晃著身子,結結巴巴地說:「我們的瞌睡都來了,你們要是不幹,我們只好躺到你們的龍鳳床上睡覺去了!」
小雞罩拍了拍蓮妹的手臂,軟硬兼施地說:「聽見沒有,大家都是喝了酒的,再這樣拖下去,真有幾個醉漢爬到你們床上睡著了,今晚你們還做不做那事呀?」說得大夥又是一陣瘋笑。
長毛嘴尖的又接過話茬說:「你們不急我們更不急呢!」說完一屁股坐到床上。「我數到十下,你們不干我就往床上躺了。」胖子麻山乾脆一下躺在床上說:「你們不做我可要開始扯噗鼾了!」長毛嘴尖的見胖子麻山躺下,也跟著倒在床上。
小雞罩又拍了一下蓮妹的手臂:「你看,我說過的嘛,這些傢伙都是些死皮癩臉的,哪樣事都幹得出來。還不快點!格老哥還在毛焦火辣地等著把你抱進熱被窩呢。」
蓮妹心想,看這癥候,不照著做了難得過關。特別是躺在床上那兩個,喝得腳跟都站不穩,說話都還是裹著舌頭的,這一躺下真要是喊不醒,倒霉的是我家兩口子。我就照實做了,看他們還能編出多少明堂。主意拿定,便對著楊格老說:「一條小路通天邊,妹要過路哥莫閑。只要哥哥把路讓,妹把哥哥記千年」。
楊格老接下去說:「地上有片粘膏藥,粘著屁股扯不脫。妹妹非走這條路,須從哥哥頭上過」。
蓮妹站在凳子上,有些膽怯,戰戰兢兢地半天挪不開步子。剛一邁腿,不料卻失去平衡,在凳子上晃動起來。有兩個姑娘條件反射地伸手想幫助新娘,突然想起了剛才定下的規矩,嚇得趕忙縮手,害得新娘差點從凳子上摔下來。不得已,新郎只好伸手扶住新娘,使新娘慢慢移動著靠近他,然後把頭鑽到新娘的胯下,好讓新娘從自己頭上跨過。蓮妹抬腳正想邁過去,心一顫,晃了幾下,一緊張,兩腿便死死地夾住了楊格老的脖子,嚇得臉都變了顏色,全場頓時哄然大笑。
楊格老家住地離曬壩不遠,此時,大鼻十一正帶著十多個孩子在曬壩上玩耍。因他對胖嬸有成見,想進去看熱鬧,又放不下架子,只好帶著手下嘍羅在曬壩上騎馬馬肩打仗。打仗打累了,大家坐在護欄石上息氣。聽到新房傳出的嬉笑聲、喧囂聲,一個個心癢得像野貓抓,都想進去吃軟糖,看熱鬧。軟糖是用甜蘿蔔汁和上糯米面熬製成的,又香又甜。一想到軟糖,大家的清口水都流出來了。
地蠻子向大鼻十一建議說,現在大家都直往肚裡咽口水,與其空坐在這裡閑著,不如派個人進去抓兩把軟糖來吃。福九說,一個人抓的糖太少,不夠分,不如大家一起進去,每人可以抓兩把。大鼻十一心中也老想著軟糖,大家的建議,正合他的心意。於是,便帶著這十多個孩子闖進了新房。
新房本來就不是很寬敞,一下擠進這麼多花眉潦眼的孩子,突然間變得混亂起來。大鼻十一那頭又臟又臭的長發餅在屋子裡肆無忌憚地飛舞著,一不小心掃著了桌上的東西,把幾個茶杯和一盤糖果吭叮哐啷地掃到地上,眾人頓時吃了一驚。孩子們見狀,嚇得趕緊在地上抓了兩把糖果,像一窩受驚的老鼠,從大人們的胯下、腋下一溜煙跑了,逗得眾人一陣大笑。
孩子們跑到曬壩,坐在護欄石上津津有味地吃著糖果。糖果吃完后,聽到新房裡仍是嬉鬧喧天,相形之下,曬壩便顯得有些冷落。大鼻十一突然把鐵疙瘩叫到身邊,吩咐他回去把他家的那條半大黑花狗抱來。在狗身上作文章,是大鼻十一的拿手好戲。一次,他將一串炮仗拴在狗尾巴上點燃滿寨子炸,差點引起了火災。現在,他又在狗身上開始動起腦筋,鐵疙瘩知道好戲又要開場了,便立即跑回家中,不一會,就將半大黑花狗抱來交給了他。
大鼻十一對鐵疙瘩說:「剛才我進去時,瞅見他家屋角有個酒罈,你去想辦法搞一碗酒來。六福叔是你舅舅,他也在裡面鬧新房,萬一被發現,你就編個謊話,說你是怕罈子里的酒被喝光了,先悄悄打一碗給你舅舅留著,你舅舅聽了也高興。格老叔和你舅舅玩得很好,不會盯著你不放。」
鐵疙瘩認為大鼻十一這個點子出得天衣無縫,有點像他爺爺擺給他聽的古時候那個叫「豬割亮」的人設的計謀,便欣然接受了任務,立起身一趟鑽進了新房。見大家正鬧得歡,趁人不注意,便偷偷在柜子上拿了個土碗,竄到屋角的酒罈旁,揭開蓋子,伸碗進去打了一碗酒,迅速溜出了房門。
滿滿一碗酒盪到護欄石邊,只剩下半碗。大鼻十一將半大黑花狗夾在兩腿間,八苗抓住狗腿,地蠻子掰開狗嘴,鐵疙瘩把碗遞到大鼻十一手中,大鼻十一把半碗酒全灌進了狗嘴裡。酒一下肚,黑花狗便拚命掙扎,大家七手八腳地捂的捂嘴巴,揪的揪耳朵,揑的揑腳桿,將黑花狗折騰了半天,才把它放到地上。黑花狗在曬壩里跌跌撞撞、哼哼嘰嘰地竄了一會,便倒在地上睡著了。
大鼻十一指使鐵疙瘩將醉了酒的狗用衣服裹著夾在腋下,偷偷潛入新房,把狗放到新郎新娘的床下。
鐵疙瘩完成了任務,激動萬分地跑回來向大鼻十一復命。大鼻十一對他給予了高度讚揚,說他勇敢、機靈,不愧是孩子幫的三號人物。
大家在空地上嬉戲、打鬧了一陣,大鼻十一又叫孩子們在周圍找竹桿作「兵器」,沒找到竹桿的用苞谷桿代替。在他的統一指揮下,孩子們將「兵器」扛在肩上排好隊列,踏著整齊的步伐圍著曬壩轉圈。大鼻十一雄糾糾、氣昂昂地走在隊伍前頭,披在肩上的發餅富有節奏地扇動著,儼然像個扛著梭標即將上陣的武士。跟隨他的口令,孩子們伸長脖子,像一排仰天嘶叫的鵝,高聲呼喊:「鬧新房,鬧新房,新郎急著脫衣裳!脫光衣裳為哪樣,忙把新娘抱上床。鬧新房,鬧新房……」
新房裡的人正鬧得歡,突然聽到屋外傳來一陣整齊有序的叫嚷聲,都靜下來細聽,不甚清楚。胖子麻山輕輕推開房門,虛開一條窄縫朝外窺瞧。半晌,才聽清了叫嚷的內容。他關上門,回過頭對大家說:「這幫小狗日的,黃瓜都還沒起蒂蒂,就懂這事了!」
新房一直鬧到半夜,眾人才筋疲力盡地散去,孩子們也筋疲力盡地離去,新郎新娘打掃完房間,脫衣解帶上床睡覺。
新婚夫妻情意正濃時,突然聽到隱隱約約傳來嗯嗯嘰嘰的聲音,一下便閃了氣。楊格老停下手中的活對新娘說:「你聽,是哪樣聲音?」
蓮妹豎起耳朵聽了一陣,沒聽出個所以然,便催促他說:「我沒聽出來。別神經兮兮的,只管做你的事。」
楊格老剛將情緒調整過來,嗯嗯嘰嘰的聲音又出現了,而且聲音越來越大。就這樣反反覆復地折騰了好一陣,嗯嗯嘰嘰的聲音最後竟變成了「汪汪汪」的聲音。
這回楊格老算是聽清楚了聲音的來頭,氣憤地說:「是只狗在床腳底下叫喚呢!」他下了床,揭開弔在床沿的墊單,發現了這隻半大黑花狗。黑花狗已酒醒,正坐在地上,睜著一對綠陰陰的小狼眼,對著楊格老不停地狂吠,氣得楊格老頓時七竅生煙,破口大罵起來:「日他媽是哪個細私兒做的缺德事,把只狗放在老子的床腳。老子要揪到他,不把他卵子揑成散黃蛋老子就叫他做爹!」
第二天,楊格老抱著黑花狗到處打聽,才知道這狗是鐵疙瘩家的。他到了鐵疙瘩家,把頭晚發生的事告訴了鐵疙瘩他爹,鐵疙瘩爹掄起一根大木棒要揍他,嚇得他急忙供出了罪魁禍首。慶福知道這事後,也掄起一根竹竿狠狠揍了大鼻十一一頓。因這事牽涉到鐵疙瘩,鐵疙瘩的舅舅六福與楊格老的交情很好,慶福和楊格老也並不見外,楊格老不便將此事擴大化,最終也就不了了之。
這次床下埋伏醉狗,攪得新郎新娘一夜不得安寧的事,對大鼻十一的名聲影響很大,以致後來有人把一個點燃的大炮仗扔進茅坑裡,炸得六福媳婦滿屁股的屎,傳聞也是他乾的。為此,六福媳婦氣得七竅噴火,又沒抓個現場人證,只好站在街上對著全寨子「有娘養無娘教」、「挨千刀剁萬塊」地罵了半個多月才罷休。
從此以後,寨子里的許多齷齪緋聞,不管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帽子往往會往大鼻十一頭上扣,使得他成了遠近聞名的「壞娃娃」,這「長發鬼」的諢名也更名符其實了。對於他的這些劣跡,男人們都會覺得這小狗日的挺滑稽搞笑,甚至拿來作為茶餘飯後或田邊地角閑聊的佐料,哈哈一樂,一陣風吹過。女人們則不然,即使他的所作所為時過境遷,仍會把這類事永遠記在心裡,提防著這小狗日的。特別是那些有了娃娃的女人,都會告誡自己的男人管好自己的娃娃,別讓他們和這『挨千刀的』裹在一起。
滿十六歲那年,大鼻十一爹媽請先生看了個日子,擺了一頓飯,包了個紅包送給先生,把割馬草的鐮刀磨得鋒利,給他剃成了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