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余番外)9、世間愛恨,動於一念
(燕余番外)9、世間愛恨,動於一念
「好人么?」
小笨眯起眼來,望朗朗長空:「我有案底,且是年少時就曾累犯。當時的檢控官和警探都說我這個人無可救藥,留在世上,都是毒瘤。」
湯燕犀挑眉點頭:「所以你已不屑當旁人眼裡的好人。那就繼續當個壞人吧。」
他走過來拍拍小笨的肩;「這世上多的是裝腔作勢的『好人』,卻缺少真情實意的『壞人』。這世上不能只有人當好人,還要有人當壞人。有時候壞人對這世界的實際貢獻,更大。」
小笨十五年來為了輔佐詹姆士,不得不斂藏起來的壞,從骨子深處叫囂著沖開。
「說得對!」他眯眼盯住湯燕犀:「你真放心將這個交給我?」
湯燕犀聳肩:「如果不放心,我根本就不會拿出來叫你看見。」
小笨輕舒口氣。是啊,如果不是湯燕犀放心,湯燕犀就根本不會拿出這個戒指來,更不會讓他知道湯燕犀的身份……湯燕犀的真實身份,才是這戒指本身更要緊的秘密。
他便點頭:「好,我收了。」
鄭重深深鞠躬:「多謝。」
湯燕犀笑起來:「謝什麼呢?我給你的又不是好東西,我扔給你的是負擔,是爛攤子。不是我幫你,是你成全我。」
小笨心下一動:「……我聽說過湯律師與安檢察官的關係。難道湯律師是想放手這一切,回去跟安檢察官——」
湯燕犀豎起手指,立在唇邊:「噓……」
說罷,湯燕犀輕笑轉身,長步而去。
遠處碧空,烈日明艷,擊穿所有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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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館槍擊事件的兩個月後,燕余即將出院。
巴黎市長和警方首長都說會親自來迎接,將給予以燕余城市英雄般的待遇。
小笨卻求去,不打算陪燕餘一同出席那熱烈的儀式。
燕余知道小笨生性低調,不喜歡在人前過多拋頭露面,便也答應了。
只是,他卻說要出一趟院門,七日後回來。
燕余的心沒辦法不忽悠一下高高懸起來。
儘管過去的兩個月,雖然她也擔心,但是他從未真的離去。每一次短暫出門,都會按照答應她的那樣,按時回來。
可是卻沒有這麼久過……七天,看似也不算長,可是在現如今這個時代,七天卻足夠環遊地球一圈,如果手上再有幾份出色的造假證件,七天足夠讓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有點不敢冒這個險。
她小心地問過他許多遍,離開這麼多天是要去哪裡,想做什麼?可是他隻字不肯透露。
這樣的情形讓她頓感無助和絕望。他的世界,總有太大的部分是她無從知曉、無從參與。就算她很想學習,很想參與,可是她的性子和能力卻都不符合那個世界的門檻要求。
她自怨自艾,卻不敢說出來,只能一個人躲起來偷偷落淚。
她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眼,他不善於安慰人,可是他卻不願意讓她這樣難過。
只是那件不說的事,不是要故意隱瞞,只是因為那是另外一個世界的法則,她不知道才好。
他想了想,端了一杯麥芽糖加熱,然後走到她身旁,遞給她。
她抗拒不了甜食,這種最簡單的麥芽糖竟是她的最愛。
她不知該難過還是該微笑,只能接過杯子來,伸手進去蘸著麥芽糖送進嘴裡。
甜食擁有安慰人心的力量,這個時候能讓她心安。
他蹲著望住她的眼睛:「……我這個人,有些事也許是這一生都不會告訴你的。你別指望你能如同你小妹一樣,將詹姆的事事都管得清清楚楚。」
他的話有點冷,可是燕余沒難過,只是又吞了口指頭上的麥芽糖,然後認真點頭。
「我明白,我不是小妹,我沒有她那麼剔透聰明,我也沒有她那麼勇敢。」
小笨皺眉盯著她,很不滿她又在習慣地自謙,然後發現他自己很是受到她吃麥芽糖模樣的影響……她直接用指頭蘸著糖送進嘴裡,然後滿足地吸盡的模樣,讓他又有些亢動。
她看見不回話,反而是在失神,便舉起杯子來:「你也想吃么?」
他狼狽地咬牙:「算了。也不用勺子,手上粘粘的。」
她立時輕笑起來:「那我喂你吃,不用粘你的手。」
她大方地在杯子里摳了大大一坨麥芽糖,笑意盈盈地送到他嘴邊去,還哄著他:「啊——」
他有些氣結,卻又沒辦法解釋,只能懊惱地張開嘴將她的手指都含了進去……
他本意當然是吃糖,可是——卻改了主意,沒辦法放她手指出去。
氣氛陡然一變,燕余也意識到了什麼,一張臉兒倏然紅了。有些手足無措,一雙眼裡全是青澀和緊張。
他骨子裡的壞,再也壓抑不住。他故意放慢了速度,輕輕繞轉。
她可愛地張開了唇,呼吸變得急促。
他按捺不住,也伸手挖了一坨麥芽糖,略顯粗魯地送進她唇里去……
兩人只是在吃糖,卻讓兩人都根本忘了糖本身的味道。
還是燕余主動爬起來,扯開各自的手,送上自己的唇……
麥芽糖的味道,肆意地漫延開。
她軟軟甜甜地膩在他懷裡,無限信任,毫不設防的模樣,讓他忍不住將她推到牆上……
可是也依舊只是狠狠地吻她,仍舊只是拚命地剋制自己,將所有的激動都只化為這綿長的吻而已。
燕余失望,卻也明白他心裡的那個結不容易打開。
而身為一個殺手,他的自制力又是超乎常人,所以他能在最關鍵的時刻控制住他自己……如果他是個常人,就早已妥協。
燕余只能閉上眼睛,只貪戀在他懷抱中的溫暖。她知道自己不可強求,否則他會比她更心痛。
她會耐心等待。
曾經找不見他的兩年多時光里,她帶著絕望都能耐心等待了下來;此時他已在身旁,一切都已比曾經好了太多。她會用自己的堅韌,等到他的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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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余不會想到,小笨是利用這七天的時間,又去了中國,回了一趟慈江小鎮。
他要去解開一個謎團。
在慈江的一年裡,段勝軒為給他治病,可稱得上是傾其所有。有些藥材極為貴重,小笨也曾少年時跟在段勝軒身邊學習過,知道那些藥材的難得。
他沒想到當年曾經險些害了段勝軒,可是如今段勝軒不但肯醫治他,竟肯拿出那麼多貴重的藥材。那些藥材不但價高,而且難得,若是用目下的市場價,一年中所用的累加起來,已是天文數字。
出於這份感謝,他在那一年裡謹守著與段勝軒的約定,不上二樓,不隨便打聽醫館的任何事情。
他雖然答應,可是也因此而更加確定,二樓上那道曾經讓他警惕的目光,一定是來自一個極為要緊的人。
他也曾百思不得其解,段勝軒身邊又有什麼人是絕對不可以被他知道的?難道是段勝軒偷偷養了什麼女人?可是這怎麼都說不通。
一年的時間,他閑下來便是苦苦思索這件事。
漸漸地,他終於想到了段勝軒與他說過的一段話里的不合邏輯。
段勝軒的醫館免費收治燒傷病人,可是段勝軒當年雖然是中醫聖手,可事實上並非主治燒傷,可是段勝軒現在卻花大量的力氣來專供燒傷,這便有些古怪。
而對此緣由,段勝軒曾經說過是因為醫館原址起過大火,鎮上的居民都來救火,有些人也被燒傷。所以後來段勝軒搬到慈江之後,為了感謝那些居民,才開始免費收治燒傷病人——可是其實這裡面的邏輯是有BUG的。
原來的房子不是段勝軒的,所以那些居民救火事實上並不是幫段勝軒,段勝軒完全沒有必要替原來的主人行這樣的感恩之舉。
除非,段勝軒認得原來的舊房主;或者說段勝軒是自己想要收治燒傷病人,藉以積攢經驗,然後去救治對他來說更為重要的燒傷病人……
一個「燒傷」在本沙明腦海中奇異地轟鳴。讓他不由自主總是想起另外一場大火,一場遠在異國他鄉的大火。
——皇甫華章,就是死在大火里。
他心下不由加了警覺,借著在鎮子里閑逛的機會,開始小心收集醫館老房子舊主人的信息。
他也謹慎,從來都不是主動出言去問,只是用耳朵聽。鎮上百姓淳樸,見了他就會順帶說到段醫生,如果他足夠耐心的話,居民們說完了段醫生本人之後,就會又說到那老房子,說起老房子的大火,再說起老房子的舊主人……
本沙明一直都十分耐心,耐心地利用了那一年時間,一點點將自己想要的拼圖都找全——他漸漸明白,那老房子的主人,就是皇甫華章的外公,那位學識淵博的皇甫老先生!
如此說來,段勝軒來慈江,並且買下了那老房子的舊宅基,以及免費收治燒傷病人的動機,便有了相對合理的解釋。
只是……段勝軒這樣做,僅僅是為了到這裡來緬懷皇甫華章么?
以段勝軒的醫術,他原本可以擁有更大的舞台;而且原本聽說段勝軒在M國的時候,也曾因為「深谷」的際遇,而跟時年的母親許心箴相處極好,很有情投意合的趨向。
無論怎麼說,段勝軒選擇到慈江來隱居,都並非是最好的選擇。如果僅僅是為了緬懷皇甫華章,便頗有些說不通。
於是越深入調查下去,越是將這件事從頭到尾,又從尾到頭地幾番重新思量之下,本沙明就越來越擔心一切都不是表面看起來這樣簡單。
只是他感謝段勝軒的救命之恩,不能在那一年裡違背對段勝軒的承諾,更不能揭開這一切。於是當一年醫治結束,段勝軒對他說:「孩子,我的醫術已盡,能幫到你的只到這裡。」
「至於未來,你的病情會繼續好轉,讓你能長命百歲;還是只是短暫好轉之後再度惡化,便不是我能確切回答你的了。孩子你該離開了,記住我的話,放鬆身心,不要再自己為難自己,也許一切都會比你擔心的要好得多。」
本沙明離開慈江,便直奔皇甫華章殞命的那個亞洲國度。
找到那片廢墟,他仔細地實地勘察。
那片地下室依舊安然健在,雖然被大火燒黑,可是卻並未有太大的損壞。
這片地下室原本建築來就是用作防空洞,原本就建築級別極高,在那個戰火頻仍的國度,經歷了那麼多次高當量的空襲轟炸,儘管地面部分早已成了一片廢墟,可是地下部分依舊安然無恙,可見它的抗震、防爆能力的強大。
且該地下室裡布局輕巧:廊柱、房間的排列,讓地下室里呈現出一種近似於蜂窩或者海綿的空隙阻斷的效果,即便發生爆炸和大火,如果地下室中的人對這地下室的建築布局早有了解,便也還有可能利用牆壁、廊柱的結構避開爆炸的正面衝擊波;繼而利用房間的套疊,一層層減緩火勢燃燒……
倘若另外一個出口處再有人營救的話,那麼這個人即便會被嚴重燒傷,卻也還是有可能撿回一命。
這件事也許對其他人來說只存在理論上的可能,近乎天方夜譚,可是——皇甫華章是誰?
他是最善於未動而謀先定,他是最善於掌控大局的人。對於別人來說是絕不可能的事,對他來說卻有可能只是信手拈來。
那天他在那間燒黑了的地下室台階上坐下來,震驚到無法思維。
可是他卻也不信當時在現場的湯燕卿等人就會被輕易騙過,他相信事後他們一定設法做過DNA的驗證。可是——這世上毀滅DNA的最有效方法里,就有大火,當然更有爆炸。
現場必定提取不出有效的DNA信息,所以皇甫華章就此「死去」。
這個謎團一直都在他心裡,他十分擔心只要皇甫華章還活著,那皇甫華章早晚還會去向詹姆奪回佛德集團,說不定還會對詹姆不利——畢竟,他們誰都明白皇甫華章只是將佛德集團暫時交給了林奇而已,就更不可能甘心被詹姆士奪回。
只是那時的擔心只是擔心,本沙明還沒有切實的證據。
而這一次,他既然已經沒辦法離開燕余,勢必要回到現實世界,面對現實世界里的所有問題,那麼他需要再回一趟慈江,再去確認一下被段勝軒藏在醫館里的燒傷病人中,是否就有皇甫華章!
他一路風塵,終於趕到了慈江。
可是這一次他卻去晚了。
段勝軒的醫館早已人去樓空。
他如當頭一棒,連忙設法打聽段勝軒的去向。所有居民都說不知道,都說段醫生本來就是從國外回來的,沒人知道他老家是哪兒的,所以他走了,就更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
本沙明不肯放棄,一路打聽,終於打聽到了皇甫老人的墓。
他尋去,果然在皇甫老人的墓碑下,找見一封被塑封起來的信箋。上面是段勝軒的親筆書寫,本沙明認得出來。
段勝軒沒多說什麼,只是說:「孩子,我知道你那一走,必定還會回來。也因此,我們則必須也要離開了。你回來將不會再見到我,我離開這裡,再也不會回來。」
「至於你想要的答案……抱歉,老朽我無可奉告。唯一能告訴你的是:那一年裡給你治病所用的貴重藥材,大部分根本就不是我本人能擁有的,都是來自另外一個人。」
「那些貴重藥材,原本只該用作為那人自己療傷,可是在得知你如果沒有那些藥材就活不過一年去的時候,那個人……卻慷慨地將藥材捧出。」
「世間恩怨,情仇,再深再重,卻也比不過此。其中關竅、利害,還要孩子你自行思量、取捨。」
「老朽與孩子你今生相遇一場,言盡於此。從此,不復相見。」
那天在慈江的綿綿雨霧中,本沙明雙膝跪倒在地,滿臉濡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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