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無地著相思(六)
阿念也不清楚她到底是什麼。
她走不出寺廟,走不到山下去。她對於九州的全部印象是從書里和小沙彌的嘴裡得來的。她擁有的只有這盞小小的蓮花燈還有小沙彌。
這間房間對於她來說都是有些大的,大到是她阿念的整個世界。
午後,阿念膩在蓮花燈里,心情格外舒暢的哼著小曲兒。這幾日,老和尚總讓小沙彌下山去,小沙彌日日都能帶著她喜歡的東西回來。她算著時辰,想著這兒小沙彌該是回來了。
左手肯定拿著用荷葉包起來的雞腿,右手一定是一壺香香的酒,他傻笑衝進來獻寶一樣遞到她的面前。十年如一日,小沙彌還是和第一次見她的時候一樣。
這個人從來沒把她當做異類,甚至不會拒絕她的任何無理要求,比如讓他一個小和尚到酒館里買酒肉,再比如不由分說的與他生氣。
寺廟小到,每一個開門的聲音都被聽得清清楚楚。寺廟的大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小沙彌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了過來,可惜聲音有些輕分辨得不清楚。隨後又聽到一聲姑娘的聲音,很好聽。
阿念哼曲兒的聲音停住了,她有些耐不住,不想坐在蓮花燈里了,她想衝到門口看一看外面。
兩個人說說笑笑著,她本想把門開一個細縫,看一看外面的模樣。這時候老和尚卻突然出現,她一個閃身藏在了門后,心一陣亂跳。
在之後三個人就進了飯廳,什麼聲音阿念也聽不到了。
她這個人只能躲在陰暗的角落裡,沒辦法往他的師父身邊站,也沒辦法向所有人說明她的存在。
她一直以來有太多的錯覺,錯覺小沙彌是她一個人的,錯覺小沙彌會陪她一輩子,錯覺很多很多的事情。
而當她意識到這些的時候,她裝作不懂,她會在小沙彌推開門的那一剎那,和他慪氣,掩去她的心慌。
她的這種獨佔欲,其實是為了遮蓋自身的恐懼。
這種恐懼已經存在太久了,從她見到小沙彌開始,一直到今日。
***
宅子靜靜的,有蟲鳥叫的聲音。
房間門開著,桌子上的盆裡面那條紅鯉魚不見了。有光閃過,一個紅裙的姑娘突然出現在了座位上,她抬了抬手在桌上拿起銅鏡,照了照。
銅鏡里她的模樣,她臉上的東西統統消失不見了,皮膚除了有些病態的發白之外,一點別的東西都沒有。
她抿了一下嘴,把銅鏡扣在了木桌上。
***
第一次硬闖出房間,是個雨夜。
那天一位姑娘在寺廟的客房住下。她和小沙彌生了氣,小沙彌哄了很久,她也嘴硬著不肯開口。
小沙彌不知道她為什麼會突然生氣,仍舊把姑娘留在了寺廟的客房裡。
她知曉是因為雨天,小沙彌不開口老和尚也不會讓人離開。
只是那個姑娘,小沙彌和她聊得很開心,那姑娘在山下生活,知道她不知道的太多事情,能陪小沙彌在九州四處轉。
小沙彌很喜歡九州,很喜歡山下。她知道。
就憑著這些,她闖出了房間,像所有護住的靈物一樣,又闖進了尋念的房間。畫花了尋念的臉,甚至想要用手了結了這條性命。
可惜突然冒出來的白衣人把姑娘救了。
許是上天疼惜這姑娘,不想讓姑娘在她的手裡送了性命,阿念這樣想著。
***
半山腰上的寺廟裡,今日仍舊只有兩個人,靜得不像話。
一個躺著一個站著。蓮花燈被放在小沙彌的枕邊。
不過有些不一樣的是,今日站著的不是老和尚而是九思。老和尚多年之後,又在門口撿回了小沙彌,而這一次是氣息奄奄的他。老和尚毫無辦法,跑到山下去尋大夫了,已經過了大半日,也不見人回來。
九思站在床榻旁邊,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瓷瓶,用手指撬開他緊閉的嘴,把瓷瓶里的東西往他嘴裡灌。許是灌得有些急,小和尚的眉頭皺了起來,喉嚨里也發出咳嗽的聲音。九思的手在他的胸口順了順,好一會兒小和尚的呼吸才平穩了下來。
腳不小心踢到了門檻上,九思回頭看她,手裡的小瓷瓶被他瞬間藏在了身後。
「你怎麼跑出來了?」九思勾起了笑,如往常一樣調侃她,「你不是怎麼樣都不來的嗎?」
尋念的心思在撞見九思喂小沙彌東西的時候,就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她也許知道那瓷瓶里放著什麼。九思方才是不想自己瞧見,才會藏在身後的吧。
尋念不想說破,於是問道,「小沙彌怎麼樣?」
「比你好,」九思回頭看了床上的小沙彌一眼,「一會兒就醒了。」
「阿念呢?」尋念問了一句。
九思嘴角勾起,眼鏡向小沙彌的床邊看去。
「唔……」小沙彌皺著眉,轉醒,他睜開眼睛第一眼就看到身邊的九思。
「你……「小沙彌起初還未想起,後來許是清醒了一些,看著九思笑了笑,」我記得你,你是尋念的朋友,不許尋念吃肉的那個。「
「尋念,你也在啊?「小沙彌摸了摸頭,從床上坐起身來,他感覺身上一陣發麻,」嘖,我這是怎麼了,怎麼躺在床上?「
尋念看著小沙彌的笑臉,只覺得有一絲的不對,而且這不對正慢慢的擴大。隨後九思的話就更印證了尋念所想。
「昨夜你發燒,直接昏了過去,渾身發麻也沒什麼,休息休息就好了。」九思朝尋念看了一眼之後說道。
「你是大夫嗎?」小沙彌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腦袋。
「嗯。「九思應了一聲。
小沙彌低頭瞧見了身邊的蓮花燈,他有些慌張,把朝著九思笑了笑,用被角把蓮花燈遮了起來。
***
「喂,阿念,」小沙彌把頭也藏進了被子里,小聲的說,「阿念陪我說說話,生病好寂寞啊。」
蓮花燈卻一點反應都沒有,靜靜的。
「你為什麼生我的氣啊,我給你買烤鴨買雞腿買酒喝行不行,你別生我氣?「
「好吧,你真的不打算理我了是嗎?「小沙彌癟了癟嘴,」你不理我,我就一直說話煩死你。「
「你知道吧,我和你說過九州的很多事情,可是……可是,九州和我心中的九州似乎又不太一樣。我總是想著以後要和阿念一起到山下去,去看看書里的九州的樣子。師父終於讓我如願下了山到了九州。我高興壞了,可是很多次以後,我覺得,沒和阿念在一起,九州還是和心中的九州不一樣。」
「所以說……哪天,等到你能下山的時候,我們一起去九州看一看吧?好不好?」
***
「這件事是我的錯。「
尋念抿著嘴坐在宅子里,這樣說道。
「你怎麼什麼都喜歡往自己身上攬。」
尋念聽不得九思這樣說話,太沒有人性味,很冷血,讓她覺得可怕,她的火也每每在這個時候燃燒起來。
「對,我喜歡往自己身上攬。而你呢,」尋念霍地站起身來,她指著他的鼻子,怒道,「你呢,你不是葯仙嗎,不是血能救人性命嗎,你偏偏讓阿念去尋死,你的那點血就那麼金貴,比人的命還重要!」
九思好整以暇的坐在那兒,輕輕的問了一句,「所以呢?」
「然後呢?」
「你還想說什麼?」
連著三句,尋念的一腔憤怒也在這時候被潑了一盆冷水,從頭冷到腳趾頭。她被憤怒的餘韻弄得發抖。
「我跟著你,是為了成人。」
尋念笑了一下,大聲喊道,「不是跟著你入魔!」
跑出宅子的時候,沒有人攬她,甚至沒有人在身後喊她一句,名字沒有他的解釋也沒有。她的憤怒從來沒有爆發得如此徹底過。
她越跑越快,嘴角被咬得已經沒了血色。
重浚的小巷頗多,它們交錯著,在裡面也許真的會迷路,一輩子也別想出去。她耳邊迴響著自己最後對九思說的話。
尋念捂住了耳朵,使勁的往前跑,她跑得跌跌撞撞,有時會撞到牆邊,一半的身子都開始發麻,她嘴裡念著,「徐緒,徐緒……」
眼眶裡的眼淚在打著轉兒,她用手指貼在下眼皮上,眼淚被生生的逼了回去。
她尋交頸血是為了成人不是為了入魔。她倘若無情冷血,要這交頸血又有何用。她不是九思,九思也不是她。
尋念有她自己的選擇,她不管她對不對,所有的後果只有她一個人來承擔,就算最後再也沒了人形也好,她沒辦法和九思一樣生活。
她要上山,要上山。
***
小沙彌仍舊和以往一樣坐在房間中間,誦經。
這是尋念第一次聽。小沙彌的蒲團前面擺著一盞蓮花燈。那蓮花燈很好看,但又瞧得出來是上了年頭的玩意。
尋念找了個台階坐下,直到了晌午,小沙彌立起身來看到了門口坐著的尋念。
「咦,尋念你怎麼來了?」小沙彌驚喜的問道,隨即往旁邊看了看,「九思怎麼沒和你一起來?」
「九思他……」尋念頓了一下,神色黯然,隨即揚起笑,「他給人瞧病去了,晚些才能回來,就不來看你了。」
「這樣啊,那隻能下次再見了。」小沙彌知道有人惦記他,就心裡笑開了花,沒有注意到尋念的神色,拉著人往裡屋走,神秘兮兮的關上了門。
「做什麼?」尋念笑了,看他鬼鬼祟祟的關上了門。
「我帶你看一看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